1
喬一成再一次見到那個曾在鄉下見過的男人,是在南方回城工作的三個月以後。
聽說某個謠言與親眼看見謠言中傳播的情景在眼前上演,是完全的兩碼事。
喬一成可以肯定那男人在追求南方,如果那樣的眼神那樣的舉止還不叫追求,喬一成便不知道該如何給這樣的行為來定義了,儘管他自己並沒有用這樣的態度來追求過一個女人,但是,有句話怎麼說來著,喬一成想,只有女人才了解女人,那麼,也只有男人才真正了解男人了。
這一天喬一成純粹是無意地路過南方的單位,他和製片一起與公安市局的人一起吃的晚飯,他們的車路過南方所在的市政府辦公大樓,喬一成微微有點喝得多了,突地想到南方這些天來一直加班到挺晚,便請司機停了車,想接南方一塊兒下班。
然後他就看見,南方從那男人的車裡出來,與那男人握手,在路燈的陰影里,那男人將雙手交握在南方伸過去的手上,低低地說著什麼。
喬一成看見南方掙了一掙,沒有掙脫。
一成看不清南方面上的表情,但是從南方的姿態上,他可以看得出,南方並不喜歡那樣的一種親近。
然而,喬一成想,南方也並沒有用一種完全的拒絕的姿態來對待那個男人。
那麼要他怎麼說呢?叫他做丈夫的對做妻子的對南方說,小心那男人,他也許不過是想利用她,他不過是衝著她的家勢地位,他是有所圖的?喬一成覺得,這種說法太諷刺了,用在他這樣一個生無長物,攀了高枝的人身上倒是恰如其分。
喬一成覺得剛才喝下去的酒突突地往上涌,實在忍不住,吐了出來。
第一口吐出來以後,喬一成突然有一種惡作劇的報復的快感。他故意地把污物一口一口全吐在市政府四周這一片齊整優雅的植物上面。
這些個矮冬青,這些個長春藤,因為生在市政府的門前,顯得格外地茁壯,連葉片都是鮮亮的,它們紮根在這裡,仿佛幾百年來這裡就是它們的地盤,它們生氣勃勃,耀武揚威,把衣著普通的過路人,把塵土滿面的市井小民遠遠地嚴嚴地隔離在那明朝建築的辦公樓之外,仿佛它們就是那不說話也不挪地兒的看家的狗兒。
喬一成把胃裡的東西吐了個乾淨,抬起腿來,狠狠地踢在那些矮而齊整的植物上,踢得那些葉子簌簌地落。
呸!喬一成一口啐出去,轉身,一路走回自己的那一小套屋子,倒頭大睡了一覺,沒有聽到手機鈴聲。
隔天,等他接到南方的電話時,喬一成若無其事地回答南方:昨晚我加班太晚了,有跟市局的人在一起多喝了點,實在困得不想回去了,睡過去了,不知道你打電話過來,對不起啊。
事實不完全是這樣,可也差不多是這樣。
婚姻啊,喬一成想,不過是一點真一點假。
這件事之後沒多久,南方又有了一次出國考察的機會,一走就是三個多月。
南方在國外打來過電話,喬一成每每囑咐她,記得加衣服,記得吃胃藥,食物再不合胃口也要吃飽,多喝水,少喝些飲料,多拍些照片回來,就當是我也去了一趟歐洲十國,呵呵。
南方也在電話里囑咐他,記得別天天熬夜,記得有空回爸媽那邊喝孫姨的湯,雨季快來了,記得把衣服被子曬一曬。
在距離遙遠的時候,南方於一成,是妻子,是一個屬於家的符號,妥貼地安放在喬一成心裡,每一回他把手捂在心口時,可是感受到它突突地跳動。
然而,距離近的時候,喬一成不知道把項南方放在哪裡,也不知道把自己以一個什麼樣的姿態放在南方面前。
在距離近的時候,南方於一成,一直是項南方。
喬一成自覺是一片燒過的灰燼,溫度還有,火星暗藏,只是失去了再次燃燒起來的力量。
但是,他不得不再燒上一把火,因為他的小妹妹又出問題了。
四美打來了電話,在電話里哭得幾乎在背過氣去,喬一成聽了半天也沒弄清楚到底是什麼事,只聽得四美一聲一聲地說:大哥,我活不成了。大哥,我不想活了。
喬一成趕回老屋去,三麗與二強已經在那裡了,喬老頭子意外地也在,端了杯茶呼呼地喝出一片聲響。
喬一成在常屋的椅子上坐下來,那把椅子吱地響了一聲,真是有年頭的椅子了,那扶手把光滑得有皮膚的質感了。
喬一成也不說話,就坐在那兒靜靜地等喬四美哭完。
三麗拍著四美的背:你別緊著哭,你說話,你把事情的前前後後說出來,說給大哥聽,說給我們聽,我們總會替你想個辦法出來,哭有個什麼用?
四美慢慢地收了哭聲。
喬四美發現了戚成鋼與孟桂芝的私情,不是因為她發現了什麼蛛絲馬跡,順藤摸瓜進而知道一切,而是因為,孟家人鬧上門來了。
孟桂芝懷了孩子。
戚成鋼的。
喬四美呆若木雞,有那麼一瞬間,她完全聽不懂這一群人在她面前說的是什麼。
孟桂芝與戚成鋼之間的那一層窗戶紙,蒙了有些日子了,戚成鋼始終沒有捅破它,孟桂芝有點鬧不清他的意思了,若說他無意吧,他又是那麼曖曖昧昧的,得了空便挨挨擦擦,若說他真的有心吧,他又似乎總在門邊兒徘徊,進一步又退一步的。
如果不是那一場夏夜的豪雨,孟桂芝真不知道這個英俊的她熱心熱肺地喜歡上的男人要跟她耗到哪一天去。
那天的雨真大得嚇人,嘩嘩地從天上倒將下來,戚成鋼被阻在了小書店裡,一切就這樣發生了。
戚成鋼與孟桂芝一同擠在那窄小的單人床上,兩個人濕乎乎的身子貼在一起,貼出了一點相依為命的意思來,孟桂芝喜歡這種意思,她往戚成鋼懷裡又拱了一拱,仿佛要鑽進他的身體裡才滿意。
戚成鋼呼出一口氣,心裡有一點鄙夷又有點鬆快,孟桂芝並不是姑娘了,這似乎省了一點麻煩。
等雨略小一些,戚成鋼堅持回家了,喬四美迷糊著起床給他弄洗澡水,戚成鋼忽地覺得自己挺不是個東西的,暗下了決定,這件事,決沒有第二回了。
但是,也不容他說了算了。
因為孟桂芝告訴他,她懷孕了。
她拉了他的手,按在她依然平平的肚子上,說:我給你生個兒子吧。不過,你可以慢慢地跟你老婆說明白,我總是等你的,會一直等。
戚成鋼幾乎又要拔腿逃開了,不過,這一回,不是他從西藏逃回南京這樣簡單了。
孟桂芝家人找上門來了,他們說,孟桂芝還不滿十八歲,還差一個月,戚成鋼大吃一驚,結結巴巴地說:她......她......她跟我說她二十二,她......她身份證上也......也是二十二。
孟桂芝的爸爸是一個粗壯的男人,看上去極老像,戚成鋼不知道,孟家爸爸其實只比他大幾歲。
孟桂芝爸說:那個身份證是假的,不信我們看戶口本子。
孟家人提出來,要孟桂芝把孩子做掉,並且,要求戚成鋼賠一筆錢。
喬四美在木木地聽完孟家人冗長而反覆的敘述與要求之後,終於醒過神來,跳著腳,從小廚房裡抓了把菜刀出來,歇斯底里地哭叫著,把孟家人和戚成鋼都趕走了。
孟家人說了,如果不拿出錢來,就到法院告戚成鋼強姦,叫他吃牢飯。
孟桂芝後來也趕到了喬家小院來,神情哀怨而堅決,雙手虛虛地護著小肚子,說是一定要把小孩兒生下來,我是愛戚成鋼的,他也愛我,這是我們愛情的結晶。我要生下來。這個女孩子站在那破敗的老舊的小院中,那破敗與老舊忽地成了她的背景,她好似是一齣戲里的苦情的忠貞的命運多舛的女主角,她好像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圓臉上浮現出微微的做作的笑意來。
叫喬四美意想不到的是,孟桂芝的苦情戲是被喬老頭子打斷的,他跳起來,呸呸地吐著,啪啪地打著自己的老臉,用一個極其下流的名詞來稱呼孟桂芝並叫道:好不要臉!好不要臉!
四周全是趕來看熱鬧的鄰居,人群里發出了一陣鬨笑聲,這鬨笑聲打破了孟桂芝給自己營造的浪漫而悲情的戲劇氛圍,她被孟家人撮弄著,從喬家老屋裡退了出去。
喬一成聽著喬四美斷續的敘述,料不到他們在把他這個大哥找來之前已經鬧了這樣一場戲,喬一成氣得嘴唇都麻了。什麼也沒說,看著喬四美,心裡忽地一驚,他不知道四美是什麼時候變得付樣子了,她臉上還有沒有卸乾淨的妝,遮不住的衰敗的顏色斑駁地透了出來,他又看著那把四美拿出來就忘了放回廚房去的菜刀,忽地操起刀來就往門外走。
三麗嚇得魂飛魄散,一下子抱住他的腰:大哥,大哥,你要去哪?
四美也嚇愣了,叫,大哥?也上來抱住喬一成。
喬一成說:你攔著我幹什麼?我出替你把那個死不改悔的男人給砍了,我犯罪我坐牢,免得你因為自己當初的糊塗搭上一輩子。
三麗哭得都叉了聲:大哥,大哥。
喬一成心裡的那股子怒氣也不知是衝著戚成鋼還是衝著喬四美抑或是衝著別的什麼人,這怒氣叫他力大無窮,一下子把兩個哭天搶地的妹妹甩在一邊,衝出門去。
二強蹲在院子裡,看到衝出來的喬一成,慢慢地站了起來。
我陪你一起去,大哥,咱們倆兄弟一起犯法坐牢去。二強說。
喬一成愣了。
三麗趁機奪走了喬一成手裡的菜刀:大哥,你值不值得為這種人搭上自己的前途和幸福啊?
幸福,啊幸福,喬一成想,原來他疼愛的妹妹還一直堅信他是有幸福的。
孟家人還堅持著要賠錢,喬四美說。這時,他們兄妹幾個總算是都回了屋子,關上了屋門。
我是不會借錢給他的,喬三麗喬二強你們聽好了,也不許借錢給戚成鋼!喬一成說。
喬四美淚花花的眼睛望著喬一成:那......那戚成鋼就要坐牢了。
那就讓他坐牢吧,坐回牢,學回乖,陰曹地府那翻花滾開的油鍋里過上一回,去去他身上的那股子邪氣。
喬一成說,走了。
喬三麗留下來陪著喬四美。
四美一直在哭,哭著訴著,聲音里充滿了委屈與驚恐,還有更多的不能置信和想不通。
他怎麼能這樣對我?她尖叫!啊?你說他怎麼能這樣對我!我對他扒心扒肝,他要我的命我都捨得給!
哭著哭著,四美又滾著熱淚唱將起來:最愛你的人是我,你怎麼捨得我難過。
三麗在一旁冷笑,她的小妹妹依然這樣地天真而戲劇化。
近乎愚蠢。
三麗把四美的腦袋扶住不叫她亂晃,咬著牙說:我來告訴你他怎麼捨得你難過。
因為不愛,所以捨得。
世上還有什麼事比這碼子事更簡單?你怎麼就瞎了眼看不出來?他要是愛你,你的命比他自己的命都值錢,他要不愛你,他要你的命做什麼?有誰肯白擔一個人命官司?
他怎麼能這樣對你?
簡單得很,因為他不愛你!離婚吧四美!
四美傻乎乎地瞪大了眼睛看著姐姐近在咫尺的臉,心裡的痛更升上來,她覺得自己是在把自己的一顆心按在一叢荊棘上,激痛中竟然也生出兩分快意來。
四美說:我不離,死也不離!戚成鋼!他這輩子別想甩掉我,我就跟他耗上了,看誰耗得過誰!
2
喬四美說她絕不跟戚成鋼離婚。
死都不離!
這點戚成鋼與他一家人都是極同意的。
戚成鋼倒也從未想過與喬四美離婚,正如他當初從未想過與四美結婚一樣。
他只是一直一直都很迷惑不解,結婚這檔子事,在他的心目中曾經一直很遙遠,他熱愛女人,豐美溫熱的女人的身體,是他極迷醉的。他也愛與她們打情罵俏,眉目傳意,約會逛街,在黑暗的電影院裡溫柔而緊張地親熱,直到最終把她們抱在懷裡,所有這些,就是戚成鋼心底里有關愛情的一切。然而結婚,啊結婚,戚成鋼想,這件事以後再想。
然而容不得他再想,喬四美風塵赴赴,倔頭犟腦地出現在他的面前,把婚姻刷地一下推到他的面前,好像是她拉著他,咚地一聲跳進了一個深坑,從來也沒有人肯坐下來聽一聽他說,要還是不要這樣一個深坑。
不過結了,也就這樣了,戚成鋼想,離婚是一件多麼麻煩的事情,要調解,要單位或是街道證明,要財產分割,要爭子女的撫養權,要從住慣了的地方搬出去,要把那已成形的一切啪地打破,然後,最重要的是,還要重新來過。然後,人生就這樣地過去了大半,戚成鋼只是略想一想便覺腦袋大如斗重如鐵了。
但是孟桂芝要結婚,她被她家人鎖在家裡,可還是想法子跑了出來,找到戚成鋼,面上是她父親抽耳括子留下的青紫痕,這個年青的女孩子像突然脫了水的果子,還有鮮艷的色彩與甜美的氣味,可是乾巴了,連個頭似乎也縮小了些。她捧著已經顯了懷的肚子,站在戚成鋼的面前,哀怨倔強地請求戚成鋼跟喬四美離婚,跟她結婚。翻來覆去就這麼兩句話,說得多了,嘴唇都幹了,她就坐在一邊一言不發。
戚成鋼不敢答她也不敢拉她起來,他不明白為什么女人都這樣地想結婚,這樣不顧一切地想跟一個男人過一輩子那樣長的時間。
到最後,戚成鋼沒法子了,便說,離婚怕是不可能的,我家裡人,我父母,都不答應。
他這話也並沒有說錯,戚家老倆口堅決不同意兒子與兒媳離婚,說四美是個好媳婦,也沒做錯事,憑什麼給那個鄉下丫頭讓道?再說,巧巧也只有四美這一個媽,其他人是不成的。
四美看公婆都向著自己,心裡略略好受一些,對勸自己的姐姐三麗說:姐,我是不打算離婚的,你別勸了。世上都是勸合不勸離,哪有親姐姐巴望著妹妹離婚的!
三麗聽了氣得臉都青了,憤然離去,放言說再也不管喬四美的事了,要是再管,就讓自己出門給車撞!
四美看三麗氣得眉眼挪位,又連忙趕過來拉姐姐,三麗扭掙著不叫她拉著,姐妹倆都跌跌撞撞的。
四美哭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連聲說:姐,姐,你說我要是離了,我怎麼辦?
三麗說:怎麼辦?涼拌,離婚自己一個人帶著孩子過的女人多了,哪一個像你這樣沒有骨氣。
四美還是哭:她們是跟老公感情破裂了,心死了。
三麗氣得倒笑起來:你覺得你跟戚成鋼的感情還沒有破裂嗎?
四美一時沒有答話,呆愣愣地看著電視,為了遮掩說話聲,四美一直把電視開著,聲音還放得山響。
屏幕上一個明星正在做GG,告訴人家那飲料如何如何地好,喝了以後仿佛人生都變得光明幸福了。
二十年前,一個老牌的電影明星在電視裡做了三十多秒的胃藥GG,遭到全國人民的非議,二十年後,如果哪個影視明星從不曾做過GG那就只能說明他或是她在娛樂界連「混了個臉兒熟」的程度都沒有達到。
時間時常會用一種冷幽默的姿態主宰著人們的日子,讓人偶爾想起來,慨嘆不已,哭笑不得。
歡快的音樂聲充滿著整個堂屋,姐妹倆木頭人似地站著,聽著電視裡的一切聲響,看著那晃動變換的光影,一時間好像把什麼都忘記了。
四美低聲地說:姐,我的心,還沒死呢。
三麗慢慢地點頭:我曉得了,那你放手,我回去了。
四美含了一泡眼淚,人也貼過來,幾乎要伏到三麗的身上,問:姐,還你還來看我嗎?
三麗笑笑說:不來了,從今後,各人顧各人吧。
戚成鋼的麻煩遠遠沒有完,孟家人一定要戚成鋼拿出一筆錢來做為賠償,孟桂芝肚子眼看著大起來,再不做手術,孩子真的要生出來了,到那個時候,孟家人說,戚成鋼不僅是賠一筆錢這麼簡單了,他是必須要養孟桂芝母子一輩子的,不然,就一拍兩散,大家都不要好過,你家裡不也有個小丫頭了嗎?你信不信我們橫下一條心來弄死她?
戚家老倆口嚇壞了,連夜帶著戚巧巧躲到親戚家去了。
連著幾天躲在父母家不敢見四美的戚成鋼終於出現在四美的面前。
戚成鋼說:四美,我們怎麼辦?
四美幾乎是咬牙切齒的,什麼我們?誰跟你是我們,是你自己犯的事!你自己想辦法弄錢來賠他們!我是沒有錢的,那存的一點錢是女兒的,存著給她將來擇校交贊助的,誰都不能動,你要敢打那個錢的主意我跟你拼命!
戚成鋼忽地上前拉住四美的胳膊,四美掙扎著,戚成鋼把她抱住,額頭抵著她的頭頂,四美,你救救我,我們說了,拿不出錢來就要給我放血,四美......
他的明亮的大眼睛忽閃著看著四美,好像他不是她的丈夫,而不過是她的一個犯了錯的兒子,一聲一聲地叫著四美,額角的青筋爆起來,突突地跳著,一頭的熱汗,順著臉頰流下來,於是他聳了肩去蹭。
四美絕望地想,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她是愛著他的,這真沒有辦法啊。
喬一成這一天下班以後,剛出電視台的門就被小妹妹喬四美攔住了,一成把她帶到離電視台不遠的一家咖啡店裡坐下來,四美也不拐彎抹角,劈頭就說:大哥,借我一點錢。
喬一成沒有作聲,就那麼看著四美,看得四美覺得渾身涼冰冰的。
四美只低著頭,她覺得只要再看一眼大哥那種冰涼的眼神便會連舌頭都會凍上,半個字也說不出來:大哥你要幫我你一定要幫我,咱家除了你沒人能幫我也沒有肯幫我,我姐是恨透了我說我不爭氣,連看也不想再看我,二哥是沒有那個能力的,大哥除了你,除了你......
四美嗚咽起來。
喬一成頓也不打一個地說:我不會借給你的。戚成鋼自作自受,他要還有點男人的樣子就叫他自己賠錢,賣血也好哪怕賣腎,不要再把所有的責任叫老婆背著,丟盡了天下男人的臉!
四美這一回到底沒有問大哥借來錢。
孟家實在是獅子大開口,說要二十萬。
喬四美給他們回了話,那麼多錢,我們家沒有,也沒地方借,你們乾脆把我和戚成鋼一道殺了吧。
四美原本是賭了一賭,賭的就是孟家人不敢真動人傷人性命,誰知鬧到後來,孟家的遠親又來了一堆人,都是些精壯的半大小子,四美與戚成鋼真嚇壞了。
孟桂芝肚裡的孩子再也拖不得了,她被家人押到醫院裡做了引產手術。
那是個男娃娃,當然是死的,然而手指已成了形,血肉模糊中,細小的手掌張開,似乎要抓著點兒什麼,千不該萬不該,孟桂芝偷著看了一眼。
她尖叫一聲。
孟桂芝沒有瘋,只是不肯說半句話,醫生說像是抑鬱症。
這個古怪的,陌生的,可怕的名字完全激怒了孟家人,他們真的對戚成鋼動了手。
戚成鋼被一棍子打在腦門兒上,一臉的血,他就那麼跑了半條街然後跌在一個泥坑裡。
有人報了警,戚成鋼好歹保住了一條命。
喬四美衝到喬一成家裡,那一天,正是南方從歐洲回來的日子。
喬四美不管不顧地說:喬一成,你稱心了吧,戚成鋼自作自受了,快要活不成了。你滿意了吧?
南方被四美的樣子嚇了一跳,忙問什麼事?
然而一成不肯說。
在一片靜默里,喬四美忽地也意識到自己的不妥來,她覺得自己站在喬一成這間整潔的滿是書香的屋子裡,對面站著的是衣著雅致妥貼,神情端莊的項南方,簡直地就像一柄突兀的拖把,髒骯的濕乎乎的,理應縮到牆角里去。
喬四美從來沒有如此對自己這樣厭棄過。
等好容易安慰好了喬四美,項南方把喬一成叫到一邊問他為什麼家裡出了這些事他一點也沒告訴她。
喬一成用力搓搓臉皮,覺得嗓子眼兒里乾燥得冒火似的,話語艱難:都是些擺不上檯面的事情,不值當跟你說起,你有你的正經事業。
南方不知該如何回答喬一成,她看著他,看著看著,恍然間喬一成的身形都遠了起來,這個男人啊,南方想,他總是這樣,要劃出靈魂的一角,那一角,從來沒有對著她裸呈過。
南方說:不說那個了,不是說要賠錢?家裡還有,拿得出來的,先準備好,我再找我的一些法律界的朋友們諮詢一下。
沒有等她說完,喬一成便打斷:不用。錢我自己有,千萬不要找人問情況,對你影響不好。
南方說這有什麼,怎麼會有不好的影響。
喬一成停了一歇說:或許人家背後會議論你,本人哪裡都好,只是嫁得不好。
南方愣住了。
隔了一天喬一成約了四美出去,交給她一張銀行卡。
不要犯傻,找個時間跟孟家人坐下來談清楚,不要人家要多少就給多少,他們不是也把人打傷了嗎?這種事,也是可以告他一個蓄意傷害的。
四美真的像一個傻丫頭,抓了一成的手說:大哥,談也還是要求你幫我跟他們談,我是沒那個本事的,哥,我曉得,我曉得你從小就不喜歡我,嫌我沒有出息,可是......
喬一成揮揮手:不必說這些。
最後他們與孟家人達成共識,互不追究,戚成鋼賠孟桂芝八萬元,從此各不相干。
等事情終於平息後,喬一成對喬四美說了一句話:借給你的錢,是要還的。叫戚成鋼還給我,三年。還不出來別怪我不念著親情倫理。
四美連連點頭:會的會的,大哥,他改了大哥,他說他這次真的改了。吃了這麼大的苦頭,還不改嗎?你放心吧大哥,錢我們一定還。
放心?喬一成笑了,我有什麼好不放心的,你們也不是小毛孩子了,自己對自己的事負責。他又不姓喬,我管他不過是看你面子,你無論如何都是我一母所生的妹妹。不過你呢?你要硬在這攤爛泥里打滾也由得你。反正媽死得早,看不見她女兒輕自賤。我呢,我也不欠你們的,記得還錢就行。
為什麼不呢?喬一成覺得心裡宛如數九寒冬喝了杯冰水,透涼的,憑什麼白給他們錢?這樣滴滴達達的一大家子,他喬一成只不過是一床窄小緊巴的棉被,蓋住了頭,蓋不住腳。
南方給喬一成打了個電話,說要跟他好好地談一談。
卻沒有談成。她開了一晚上的會。
南方又升了。
3
在喬一成三十八年的人生里,再沒有比七七年與二零零三年更慘澹的記憶了。
七七年他失掉了母親,那個在他生命里與他靠得最近,最讓他牽掛與熱愛的女人。在那短暫的一年裡,他由一個孩子一下子長成了一個男人。那是一種極其痛苦的成長,他不得不褪去身上的保護殼子,然後被生活磨礪得鮮血淋漓。
一晃眼,二十六年過去了,喬一成身上又長出了新的殼,這殼一天比一天結實堅固起來。
喬一成幾乎是沒有朋友的,宋青谷算得上一個,可是喬一成每常覺得,甚至連宋青谷也不能完全地了解他。因為宋青谷總說他老是有點兒端著,渾身散發出生人勿進的氣息,固然是隔絕了可能的傷害,也隔絕了可能的關懷。
一成與南方的關係的僵化讓宋青谷對喬一成很不滿,當著面指著喬一成鼻子罵過他兩回,說他太作了,有好日子不懂得好好過。話是不好聽,可是喬一成並不怪宋青谷,因為他不懂,喬一成想,懂得才會慈悲,不懂,自然是要刻薄一點的。
宋青谷大大地呸他一聲:你成天冷著個死人臉,叫哪個能懂你,你弄個殼子把自己罩上,誰能真正懂得你?
喬一成嘆一聲:老宋,你以為我為什麼要背著個殼子?因為我生來是個蝸牛,老天給我個殼,自有他的道理,不要也不行的。
宋青谷無語了。
喬一成與項南方,幾乎是半分居的狀態。他們並沒有爭吵過,可是,不吵並不是一種幸福的狀態。
喬一成來不及想著他自己的難題了,家裡的兄弟姐妹們接二連三地出了事。
四美賠了孟桂芝一筆錢之後,跟戚成鋼繼續地過著日子,因為這事,三麗跟四美幾乎斷了來往。
二強的繼子智勇中考,成績出來,距省重點高中的分數線只差了兩分。若是要上這個學校也不是不可以,需得交五萬塊錢。夫妻倆人犯了難。這兩年他們也存了些錢,可是還差得遠。
智勇二話不說,自己理了行李鋪蓋,打算到第二志願的一所普通中學去報名。馬素芹也同意了。
二強也不知哪裡得了點消息,背地裡跟馬素芹商量,說是那所學校這兩年校風不大好,升學率也低,二強跟馬素芹說:智勇成績一直不錯,到了那裡,說不定會退步,到時候考不上好大學,一輩子就糟踏了。
馬素芹嘆一口氣說:不要緊的,好學校也有壞學生,壞學生也會出好學生。
二強傻笑了一聲,接著又說:問題是,我聽說那學校,男娃與女娃小小年紀就談戀愛,弄大肚子的都有,我就怕,一不小心,我們早早地當上了爺爺奶奶可怎麼好?我的那個寄養在姨媽家的小弟弟你知道吧?他就是十七歲跟人家小姑娘有了孩子,當時鬧騰得,差一點出人命。
馬素芹被他說得也擔心起來,可是,錢是個大問題,二強知道喬一成剛借錢給四美,不好再朝他開口,可是夫妻倆人盤算來盤算去,也想不起周圍還有什麼親朋願意借給他們這筆錢。
最後,二強咬咬牙:我去找三麗吧。
三麗借了二強兩萬元。
二強和馬素芹陪著智勇一起去省重點報了名。
這一天的晚上,二強睡不著,天太熱,他們的屋子沒安空調,智勇住的封閉陽台更是熱得如同一個蒸籠,這兩天這半大小子一直在二強他們的臥室里打著地鋪。
二強摸黑到廚房裡喝了一大杯涼水,坐地磁磚地上,似乎要涼快些。二強搓著臉,想著他那張一下子只剩了百十來塊錢的存摺和他屁股後頭新拖上的一筆債。
有人悉悉索索地摸了進來,蹲在了身邊,朝他的懷裡塞了個長條的東西。
是智勇。
智勇說:我打工的錢買的一條煙。給你的。
二強慢慢地摸索著拆開,拿出一包,點上一支,黑暗裡亮起一點紅光,忽明忽滅。
好煙!二強說。
智勇低低地短促地笑了一聲:紅南京呢。
二強也笑了一聲:我的個娘哎,你真捨得!
隔了好一會兒,智勇說:你曉不曉得昨天我跟我媽到哪裡去了?
昨天早上這母子倆出去了一趟,也沒跟二強說去幹嘛了,神神秘秘的。
智勇接著說:媽說過兩天等你生日的時候再告訴你,讓你高興一下。喏,我先跟你講了吧。
哦,二強應了一聲。
我媽帶我去派出所申請改姓了。我跟著你姓喬。智勇說:以後,我孝順你。我給你養老。
智勇趿著拖鞋撲踏撲踏地出去了。
二強自在黑暗裡又坐了好一會兒,撲地一聲笑出來:死小子,我還以為你一感動要叫我一聲爸爸呢。金口難開啊!
起身也睡去了。
九月開學,智勇就住了校。二強跟馬素芹一個在郵局,一個繼續開著那個小豆腐店。
一過了十月,日子便快得不像話。一轉眼,到了零二年年底。快要過年了。
喬一成是在零三年元旦過後正式與項南方分居的。
是南方提出來的。喬一成也覺得這樣是最好的法子。他下不了離婚的決心,可是,他也找不到什麼突破口。
這樣也好,彼此都有時間與空間好好地思考一下,以後的路怎麼往下走。
喬一成對南方說:要是你遇上了什麼適合的人,千萬不要為難,明白地跟我說就行了。我不會耽誤你的南方,只要你好。我已經耽誤你這麼幾年了,其實,我的的確確是配不起你的南方。
南方說:事到如今,我也不能再說什麼你不要這樣想的話,但是有一點,你一定要相信,我們到現在這樣的一種狀況,絕不是我想著你配不上我,或者是我在外面有了別的什麼人。一成,別的不說,這點自信我是有的,我還不至於是那樣的人,我的家庭我所受的教育也容不得我這樣的品行。
喬一成說:我那樣想過,求你原諒我南方。
項南方把腳邊的一個箱子拖過來,裡面是她幫著喬一成回項家小院收拾的一些東西。南方說:這個箱子還是我們結婚的時候一起去挑的,當時我說太大了,上飛機都不方便,你說大的好,實用,裝得多。你還記不記得。
喬一成忽覺熱淚衝上眼眶,他想說點兒什麼,然而南方沒有允許他說出來。
這個男人,到底還是傷了她的心了。用一種並不尖銳的方式。傷害卻是同樣的。
南方的臉冷了一冷,但還是說:一成,就像你跟我說的,你也是,要是遇到什麼合適的人,儘管明白地跟我說。我也不會耽誤你。
喬一成與妻子分居的第二天,請了假沒有去電視台。這十來年,他還是頭一回這樣地不想上班不想見人。
喬一成睡到十點多,是被一個電話吵醒的。
喬一成接了電話,裡面是三麗哭得不像話的聲音:大哥,大哥你快來,一丁出了車禍了!
喬一成跌跌撞撞地趕到全市最大最好的醫院。他覺得既便是戰爭時期逃難的人也不見得比他更倉惶。
他的最不讓人操心的妹妹跟妹夫,怎麼就遭了這麼大的禍呢?喬一成簡直不明白老天爺是怎麼一回事。怎麼就看著兩個人好好地過日子那麼不順眼呢。
一到手術室門口,三麗便撲上來,死死地拉著他,像拉著救命的稻草。
大哥,要是一丁有個三長兩短,我就跟他一起去。三麗抬起淚眼絕決地說。
胡說,一成斥她:你還有兒子呢。
三麗頭髮全散了,披在臉上,她也顧不得,三麗說:我什麼也不要,我只要一丁好好的活著。癱了殘了都不要緊。我要一丁。
你看,你跟一丁這樣好,一丁不全死的。一成摟著三麗,把心裡屬於自己的那一點疼痛逼到靈魂最不起眼的一角,這個時候,他顧不上那痛。
人哪,一輩子難得把另一個人看進眼裡拔不出來,存在心裡無論如何也放不下。愛別離怨長久,等一丁好了,你們也學個乖,以後有空也吵吵架鬧鬧矛盾什麼的,省得神仙眷侶叫老天爺都妒忌。一成勸著三麗。
三麗埋頭在一成的懷裡放聲大哭。
一丁的媽也趕到醫院來了,還有一丁的弟弟,一丁的爸自從早些年跌傷了腿一直就睡在床上再沒站起來過。
一丁媽說:早上還好好的,一下子怎麼就這樣了呢。日子才好過一點啊!
一丁在手術室里搶救了六個小時終於被推了出來。命是保住了,人進了加護病房。
四美也來了,大家排了一下值班的次序。一成說頭一班他來值,一丁總要等第二天早上才可能醒,這一晚上醫生說了,不會有生命危險,他叫三麗回去休息一下,把孩子安排好,接下來的日子還長,三麗肯定是要吃一段時間的苦的。
三麗死活不肯走,還是四美把她拉起來了,叫著姐,姐,以後一丁還要靠你照顧的,我陪你回家一趟,也替他收拾點住院用的東西。
一丁媽說家裡老頭子也離不了人,也先走了。
四美把三麗的兒子接回了自己家。這是姐妹倆人隔了這許久第一次見面說話。
三麗對四美說謝謝,四美說:我再不爭氣總還是你妹妹,我落難的時候也只有兄弟姊妹是靠得住的。你跟我說謝幹什麼呢。
王一丁是在第二天早上十一點多鐘醒的,醒的時候就看到趴在床頭的三麗,腫得像桃了一樣的眼睛,散著頭髮,胡亂地套著半舊的軍大衣。
這是他一向整潔的愛美的利利落落的三麗。王一丁很想對三麗笑一下,不過沒有力氣。
一成二強輪流值班,三麗乾脆住在了病房,一刻也不肯離開,馬素芹天天做了飯送過來。戚成鋼也趕了來幫忙,看到一成他們面上多少有點慚慚的。
齊唯民和常征也過來看過幾次,齊唯民私底下給了三麗一個信封,說是他們倆口子的一點心意。齊唯民說:一家子親戚,也就不用買什麼補品啦水果什麼的,實用一點,一丁的醫療費想必也可觀。
齊唯民看看喬一成,很想告訴他,其實他的小弟弟喬七七這兩天也住在這同一家醫院裡。可是看著一成他們現在這樣子,到底還是沒有說。
喬七七的遊戲室被幾個流氓搗亂,都是些十七八二十朗當歲的半大小子,狂妄囂張,在那一條街里橫行著。七七被打傷了,斷了兩根肋骨,齊唯民把他送進了醫院。
楊鈴子並不在南京,她在兩年以前便去了上海,去那裡學習美容美髮,說是想學成了回南京來開美容院,有時周末回來。
七七受傷以前兩個人剛拌過一次嘴。因為七七跟鈴子說,開美容院其實也挺不容易的,投資大,競爭也大,滿大街好多的美容院,好像蘑菇那樣地多。鈴子不滿地說:你就是個小男人,沒有魄力,守著那間小遊戲廳,一年能賺多少錢?還得分給你阿哥。
七七從來就說不過鈴子的伶牙俐齒,一急就磕磕巴巴的:那......那開店的錢......是我阿哥拿的呀......再說,再說阿哥從來沒有催過我要錢,以前有段時間生意不好,阿哥一分錢也不......不肯叫我還的。做人總......總是要講良心的,阿哥待我好......
鈴子甩了長發打斷他:你就一輩子在你阿哥的翅膀底下躲著吧,我就看他能不能護你一輩子周全。我怎麼就跟了你這麼個沒有出息的人呢?你要真像上海小男人一樣的,把老婆侍候得像公主也就算了,其實你又做不到,恨不得我來侍候你像王子那樣呢。這麼多年了,飯也還是做不好,家務也還是做得不成個樣子,哎呀你還會些什麼呀!
鈴子說著說著便煩燥起來。
一無是處的男人哪,鈴子看著七七想著,便是再好的相貌,看上十來年,也實在是夠了。
鈴子真的開始覺得自己嫁錯了人。
整整三個月,一成一邊工作一邊幫著三麗照顧一丁,人很快地把這兩年養起來的那點肉全瘦了回去。宋青谷看不過去,一輪到一成在台里值班便來替他。
一成跟宋青谷說,人哪,生活給了你一個殼,不管殼裡頭你有多麼煎熬,殼子總得要保持堅固的樣子來。
4
一丁在醫院裡整整住了兩個月,終於出院回家了。
喬一成把三麗拉到一邊悄悄地問她,錢還夠不夠用。這次,三麗幾乎用掉了這幾年全部的積蓄,為了照顧一丁,三麗買斷了工齡,工作沒了。
三麗說,還可以應付得來,一丁的爸爸作主,叫一丁的弟妹們也拿了一筆錢出來貼補醫療費,機修鋪那邊,一丁說打算再開,可是,我還想讓他多休息個一年半載。
一成點點頭。
王一丁還是沒有能像三麗說的,在家休息一段日子。一個月以後,他就重開了機修鋪。三麗也拗不過他,可死活找了一個退休的老師傅做幫手,叫一丁只做半天工。花費是大了點,可是三麗說這樣她才能放心,不然索性關了店不做生意。一丁也就答應了。
零三年三月開始起,一個奇怪的名詞闖入人們的生活。非典型性肺炎,簡稱非典。
其實頭一年年底就傳在廣東有這種離奇的病了,忙於生計的市井小民們起先並不以為然,生命里那些濃墨重彩的事似乎都與他們無關,除非那事情響雷一般落在他們的頭頂上,否則,生活便要照舊地過,日子也還要照舊地熬,飯照舊要吃,酒照舊要灌,架要照舊的吵,雞毛蒜皮依然是生命的主題。
四月份,北京正式宣布中國的首例非典病歷,那一天聽到這消息時,喬一成正在台里自己的辦公室里,喝新聞中心新發的一種叫脈動的飲料,不知為什麼心突突地亂跳。
自那一天起,大街上來來往往的都是戴著口罩行色匆匆的人,超市門前掛著「白醋到貨」的牌子,藥店裡的板藍根被搶購一空。
每一個辦公室每一個車間每一間教室每一個商場裡都飄散著消毒液的氣味。
喬一成的單位發了無數的口罩與免洗洗手液,他拿回家去分給弟妹們。還買了幾盞紫外線消毒燈,給南方送了一盞過去。沒見到她人,給她放在了傳達室。
日子在緩慢地重複著行進著,喬家一家子都沒有想到,響雷真的炸響在他們的頭頂上。
戚成鋼三月份的時候去過一次安徽,他的姑姑病危了。戚成鋼的媽有點猶豫,報上廣播電視裡天天都在說儘量少出門少去人多的地方,可是戚成鋼憶起小時候姑姑待他十分親厚,還是打算要去見她最後一面,戚家爸爸也說該去一趟。
等辦完了姑姑的身後事戚成鋼才坐長途回南京,一路顛簸,回到家的第二天戚成鋼就覺得有點不舒服,略咳了兩聲。接著開始發熱,他自己弄了點藥吃了,也不見好。四美說,還是去醫院看一看,畢竟家裡老的老小的小,戚成鋼就去了。
這一去,就被留在了醫院。
喬家一家子全慌了。
兄弟姐妹們聚在老屋,喬一成跟三麗一遍一遍地在家中前前後後地消毒,四美完全傻了,抱著小女兒只曉得說怎麼可能呢怎麼可能呢?
三麗安慰她說,現在不還沒確診了嗎?也許就是普通的肺炎,住兩天醫院就好了。戚成鋼平時身體那樣壯實。
喬一成心裡頭卻不這樣樂觀,這些天來他的眼皮一直撲撲地亂跳,心神不寧的,把藏在皮夾深處多年的一個護身符也給丟了。那個符還是初戀情人居岸替他求來的。
這一個晚上,喬家小院裡來了一個叫人想不到的人。
一成帶著兄弟與妹妹們,還有喬老頭正在家裡枯坐等消息的時候,聽見門上傳來細微的卜卜聲,像是有人敲門,二強說。
三麗說:怎麼會,這個時候?
一成開門,看到門外站著一個人。有一瞬間,一成居然沒有反映過來這個年青的男子是誰。他手上拿了一大袋的水果,眉目俊美神色卻十分地侷促。
二強在一成身後看見了,上前來把那年青男人拉進了門。
大傢伙兒一同看著那男子,一室沉默,是四美最先開口叫一聲:七七?
喬七七站在堂屋當中,窘迫得手足都不知放在何處,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
還是三麗過來從他的手中接過東西,拉了椅子叫他坐。
喬七七囁嚅:我聽我阿哥說的。戚......四姐夫生病了。我過來看看。阿哥他們明天也要來的。
喬七七覺得「四姐夫」這個詞兒從嘴裡冒出來有一種極陌生的滋味,他仿佛是吃了某種從未吃過的食物似地舔了舔嘴唇。
喬老頭子也是一臉的訝異,在明亮的燈光下用一雙老眼細細地打量眼前這個孩子。
他的兒子。
他的。
一成想著,這孩子在這個小院在這間堂屋在這個家裡出現的事好像是上一輩子那樣久遠的事了。那個時候他有多大?還是個奶娃娃呢,穿了三麗小時候的衣服,一件粉色的小罩衣,嘴上糊著米汁嘎巴,有點髒,可還是漂亮,還不會走,那樣地安靜,放他在床上他就一個人不聲不響地躺著,身邊一有人走過便巴巴結結地咦咦呀呀,像在招呼著人理他一理,或是躺著躺著就睡著了,或是自己將小腳捧到嘴邊去啃,那麼柔軟,沒骨頭似的一個小人。
二強在一旁站了一會兒,回身倒了杯水給喬七七遞過去,喬七七連忙站起來半彎著腰雙手捧了。
他實在感激這一杯水,至少使他手上有個東西拿著,不至於空落落的整個人無處躺藏似的。
又坐了一會兒,一成叫三麗先回去,一丁身體不好,家裡還有孩子。可是三麗說她想今晚留下來陪陪四美。
一成轉過臉來又對七七說:也不早了,早點回去吧。
可是,任誰想走也走不了了。
電話來了,醫院來的。
戚成鋼被確診為南京的第三例非典疑似病例。
市防疫站來人了。
喬家老屋被封了,小院被封了,整個一條街都被封了。
喬家一家子被隔離在老屋裡。
這是這十來年裡,喬家一家大小重在同一個屋檐下過日子。
四美在聽到戚成鋼確診的消息之後就睡倒在床上起不來了,倒是沒有哭,大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一整夜也不合眼,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
三麗看著實在是怕,偷著在她喝的水裡放了碾碎的舒樂安定,四美才閉了一會兒眼睛。
喬一成在小妹的床前站了好一會兒,看著四美的睡顏。
這丫頭這兩年老了這麼多,眉心一道極深的川字紋,頭髮是新燙過的,可惜燙得不大好,顯得她比三麗尚要老相一點,鼻翼處微微的有點油光,整張臉睡著時也依然緊繃著有一股哀怨像。
這個妹妹啊,醒時是輕佻的然而睡時卻滄桑。
喬一成想,這個世界,人走上一遭,無不千瘡百孔的,一個沒有傷痛的人倒是異類。可是,為什麼,他的兄弟姐妹,他的至親骨肉,會這麼難,這麼難?
到第三天上四美才在大家的力勸下喝了一點米湯。
醫院那邊半沒有確切的消息傳來,然而每天的新聞報導中,可以看出,事態的嚴重,以及這病的嚴重。也許,戚成鋼過不了這一個坎了。這是喬家每一個人都會想到的。
每天的菜蔬由警察送進來,還有些日用品,三麗與二強每天給家裡打兩個電話報下平安。一連幾天一家子都是啃點麵包點心喝點水對付著一天的三餐。
到第四天,情緒稍稍平穩了些,三麗說這樣下去不行的,別再躺倒兩個那可真是不得了了。二強便說,他去做飯。
二強去廚房,在一堆菜中翻撿了一下,扔掉了一些黃爛掉的菜葉,撿出新鮮的一段春筍,加上冰箱裡的排骨,燉了一鍋好湯。香氣一下子撲了一屋子。
那香氣一出來,多年前的日子好像也回來了似的,一家人圍坐在八仙桌旁,由一成給一人盛了碗湯,那時家裡條件差,有一口好的都是分了吃的,老頭子自然是占了最好的那一份兒。
這一天的最後一碗湯是給七七的,喬七七簡直不敢抬頭看一成,含糊不清地只知道說謝謝。這兩天他一直在堂屋裡搭床睡的,一大早他便收拾了床鋪,人也躲到一角,淡薄得如同一抹影子,從不主動與父親和兄姐們說話,對一成更是躲得厲害。
吃了飯,二強又捧了碗去洗,一轉臉,七七跟了過來,也不說話,愣愣地站著,二強以為他要拿什麼東西,側身讓他,他也側身,二人你讓我我讓你,在狹小的廚房裡轉不開身,碰到一處,二強笑起來,突然伸手摸摸七七的頭髮。七七也笑起來,神色慢慢地活泛起來,從二強手中接了碗過去就洗起來。
二強問他:你怎麼只給你丈母娘打電話不給你老婆打?
七七微紅了臉說:她在上海。
二強說上海也是可以打的,她總有手機的。
七七埋頭洗著,說:上海的是長途。
二強咧開嘴樂呵呵地,你四姐不在乎這一點點錢的。要不你打,這個月你四姐家的電話費你二哥哥付。
七七的也咧嘴無聲地笑起來。
二強忽地覺得自己的這個小弟弟真是個漂亮人物。不過他的漂亮與戚成鋼的不同,透著一種理不直氣不壯,仿佛他的存在,欠了所有的人。
二強覺得心裡怪疼惜的,不由得說:你小的時候,才幾個月大吧,有一回,大哥叫我看著你,我一下子睡死了,醒來才發現,你尿了我一頭一臉,咱們倆一起泡在你那泡尿里,呵呵,一下子就二十來年了。
七七有點忸怩,轉了個話題說:我在擔心,四姐夫要不要緊。
二強也皺了眉說:我也是在想呢,誰曉得會怎麼樣啊。現在這怪裡怪氣的病可真多,我們小時候,生活條件差,要吃沒得吃,生個病也不看醫生,自己喝點薑糖水板藍板,有一回你大哥,切菜把手切了,骨頭都看得見,那血流的,也就自己塗了點金黴素軟膏,紗布包包,也就那麼長好了。
這天晚上,二強就把自己的鋪蓋搬到堂屋裡去了,陪著七七,喬一成半夜起夜的時候,還聽見兄弟二人嘰嘰咕咕在說話。
第二天,尋了個空,一成問二強:你跟小七怎麼一下子就那麼親熱起來?
二強憨笑道:我發現我們這個小兄弟怪招人疼的。
一成哦了一聲。二強忽然放低了聲音耳語似地說:大哥,你是不是還在懷疑小七的身世?
一成微驚:你怎麼說起這個?
二強說:我也是好多年前聽三麗微微提過那麼一句,哥......
話未來得及說完,一成擺擺手止住他:媽死了那麼多年了,姨丈也死了那麼多年了,不提了。以後,也別提。
二強哦了一聲,其實他心裡也暗想,以大哥的脾氣,嘴上不提,心裡是要記一輩子的。真的是,二強想,也沒什麼。人死了,活著時好的壞的對的錯的,都一併化成灰了,活著的還計較個什麼呢?大哥這個人,樣樣好,就只是心窄,好多事,道理懂可放不開。
喬一成不再說話,往堂屋裡看。
喬七七正與四美的女兒巧巧玩,這個漂亮的洋娃娃一般的小姑娘看樣子很喜歡這個忽然出現的軟脾氣的小舅舅,七七坐著,她趴在他身後,揪著他頭髮,替他扎了個沖天辮。七七似乎是被她扯痛了頭髮,笑著皺鼻子,很快活的樣子。
下午,二強燒了大量的熱水,一家子像小時候一樣用大木盆輪流洗了個澡。
四美撿了件戚成鋼的舊外套給七七換,七七穿得略顯大,拖了袖口也不知卷一卷。
四美愣愣地看了他許久。
三麗心裡有些怕,她覺得四美不對頭了。
喬家一家人被隔離了二十天,終於可以解禁了。
在老屋的最後一個晚上,喬一成睡到半夜,朦朧醒來,聽得有悉索之聲,半睜開眼,看見床邊立了一個人,瘦長,披頭散髮。
喬一成嚇得全身汗毛刷得一下全站立起來。
5
喬一成定了定神,大著膽子細看之下,借著窗外的一點微光,才發現,那個披著頭髮站在他床前的人,是四美。
一成立馬坐下來,起得猛了,太陽穴處一陣抽痛。一成用手指按壓,啞著聲音低聲問:這三更半夜的,你不睡覺站在這兒幹什麼?差一點給你嚇死。
一成坐勢要開燈,四美叫:大哥,別開燈。別開。
你......你怎麼啦?一成有點慌了,他怕四美這丫頭這兩個急得腦子出了問題。四美卻說:大哥,你就讓我在黑地里說兩句話吧,在亮處我就說不出口了。
一成心裡的慌意落在紙上的墨滴似地越發暈染得大了,下意識地就說:你姐呢?你不是跟你姐睡的嗎?
晚上臨睡前我給三麗的水杯里放了點舒樂安定,就是她這兩天老偷著餵我吃的,我想她今晚睡得沉一點,大哥,我現在要跟你說的話,就只能說給你聽,我怕她又罵我,罵我不爭氣。
你說。一成在黑暗裡沖站床邊的一張椅子抬抬下巴,示意四美:你坐下說。
四美走過來坐下,雙手放在膝上,一成看不清她臉上的神情,四美轉腦袋看看四周:大哥,這屋子你多少年沒有住了吧?
這間屋子是喬家老屋最大的一間,然而朝向不好,在西曬,沒有太陽時卻又一向是陰冷的,又潮,當年母親在的時候,一直想把孩子們挪到南面的屋子去,可是喬老頭子一直不肯答應,說家裡地方小孩子多,等兒子女兒們都長大了,南面的那間屋一定是睡不下的,還是北面的好,到時可以一隔為二,男孩子住外頭半間,女孩子住裡頭半間。再說,小孩子筋骨壯,屁股上有三把火,冷點兒潮點兒怕個什麼?
也算是老頭子有點遠見,兄弟姐妹幾個成大之後的那幾年裡,這屋子果然被隔成了里外兩小間。後來,這屋又成了四美的新房,這才把那隔斷又拆了。這些日子,屋中間又拉起了一道布簾,三麗與四美在里,一成在外,而二強與小七住在了堂屋。
四美的眼光停在黑黢黢的天花板上,聲音恍惚像嘆著一口悠長的氣:大哥,你還記得不記得,原先這屋子,是沒有天花的,一抬眼就能看到屋樑,小時候,我一個人根本不敢呆在屋裡,老是怕那上面吊著個吊死鬼。我結婚的時候,戚成鋼說,這樣子太難看,而且灰塵又大,就自己做了個天花板,在四周牆上釘上粗號鐵絲,糊上厚紙板,外頭再上一層紙上再塗上塗料,弄個還像那麼回事,來看新房的人,個個都說好,都以為是找裝修的做的一個吊頂。
一成不知四美情形,心裡急得什麼似的,可又不好表現出來,敷衍著說:你們家戚成鋼倒也是個能幹的人。
黑暗裡四美輕輕地笑了一聲,那倒是。人是能幹人物,也是漂亮人物,只要他願意,他可會哄人了,小殷勤比誰都會做,也不大撒謊,錢上頭也不計較,我要多少,只要他拿得出來,總是爽快地給。我生孩子那年,同病房的一個女的,他老公一看生的是女娃娃,氣得掉過臉就回家了,臨到他出院也沒來看母女倆一眼,可是戚成鋼,半句話也沒說,高興的什麼似的,那樣子,倒不是假裝的,小娃娃他一直抱在手上,都捨不得丟下,同病房的女人們都說我命好。戚成鋼啊,人不是壞人,就是這心哪,就是那麼地不規矩,有時候我想啊,興許這就是一種病,就跟心臟病似的,有先天的。從小我就想嫁一個漂亮人物,果然就那麼有運氣,讓我在大街上遇著一個可心可意的人,老天待我不薄,但是可能他覺著不該太偏愛我,就給了戚成鋼這麼個天生的毛病。
喬一成靜靜地聽著,在這五月溫暖的春天的夜裡,覺得手腳陣陣地冰冷,一直冷透到心肺里。
四美轉過頭來衝著他,那樣子像是要靠到他的肩上去,終究還是沒有靠過來。
大哥,她說,我曉得你從小就不大喜歡我,嫌我不上進,人頭豬腦,不愛學習,長大了又嫌我叨三不著兩,我也曉得你不滿意我跟戚成鋼的婚事,四美的聲音突在俏皮起來:我曉得你不滿意什麼,你是不滿意我送上門去,我曉得在你的心裡,好姑娘的標準就是要自重,端著架子等男人跟在屁股後頭求,輕易不鬆口,對不對?
四美終於欠身子挨過來,坐在床上一成的身邊,雙手撐著床板,雙腿像小時候那樣微微地晃著,那時候一成總是會糾正她:大姑娘家家的,坐在哪裡不要晃腿!
四美接著說:大哥,我求你個事兒。我知道你再不喜歡我,心裡總還是拿我當妹妹的,你也總是我嫡嫡親親的哥哥,我有事,就只有求你,大哥,你肯不肯答應我?
答應你什麼?
四美低下頭,頭髮披下去,完全遮住了她的臉:求你替我照顧我女兒。大哥,我明天要去醫院,我要去求他們,我要跟他們說......
不要說了,喬一成猛地拔高聲音止住她的話,又壓低了聲重複:你不准去。聽見沒?不准你去!我不准!
大哥,你小點聲,別吵醒他們。四美說,大哥,我想了好久,這個時候,我不能丟下戚成鋼,我要跟他在一起,因為......我去醫院守著他。要是......大哥求你替我照顧巧巧。她不可能一輩子跟著爺爺奶奶。有飯你賞她一口吃,冷的熱的都不要緊,我們巧巧不挑嘴,有穿剩的衣服給她一件半件,生活條件不要好不要高,夠活就行。可是,求你給她多讀兩年書,讀到大學,將來,給她找個好一點的對象,找個厚道踏實的人,像你,像齊唯民。女人哪,嫁得好太要緊了!別跟我似的,糊塗了一輩子。
知道自己糊塗,你現在還要糊塗下去嗎?一成抓著四美的肩,惡狠狠地問她。
是啊,大哥。四美又短促地笑了一聲。是啊。
喬一成想,過去只聽說過有愚忠,看到喬四美,才知道原來世上還有愚愛。
第二天,喬家的兄弟姐妹們各自要回家了,喬四美新換了件外套,頭髮梳得齊齊整整,從小廚房端了稀飯與蒸好的包子來。
四美趁大家吃早飯的時候,宣布:我今天要上醫院去。去找戚成鋼去。我守著他,他好了自然好,要是好不了了,他咽氣的時候總該有個人在他身邊,我不能讓他那麼孤伶伶的一個人走。我得給他收屍去。
喬四美的話好像在屋裡扔下了一個重磅的炸彈,炸得每一個人魂飛魄散。
三麗先跳起來抓住四美的胳膊,拿她當一個布娃娃似地搖晃,她以為她瘋了。
然後是二強,然後是喬老頭,統統跳了起來。喬七七嚇得躲在一邊,好半天才想來來拉住亂蹦跳著的老父親。
你是瘋了,瘋了,你不要你女兒了嗎?三麗說。
喬一成從裡屋出來,手裡抱著戚巧巧,大叫了一聲:行了!
一屋子人被那樣的一聲喝震住了,全看向他。
喬一成說,讓她去吧。誰也攔不住的。巧巧,我帶走。我養著她!
四美突然說了一句話:多謝你大哥。我的女兒,我總不想她沒有爸爸,別的事情,統統以後再說。
一成詫異地看了四美一眼,似乎有點明白,又似乎不能明白。他終究還是不太懂得這個妹妹。
喬四美終於要走了。
臨走前四美自己關在裡屋收拾一點東西。戚成鋼的衣服,自己的衣服,雖然興許根本用不上。還帶上相冊,那一兩件首飾四美給塞進了在衣櫥底,放了提前寫好的條子,寫著,要是有什麼意外,這些東西三麗,二強老婆還有大哥,一人分一件。留個紀念。
戚成鋼自己有一個小皮箱,是結婚那會兒從他家裡帶過來的,裝了些他自己的東西,平時四美也從沒想著要打開來看看。那個時候想著,有時候,不看還好。眼不見的東西,就可以當他不存在。這會兒,四美卻打開了。
卻也沒有什麼,一張存摺,是四美不知道的,打開來,原來寫的是戚巧巧的名字,錢不多,四美拿出來給放到首飾盒裡。還有些舊時的書與衣服,戚成鋼收集的一些零碎玩藝兒,玩藝兒下面,壓著一摞信,大概有十來封。四美打開一封來看,是安徽來的,落款是桂芝,看日期就是前兩個月。
四美把信按原樣紮好,從床下拉出個小鐵簸箕,一把火全燒了。
喬四美做為非典感染者家屬趕到醫院,是喬一成送她去了。喬一成不許三麗與二強他們去,叫他們看好四美的女兒。
喬四美鄭重提出要跟丈夫在一起,她要去看護他,她說她可以跟政府簽下生死狀,一切出於她自願,生死不與政府相干。
她的要求並沒有立刻得到應允。其實她一開始根本沒有辦法進到隔離區。
喬四美在醫院苦守了三天。
到第四天,她才得以穿了全套的防護服,進入戒備森嚴的隔離區。
喬一成沒能送她進去,他甚至也是連隔離區的屋角都沒能看見。
喬一成一直不知道在那隔離病房裡,喬四美見到戚成鋼是一個什麼樣的場景,四美後來也從未與任何人提起過,好像那不過是她的一場夢,沒有什麼好多說的。
哪個人不做夢呢?就算是祥林嫂也不會逮著人就說她做過的一個夢的。
但是還是會有消息傳出來。
情況慢慢地好轉起來,戚成鋼清醒了,雖然還沒有過危險期,可是他醒過來了。
戚成鋼用了一種新藥了,療效似乎還不錯。
喬四美倒一直身體不錯。
她沒有染上病。
然後,是戚成鋼過了危險期了。
一晃眼,四個月過去了,國慶一過,眼看著就到了年底。
那天喬一成去醫院,他跟二強三麗他們約好的,這段時間大家都要不時地上醫院查一查身體,以防萬一。還算好,一家大小一直都還平安,連個小感冒都沒有得過。
喬一成把他們一個個地送走,自己留下來跟相熟的醫院說了一會兒話,從他辦公室出來,下樓的時候看見有勤雜工剛拖了地面,到處濕碌碌的,一股子消毒水的味道,地上放了個「小心地滑」的指示牌子。
有個女人在他前方不遠處,腳下猛地一滑,人就要向後倒去,喬一成眼疾手快,一把把她給扶住。
那女人轉過頭來向他說謝謝。
兩個人打了個照面,一下子全愣住了。
那女人試探地緩緩地叫出喬一成的名字。
喬一成腦子裡嗡嗡地響著,像是全是聲音,又像是一片空茫茫,那種空到極處靜到極處的聲響瀰漫了他整個腦袋。
喬一成也慢慢地慢慢地綻出一個笑容來:是的,是我。這些年你好嗎?
好。那女人回答。
你怎麼會在這裡呢?
啊?哦,你怎麼會也在這裡呢?
喬一成拉住她,你要是不急著有事,我們坐一坐。
女人微微笑了一下,我沒有什麼急事的。
喬一成和女人一起來到醫院外的一家挺有名的茶吧。順著台階一級一級地上去,小橋流水亭閣幽徑,轉過一道迴廊,是茶室了。白天,人很少,屋內裝修得相當別致,一色古色古香的木桌椅,隔成小間,垂著細竹的帘子,有著漢服的女子在輕輕撥弄著古琴,樂聲諳啞緩慢。
在茶室外,隔著長廊與小橋流水一道矮牆,寬闊的街道上奔馳著各色車輛,街那邊就是全市最著名的醫院,街這邊是極宏偉的銀行大樓。
一邊是生死一線,一邊是紅塵萬丈。
然而這裡,好像世外幽境。
等到茶水送來了,服務生就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小小的酒精爐子上坐著一個透明的樣式簡潔而美麗的玻璃水壺,細細地升起一縷水汽。
水汽里,喬一成好像看見年青的自己,坐在舊的後來在一場大火中遭到毀滅的市火車站候車室的一個角落裡,孤獨絕望,聽那火車長鳴,帶走他年青的,初次的愛人。
水開了,喬一成提起水壺,在對面女人的杯子裡註上水。
女人把細長的手指取暖似地捂在白色骨瓷的杯子上,雖然是五月天,完全不冷。
喬一成隔了十來年的歲月,第一次叫出女人的名字。
居岸。
6
在喊出這個名字的一瞬間,喬一成才明白,原來當年,文居岸這個名字離去了,可是這個人並沒有離去,從來沒有。
她就藏在他的心底里,藏得那樣地深,甚至都沒有讓他發現。
她是他心底里的一個傷疤,他用了漫長的時間來讓這傷疤癒合,可是他沒有想到這傷疤這樣固執,仿佛它有了自己的心智,執拗地成長為一粒種子,這一個他做夢也想不到的時候就這樣地發了芽。
一成於是再叫了一聲:居岸。
居岸說:啊?
一成快活地笑起來,這笑容讓他看起來年青了許多,神情里有了難得的輕鬆與歡娛。他為居岸的這一聲啊而快活著,覺得身上都鬆快了,日子也回去了,居岸依然是小時候的習慣,好像他們還坐在書桌前,他替她改卷子,有許多的錯誤,他不忍大聲責備她,輕聲喊:文居岸?
居岸抬起頭來答:啊?
如今這對面的居岸也說啊?然後,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臉,笑笑說:我變了好多吧?
一成說:略長胖了一點點,頭髮厚實多了。
居岸有點瑟縮,又笑了一笑。
其實居岸還是瘦,可的確是比小時候豐滿了一點,頭髮豐厚,很長,燙成細卷,全披在肩上,只挑出一縷用一根青色泥金的簪子別住,因為不像少女時那樣瘦得可憐,眉目便也不那樣地緊窄,膚色仍舊白暫卻有了乾澀,茶室里暖和,她脫了外面的厚實外套,是喬一成記憶里的削肩薄腰。
你長大了。一成說。
居岸一時低下頭去,過了好一會兒說:是老了。
一成大笑出聲:你這麼說我老臉往哪兒擱呢。
居岸抬起頭來,出神地看了喬一成一會兒,突然說:你也並不比我大多少。你......好像倒是變了很多。比以前,嗯,開朗了,笑得多。
一成不知如何回家她的這個問題,居岸又在眼前了,可是他們中間隔著這許多的年月。
喬一成於是又笑笑。
居岸的神色明亮了一些:看看看,我沒說錯吧。
一成說:我這麼看著你,覺得你比起小時候更像文老師了。果然是外甥像舅。文老師還好吧?
居岸說:還好。我舅舅這個人,學問是頂好的,只是性子太軟了,我們家好像都是這樣,男的性子綿軟,女的全是強硬好勝的脾氣,兩種人活得都累,一個為別人累,一個為自己累。
他,一直沒有結婚。居岸又說。
一成想起那個乾淨整潔,書卷氣十足的男人,他少年時的榜樣,人不過是這麼回事,你這也好,那也好,但並不代表你可以幸福。
你知道,居岸說:我父親,沒了。
一成一愣。
我好多年沒有見過他。居岸說,是他病了我才來照顧他的,他想見我。拖了一年多。
文居岸其實也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跟這個久不見面的人說這些:不過我覺著他去了也倒好,活著,太受罪了。他得了腸癌,擴散了,臟器全壞了,最後血都吐幹了。
居岸的眼裡突然湧出了淚來,大顆大顆,滾將下來,沉重地砸在竹面的桌子上。她努力地睜大眼睛,想阻止眼淚的墜落,樣子活像一個驚恐的孩子。
一成想過要替她擦一下眼淚,最終還是沒有行動。只替她重新斟了一杯茶,放在她手裡。
居岸極快速地擦乾了眼淚,笑起來,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死了死了,死了就了了,也沒什麼可說的。
你母親還好嗎?一成的這個問題差一點兒就出口了,可還是咽下去了。
居岸像是通了讀心術似的,說:我母親倒還好,還在北京,工作也很不錯,在新華社,早些年常常出差,現在快退了,呆在家裡的時間也長了。父親治病的錢,也是她拿的。
文居岸和喬一成在茶館裡又坐了一會兒,居岸說她要回去了,一成下意識地問道:你現在住哪裡?
居岸說了一個地址:這是我母親給我父親買的一套房子,是給他養病用的,我現在還住在那兒。對了,居岸像是突然想起來了:你結婚了吧?有孩子了嗎?
一成說:結了,沒有孩子,你呢?
居岸神情暗了一暗,卻又有點無所謂地說:結了,又離了。
居岸的這種語氣叫一成心裡縮了一縮,像是有一枚小針,在他心上刺了一點。
他的耳邊似乎有火車長鳴,他的居岸,在長鳴聲中離去。然後過了許多年,再回來時,已然滄桑。
兩個人起身時錯身而過,一成嘆氣似地說:你長了這麼高了。
居岸回頭往著喬一成,眼睛裡有一剎那的詫異,然後變得那樣地溫柔,是的呢,她說。
接下來的時間,一成並沒有機會再見到居岸。
家裡接連著的事兒,先是四美回來了,然後是三麗走了。
在戚成鋼入院後的第二個月,他便從死亡線上掙扎出來了。之後又治療了一個多月,又在醫院觀察了一個月,就出院了。
喬一成跟四美商量好了,叫她先跟戚成鋼到這邊來,這裡條件好些,他們兩口子先在這裡住一陣子,而他自己,則回到老屋去跟老頭子住上一段。
四美簡直不知該說什麼,喬一成不等她開口,便斥道:戚成鋼一個死了半個的人,我看他可憐,而且巧巧又小,誰知道這病有沒有後遺症,大人沒事,別過給孩子!
出院那天,喬一成把弟妹們都叫到自己家裡,二強去醫院接他們,二強臨走前對一成說:大哥,你說要不要把小弟也叫了來?
一成沒好氣地說:你當過年三十哪?二強瞪了他一眼,喬一成轉過身說:那你叫上他吧。
誰知喬七七竟然得了重感冒,怕這時候戚成鋼抵抗力弱,萬一傳染了不好,就沒來。
戚成鋼一進門,一成,馬素芹還有三麗兩口子都嚇了一跳。
戚成鋼完全脫了形,面色如土,目光散淡,瞳孔的顏色都淺了,臉龐刀削過似地瘦,顴骨高聳,好似要戳破臉皮,頭髮極短,兩側與額頭還青著,留著扎針的痕跡,整個人簡直就是一副骨頭架子。
喬一成不由得就把原本想給戚成鋼看的臉色全收了回去。
四美也瘦得不行,穿了一件軍大衣,裡面一件厚毛衣外罩著一件男式的大格子襯衫。精神倒還好,而且,喬一成覺得這個小妹妹似乎有哪裡不一樣,喬四美從來就不是這樣沉靜的,原本她身子的重心是在脖子以上,三麗就曾開玩笑地說她腦子裡裝滿了漿糊是沉的,骨頭卻輕,整個人是飄著的,現在,這重心好像下移了。
戚成鋼夫妻在喬一成的房子裡住下了。
沒過兩天喬四美回了老屋一趟,收拾些用得著的東西。
四美在舊的樟木箱中的一堆雜物里發現了一本老舊的數學簿子,上面鉛筆寫的名字幾乎看不清楚了,翻開來看,連老師紅筆的批改都變得黯淡不堪,可是依稀可辨,一個叉,一個叉,又一個叉。
是她的沒錯。
四美坐到地上,慢慢地把那本子翻開來看。
喬四美從小最討厭數學,她不善分析,不善思考,不善列式,不善計算,她不善所有需要理性思想的東西。
老師用紅筆打著叉叉叉,力透紙背,一邊說:喬四美,你腦子裡都是漿糊吧,喬四美你到底有沒有腦子?喬四美你怎麼不開竅?
喬四美不是沒腦子,只是她的腦子裡是一馬平川,沒有任何高低起伏,更沒有溝壑縱橫。
四美隱隱地記起,她曾經似乎是很喜歡畫畫的,鉛筆草草地構了個輪廊,便迫不及待地捏了短小的蠟筆,重重地塗上去,紅是紅藍是藍,鮮明深刻,淋漓盡致也一踏糊塗。
太傻了。
與數學本子塞在一起的,還有一堆明星照片,都是當年費盡心力收羅了來,寶貝似地藏起來的,人真傻啊,四美想,藏得這樣密實,自己都找不著了。
照片都褪了色,那些年青的鮮艷明媚都留在方寸之地出不來。
四美想起那時看瘋了的言情片,總會有天災人禍或是疾病苦難拯救瀕臨絕境的愛情,背叛者昄依了最初的愛人,兩人一起走向幸福的結局。
但是,四美知道,自己的愛情故事並沒有這樣夢境一樣的走向與編排,亦不會有那樣的收梢。
也好。
將養到年底,新曆年來的時候,喬四美頭一次帶戚成鋼去飯店吃了頓。然後兩人回家。
四美替戚成鋼洗臉,給他按摩肩背。躺得太久,戚成鋼的背常常會痛。四美問:這一向,病應該是好清了吧?
戚成鋼點頭,我覺得又跟從前一樣了。
戚成鋼突地轉過身來,看著喬四美,看得很專心。
這個男人,四美也看著他,想,他終於也老了。
的確,這一場大病,讓他驟然老了,臉上的皮也掛了下來,嘴角現出了深深的法令紋。
戚成鋼慢慢地把頭埋在四美溫暖柔軟的懷間,說:四美,這回我死過一次了,我會收心安份,我要跟你好好地過日子。四美,四美,你相信我。
四美摸他的頭,看他抬起的鋪著熱淚的面孔。
那眼淚讓他的臉一點點地明淨滋潤起來,充滿了孩子般的討好和憂傷,好象還是當年她在街口遇見的那個年青英俊的人,讓她拋了一切也要嫁的人,讓她掏心掏肺愛了這麼許多年的人。深眉俊目,挺拔標緻,迷惑了她一整個的青春歲月。
起初她不過愛上了他的好皮囊,後來竟然愛上了他不那麼美好的靈魂。
然而,都過去了。
四美說:戚成鋼,我看到那些信了。我也是,陪著你死去活來了一回。
什麼?戚成鋼一時沒有明白過來。
四美也並不做解釋,卻說:你想跟我好好過日子嗎?
戚成鋼熱烈地點頭。
四美說:可是,我不想跟你過了。
零四年到來的時候,喬家的幾個孩子中有兩個離了婚。
四美跟戚成鋼兩口子離了。
是四美提出來的,態度極其堅決,沒有絲毫緩和的可能。公婆的苦勸,小女兒巧巧的哭泣,都沒能勸阻住四美。並且,四美說,在離婚後,希望戚成鋼趕快搬離喬家老屋。
女兒戚巧巧判給了喬四美。因為法院考慮到喬四美工作穩定,收入尚可,且身體健康。
孩子臨走那天,戚家老倆口老淚縱橫,戚家老太太說,這是活活地要了她的命,摘了她的心肝兒去了。
喬四美抱過女兒說:您可以來看她,天天來都行,您住我那兒去都行。可是我不會過來。
老太太這才緩過一口氣來。
喬四美的生活在離婚後反而順當起來。
她並不拙笨,她們的賓館發展得也相當不錯,在戚成鋼生病以前,喬四美已做到客房部的部長,現在回去,單位也還是歡迎的。
她搬回了老屋,臨搬前把大哥的屋子收拾打掃得比她們賓館的客房還要乾淨,連床鋪都鋪好了,折了一角,壓了新洗好燙好的睡衣。
喬四美變得少語寡言起來。
一成與南方的婚姻也在這一年的年頭走到了盡頭。
南方成了臨市的一名副市長。臨赴任前,南方與一成兩人見了一次面。
兩個人的分手相當地平和。平和得就好像太陽在早上升起,又在傍晚落下去一樣。
南方說:一成,以後,無論你有什麼不如意的地方,你答應我一定要讓我第一個知道。
一成點頭,一直把南方送到項家小院。
南方進門前一成突然高聲叫她:項南方,以後有人敢欺負你,你告訴我,我幫你揍死那個X樣的!
聲音囂張如同一個年少的市井混混。
南方回頭看到一成在街對面望著她笑得張狂而鬆快,這樣的一個陌生的喬一成,忽地引得南方很想問上一聲:一成,我們以前,是不是沒能好好愛過,沒能認真地讓你看看我,也讓我看看你。
話南方沒有說出來,南方想,反正也不是千萬里之遙,有一天,她總是要問的,不論那一天,兩個人都會是何等的境況。
也不是沒有好事的。
一件好事是,二強與馬素芹這兩年的生意做得不錯,兩個人一商量,下決心開了一家小小的飯店。賣南京本地的家常菜與東北水餃。飯店就開在他們租的房子附近,這兩年這裡陸續地搬來了一些大專院校,還有兩家外企公司,飯店的食物簡單但是勝在家常入味,馬素芹又是個極乾淨的人,灶台都被擦得亮閃閃的,每天一個中午一個傍晚,生意相當地紅火,很快地有了個小夥計,智勇周末也會來幫忙。
另一件好事是,喬一成做了電視台新聞中心的副主任。
宋青谷說他是情場失意,官場得意。當然啦,宋青谷也由衷地說:老喬也並不是那種只有官氣沒有本事的人,正經是自己真才實學加上努力才有這麼一天的。並指明喬一成一定要罩著他,他打算從此以後在新聞中心橫著走路。
一成與他開玩笑說:老宋你現在已然是橫著走的了。
那麼就再橫一點。甩著兩膀子橫。媽的,我是副主任的前任小舅子我怕誰?
對於一成與南方的離婚,起初一成簡直不敢跟宋青谷提半個字,提心弔膽地等著他的一頓好罵。怪的是,宋青谷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點點頭,說了聲,離了也並非壞事。
宋青谷在之後的一次午飯時對喬一成說,我有個預感。你跟我南方姐,沒完呢。
一成忡怔了半晌,哪會有這種事,他說。
這天晚上,喬一成接到一個電話,是他二妹妹三麗打來的。
她說她要和一丁去北京。
一成問:去幹嘛?
7
三麗與一丁在零三年的年底去了北京,一成在他們走之前,曾跟三麗談了許久,可是這丫頭就是咬緊了牙關不肯說出走的原因來。一成不免越加地覺出事情的嚴重性來,三麗一向是什麼也不瞞著他的,這麼多年來,他們倆個如此地親近,一成的心裡,三麗永遠是那個躲在喬家老屋陰暗的臥室一角,縮成一團的小姑娘,待他去發現待他去救贖,他們共享著生命里所有的苦楚絕望與不多的珍貴的快樂,彼此都認為對方是最好的男人與女人,覺得對方是最應該得到幸福的,他們如同在黑暗的風雪夜裡擠做一團相互以體暖取暖的羔羊,他們各自的婚姻也不能阻隔他們的血脈親情。
然而這一次,三麗竟然什麼也不肯跟一成說。三麗給一成留了件新織的全毛高領毛衣,她每兩年會給一成和一丁分別織一件厚實的毛衣,襯在羽絨服里穿,極其暖和,開春以後外頭換上件休閒外套也是好的,三麗愛沉一點的顏色,藏青,深灰,黑,棕,墨綠。喬一成長到三十來歲,沒穿過愛人織的毛衣,給他織毛衣不過就是這個妹妹。
一成最後也不再問她,想必她有什麼為難的事,不願意出口,只囑咐她要是有難處了就打電話回來,另外又寫了幾個自己比較要好的如今在北京工作的老同學的聯繫方式給三麗,叫她萬一有急事可以向他們求助。
三麗把兒子托給了四美。
這起初也頗叫一成有些詫異,可是當他看到四美左手牽著女兒巧巧,右手拉著三麗的兒子的時候,不知為什麼心裡突然地有了底,一顆心像是撲地落到了實處,一雙腳也好似剛從一潭爛泥中拔了出來,踩到了實地上。
四美剪掉了一把長發,如今她留了短髮,那樣短,街面上稍微時髦一點的男孩子的頭髮都比她長。
一成慢慢地笑起來。
就像那歌里唱的,我剪短了我的發。他的這個妹妹喬四美,無論到了何種境地,總還是要略微地那麼戲劇化一下子的。然而這又有什麼呢?人總得想法子給自己找點安慰,生活里的樂子無非是一點點的戲劇一點點的真實,一點點的愛恨一點點的釋懷,一點點的真以及一點點的假。
三麗走了,四美安穩些了,二強日子好過了,他總算是有一點時間來給自己找一點的幸福與安慰了。
文居岸。
這個名字使得喬一成夜晚躺在床上,對著一片灰黑的虛空笑起來。
喬一成再一次見到文居岸,是在零四年的元旦。
節日是一個與人相聚的好藉口,一成給居岸打了好幾次電話都沒有人接,便下決心按居岸給的地址去看看她。
居岸的家並不難找,因為電話關機,一成還擔心居岸不在家。
其實居岸在。
喬一成在看見居岸時吃了一驚,居岸頭髮散亂,目光渙散,撲面的酒氣,顯然並沒有認得是喬一成。
喬一成第一個念頭是,怎麼這麼糊塗,喝成這樣誰來敲門她怕是都會開門,實在是危險。
一跨進居岸的家門,喬一成便聞到一股子味道,這味道厚釅釅的,微微的腐臭里混著一點點年青女人的脂粉香,還有擺了許久的食物悶悶的酸。
喬一成叫:居岸,是我,你怎麼啦?
居岸沒有回答,搖搖晃晃地往屋子裡走,喬一成不得不在一旁扶她一把,以免她絆倒了自己,走到沙發前,居岸微微用力掙脫一成的攙扶,重重地倒在沙發里,腦袋在沙發扶手上磕了一下,居岸扭扭頭,找一個相對舒服一些的角度枕好頭,腿也縮到沙發上去。
喬一成看她一時半會兒清醒不了,只好從地上撿起一床毛毯蓋到她身上,居岸立刻把毯子緊緊地裹在身上,哼哼兩聲,幾乎是立刻就睡著了。
一成走不得,四下里看看,便脫了外套,找了半天在客廳冰箱的後面拖出一柄顏色發灰了的拖把,先摸到衛生間好好地把它洗淨了,開始替居岸打掃起來。
居岸的這套房子面積不大不小,九十來平米,三室一廳,格局相當不錯,朝南,即便是冬天大中午時也有很好的陽光,裝修也簡潔頗具品味,家俱不多,顯得地方格外寬敞。兩室的門微開,可見一間是居岸的臥室,一間像是書房,另有一間房門緊閉,門上不太協調地貼著一紙花色喜慶俗艷的年畫,燙金的福字已脫了色。
屋裡不算太髒,只是亂。一成把四下里亂堆亂散的東西逐一收拾好,也不敢隨便給收起來,怕居岸萬一找不到,一併歸在牆角。地拖淨了,桌椅窗台擦淨了,外飄窗上擱著幾盆植物,早就枯得發了黑,一成統統都給拔了出來,放進垃圾袋,空的花盆也給它堆到牆角。
到快下午四點,居岸醒了。
一成彎著腰看她睜了眼,半天她的焦距落到一成身上,忽地她笑了一笑,很隨意帶一點小女孩子的愛嬌,問:你來啦?
喬一成居然有一點臉熱心跳,啊了一聲,也不知再說什麼。
居岸慢慢地坐起來,拍拍身邊空出來的一塊地方:坐我這裡來。
一成坐下來。居岸把雙手握在一起,夾在自己的膝蓋間,接著說:好冷。
一成說:還是冷嗎?空調溫度不算低,大概是你剛醒的緣故。
成岸忽地把手塞到一成的腋下:給焐焐呀。
一成被她孩子氣的舉動弄得稍稍一呆,接著又笑起來,攥了她的手給焐著,居岸喃喃地說:暖和!
居岸把頭靠在一成肩上,好一會兒,突然說:你有太太的,怎麼辦哪,怎麼辦哪?怎麼辦哪?
她耍賴似地把頭在一成的肩上揉來揉去,揉得原本就亂的頭髮越發地亂成一窩,全粘成一綹一綹的,微微有點酸臭味。
一成說:居岸,我們洗個頭髮好不好?多好看的頭髮。
居岸沒有回答,繼續在一成的肩上揉她的腦袋。
一成把她拉起來,到衛生間,剛已打開熱水器燒好了熱水,一成讓居岸坐在浴缸邊上,拿花灑替她洗頭。居岸有點不老實,把脖子扭來扭去,一成耐心地哄著她。
居岸的頭髮長且豐厚,打著細小的捲兒,抓了一成滿手,從手縫間鑽出來,一絲一絲粘在一成的胳膊上,痒痒的。
終於洗好了,一成拿了乾的大毛巾兜頭把居岸的腦袋包住細細地擦著,居岸似乎有點悶住了,發出唔唔的聲音,一成拉開毛巾,露出居岸的臉,沾了水汽,居岸的臉色好了許多,眼角眉梢繃得緊緊的,清秀動人。
一成看著她,低低地說:居岸,我其實已離婚了。
居岸大約是沒有聽清楚,什麼?她說。
一成笑著拉開毛巾,你有吹風機嗎?
居岸說:你說過的,用吹風機不好,傷頭髮。
一成覺得心裡柔情瀰漫,是五月的薰風吹過了。
你還記得呢?一成說。
你跟我講的所有的話我都記著呢。居岸說著,依然站立不穩。一成扶她回到客廳,讓她坐在黃昏的一片陽光里,這是這一天最後的一點陽光,客廳里還有空調,很暖。一成用寬齒的梳子替居岸梳好頭髮,松松的綁了一根麻花辮。
居岸摸摸辮子:你居然會編辮子?
一成拍拍她的頭:你忘了我有兩個妹妹啦?小時候我不是也替你編過,不過你那時頭髮太短,又軟,編好不一會兒就散了。
居岸聽了這話,慢慢地把臉轉向一成,好好地好好地把他看了又看,叫:一成哥?
一成又笑:吶,終於酒醒啦?
居岸這才看看周圍整潔清爽的一切,多謝你。真是不好意思。
一成又替居岸做了稀飯,居岸這裡除了米麵幾乎什麼菜蔬也沒有,只有一瓶辣椒醬,一成用來炒了一大盤雞蛋,居岸吃得很香。
一成在居岸家一直呆到晚上九點多,居岸送他下樓。他們一同在黑暗裡站了好一會兒,竟然都沒有說話。
一成離開的時候,居岸還站在原地,一成看著她在黑暗裡顯得更加細巧的身影,覺得老天爺好像真的在關了他的一扇門之後又給他開了一扇窗。
喬一成最近心情好,最先發現的自然是宋青谷。他現在是台里的攝像總監,也不常跑新聞了,不過也是忙,這天難得有空在喬一成的辦公室里說著閒話。
有年青的小記者推門進來送來兩包紅雞蛋,說是有同事剛生了孩子。
宋青谷說:咱們台里大肚子實在是一道風景了,上一回,新聞中心的那個誰,去採訪市長,挺著個大肚子,拿著話筒,連市長都看不過,說人都這樣了怎麼還讓人家出來跑新聞。還有那天我上電梯,電梯門一開出來個大肚子,等我上到七樓,電梯門再一開,迎面又是一個大肚子,我當時還懵了一下,怎麼開個門關個門,肚子還在人變樣兒了!說著大笑,問生的是男是女。
小記者殷勤做答道是個大頭兒子,聽說是三代單傳,喜歡得瘋了。
宋青谷大聲哧笑道:什麼狗屁封建思想!這年頭,兒子哪有女兒好,男人找個對象還得低三下四的,前兩天,社會新聞裡頭報的,有個大學男生,為了追同系的一個女孩兒,捧著一大把花在人家姑娘的窗根兒底下溜溜地站了一個晚上,這大冬天的,那姑娘還不樂意,把他的花扔垃圾箱了。你說做娘老子的該多傷心啊?自個兒捧在手心裡長大的兒子給人家這樣糟踐,這要是我兒子,我打折他的腿,叫他再跑出去給我丟人現眼!
小記者在一旁吃吃地笑。
宋青谷立起眼睛來沖他道:誰讓你在這兒樂滋滋地聽的?能學個什麼好兒?幹活兒去!
小記者偷笑著一溜煙地去了。
喬一成說:做女孩子現在果真是討不少便宜,地位是越來越高,看到喜歡的男人,也會毫無顧忌地倒追了。
一句話說得宋青谷老臉一紅。
前陣子新聞中心新來了個大學生,女孩子,才二十二,來的頭一天就碰上宋青谷在訓一個小攝像,說那人的畫面沒有質量,鏡頭明顯地在晃動,要端不穩機器為什麼不用三角架,訓到激動處,宋青谷嘩地甩開外套,搶過那小攝像的機器扛上肩做示範,那派頭一下子就把小姑娘給吸引了,從此見到宋青谷就叫宋老師宋老師的,聲音甜得滴得下蜜來。宋青谷起先沒在意,以為不過是小丫頭在大男人跟前發發嗲,誰知過沒多久有一天,小姑娘對他說,同事們商量了下班一起出去玩,邀請宋老師也參加,宋青谷沒過腦子想傻呵呵地便去了,這才發現只有小姑娘一個人,這才明白小姑娘的心思,從此唯恐躲之不及。說,兔子尚不吃窩邊草,我是總監又不是禽獸老不休!
喬一成現在又提起這事兒來,還說:其實也大不了幾歲,算不上梨花壓海棠,老牛吃嫩草的。為什麼不考慮一下?
宋青谷說:不是年紀的問題,你就說像我這樣的,要人才有人才,要相貌有相貌,要家勢有家勢,七老八十走出去也是一堆人圍上來,烏泱烏泱的,轟都轟不走。
喬一成忍笑忍得肚子抽筋,便問,那是什麼問題呢?
宋青谷極其認真極其深沉地回答:她,很明媚,很憂傷。
喬一成終於縱聲大笑。
宋青谷歪過頭來細打量他一下,說:老喬,這麼多年來,你這是頭一次真正地笑,以前都不過只是扯扯麵皮。
宋青谷啪地一拍桌子:我知道,你動了。
什麼?喬一成問。
宋青谷伸出一指在喬一成胸口處用力一戳,走了。
這個時候,喬一成的手機響了。
一個陌生的聲音問:請問你認識文居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