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2024-09-02 14:44:13 作者: 餘酲
  (上)

  初冬的疾風壓彎樹枝,將樹葉吹得嘩嘩作響。閱讀

  醫院走廊的盡頭,易暉倚在窗邊,看著鮮紅刺目的「手術中」三個字,披著棉衣抱著熱水袋,心臟仿佛還置身在寒冷的車廂里,聽不見跳動的聲響。

  眼前不斷重播的依舊是冷藏車急剎,貨廂門被從外面撬開,有光照進來時的場景——周晉珩渾身是血,眉毛和眼睫凝結冰霜,動都不會動了,還死死維持抱著他的姿勢,警察和醫生一起折騰許久才把他們分開。

  到了救護車上,他握著周晉珩仍攥著拳的手,放在嘴邊哈氣,用熱水焐,都沒反應,慌得又要哭,周晉珩凍得僵硬發青的幾根手指忽然伸開,睫毛也跟著顫動,接著眼睛睜開兩條縫,趴在推車上的周晉珩掙扎幾次沒能扯出笑容,隔著氧氣罩,用嘴型說了兩個字——別哭。

  易暉便忍著淚,把他送進手術室時沒哭,抬手看見掌心化開的鮮血沒哭,醫生出來下病危通知書也沒哭。

  「刀很長,從後背穿過肋骨直插入胸腔,只差兩公分就到心臟了。雖然沒有遭到二次傷害,並且因為環境溫度低血流速度變慢,但是病人傷口深、創面大,胸腔大量積血,目前還在搶救,請家屬做好心理準備。」

  聽完這段相對通俗易懂的描述,易暉愣愣地點頭,在醫生轉身又要進去時突然拉住他的胳膊:「拜託您,救救他。」

  他才23歲,去年剛拿到影帝,有很多很多人喜歡他,迎接他的應該是鋪滿鮮花的大好前程,而不是冰冷的手術台。

  這些易暉沒說,來到這裡的哪個人不想好好活著,哭天喊地並不會為手術室里的人帶來更多生機。可他只是這麼想著,就難過得快不能呼吸了。

  何況除了這些,更重要的一點是,他不想他死,他想他好好活著。

  他甚至開始後悔沒有早點答應,偏要拖拖拉拉地彆扭到周晉珩閉上眼的前一刻,哪怕這個災禍可能真的是他和周晉珩命中的劫數,至少不會留有遺憾。

  何況他一直愛著他,從開始到現在,未曾停止過。

  那些無能為力的抵抗,盤旋不決的猶豫,夜深人靜時的隱隱作痛,一切可以被搖撼的情緒,都是因為還愛著他。

  易暉身上也有傷,除了手腕捆綁留下的擦傷,被鈍器擊打的頭部也拍了片,醫生建議留院觀察幾天,他在病房待不住,還是跑到手術室門口守著。

  在易暉的世界裡,時間走得很慢,這段時間又是他人生中走過的最漫長的路。這裡人來人往,耳邊充斥著嘈雜的聲音,卻沒有一個能留下來,沒有一個是不會離開的。

  先趕到的是周晉珩的助理小林。易暉上輩子跟他打過幾次交道,拜託他提醒周晉珩收工後記得回家,雖然沒起效果,但易暉記得當時他鄭重答應了,作為只見過一面的陌生人,他已經足夠善良。

  周晉珩大概沒把自己的身份跟小林講,或者講了他也不信。小林見到易暉,眼神有些莫測,因著剛才在電話里聊過幾句,還是客氣地上前同他握手,寒暄後詢問周晉珩的狀況,易暉把醫生說的話複述一遍,小林眉頭緊鎖,露出擔憂的神色。

  「如果待會兒有自稱劇組的人來,不要理他們,我這邊會協調處理好。等他出來了,讓他安心休息就行。」

  易暉應了下來。

  臨走時,小林想起什麼,回頭道:「我去給你買飯,你也好好保重身體,他一定不想看到你這樣。」

  易暉聽不太懂,也不知道自己現在什麼樣子。

  小林便解釋道:「昨天晚上他走之前交代我好好照顧你,想必就料到可能會有危險了。」

  易暉問:「他還說什麼了嗎?」

  小林往前回憶了下,想起喝酒時聊過的話題,道:「他還說,以後要跟你好好過,不再讓你受委屈。」

  後來又來了幾撥人,幾個朋友放下花,說了幾句場面話就走了。

  周晉珩的父親周驊榮倒是多留了一會兒,聽說人還在搶救,大罵這裡的醫療水平不行,態度強硬地要給周晉珩轉院,在護士的勸說下才消停了些,沒在手術室門前繼續喧譁。

  易暉很久沒見這位從前他名義上的公公了,只記得以前這位中年男人面對他的時候態度還算和氣,現在想來多半是因為要仰仗易家,不得不做表面功夫。周晉珩討厭周驊榮,卻又像極了他,所以更恨他,當年甚至不惜利用自己來忤逆他,給他找不痛快。

  周驊榮自是看出面前的人與從前的易暉有多麼相似,氣勢上就矮了幾分。得知警察已經來做過筆錄,那三個匪徒也抓到了,正在追查幕後主使,周驊榮點點頭,似乎對易暉的處理還算滿意。


  手術燈熄滅,周晉珩被從手術室里推出來就直接進了ICU。醫生說手術還算成功,但是病人失血過多還處在昏迷狀態,暫時沒有脫離危險。

  易暉第一個進去,換了隔離服,戴上口罩,進去先確認插在周晉珩背上的刀不在了,旁邊嘀嘀作響的儀器他看不懂,在醫生的同意下又小心地摸了摸他的手腕,感應到微弱而平穩的脈搏,才舒了口氣。

  出來的時候見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葉欽率先衝上來,按著他的肩膀前後上下檢查了一遍,沒看到嚴重的傷,就是手心涼得厲害。

  易暉不肯去病房休息,要在這裡守著。葉欽把帶來的保溫桶放在窗台邊打開,盛了一碗熱湯,易暉很乖地接了過去,用勺子舀了一口送到嘴邊,說:「好喝,謝謝大嫂。」

  葉欽面上稍顯錯愕,隨後便笑了,回頭跟程非池對視一眼,又把目光放回易暉身上。

  「你啊……讓我說你什麼好。」葉欽抬手捏了一下他的臉頰肉,嘴上嗔怪著,眼角卻泛起淚花。

  還沒來得及跟哥嫂好好聊聊,先是程非池被周驊榮拉到一邊說話,接著家裡的阿姨也來了,易暉這才知道外面已經天亮了。

  「昨天早上出門都還好好的,怎麼一夜過去就弄成這個樣子。」阿姨拉著易暉的手抹眼淚,「我這就去給周先生燒香,求菩薩保佑他早些脫離危險。」

  這提醒了易暉,周晉珩為他許過一個心想事成的願望,他忙閉上眼睛雙手合十,默念幾句後,睜眼剛好撞上葉欽看著他的視線。

  「原諒他了?」葉欽直截了當地問。

  易暉正欲回答,葉欽搶先一步道:「算了算了,原不原諒是你的事,我們都沒資格插手。」

  程非池走了過來,易暉訥訥地叫了聲「哥」,其中既有委屈也有愧疚。

  他猜哥哥是生氣的,氣他明明活著卻不回來認他,氣他明明可以避免悲劇卻總是一意孤行。

  他也氣自己沒用,說好的絕不回頭,卻還是在半道上的岔路口選擇了老路,放棄了近在眼前的新鮮風景,還害得那麼多人為他難過。

  誰知程非池沒有責怪他,只像從前那樣抬手摸了摸他的發頂,說:「他要是還敢對你不好,一定要告訴哥哥,不准再護著他。」

  (下)

  活了兩輩子,易暉第一次體會到接待訪客這麼累。

  從ICU換到普通病房的那天下午,易暉又送走一批來自劇組的探病者,去到唐文熙所在的病房,唐文熙的媽媽說他中午醒了一會兒,吃了飯就接著睡了,很不湊巧的是易暉每次過來他都在睡覺。

  唐文熙傷在後腦,醫生說淤血壓迫神經,還要留院觀察幾天。他的父母都是通情達理的人,不僅沒有把兒子受傷的事怪到易暉頭上,還告訴他唐文熙每次醒來都念叨他,反覆問江同學是不是沒事了。

  唐文熙家在首都,住在S市的醫院不方便照顧,他的父母打算過兩天就把他轉到首都醫院。

  易暉坐了一會兒便要走,唐母把他拉到一邊:「小唐經常在夢裡喊一個名字,好像姓楊,小江你知道這位楊同學是誰嗎?」

  易暉沒想到唐文熙在父母面前隻字未提關於楊成軒的事,想來是對這段戀情沒有安全感,知道隨時會散,乾脆沒說出來讓父母擔心。

  走在醫院充滿消毒水味的走廊上,易暉掏出周晉珩的手機,躊躇了會兒,還是沒給楊成軒打電話。

  他想起唐文熙對自己說的最後一句話,他說他沒念想了,易暉覺得如果真能斷了念想也不失為一件好事。況且,但凡那人有點心,不用喊也會主動回來,強行把人押來,唐文熙也不會高興。

  回到病房,本想把周晉珩的手機放到他床頭,不小心按到側邊按鍵,屏幕倏忽亮起,看見一張對著鏡頭比「耶」的自拍,易暉愣了下。

  分明不是第一次看到,昨天在冷藏車裡撥電話的時候,先前在家裡好幾次看著周晉珩拿起手機的時候,他都看見了。

  只是那時候選擇假裝不知道,現在才敢直視,才敢正大光明地承認照片上的這個人就是他自己。

  他記不起那時候的心情了,大抵是竊喜的,說不定還放肆想像著周晉珩拿到手機看見這張自拍時會是什麼表情。

  這會兒他卻做不到了,他無法想像他走後的一年多里,變成江一暉的一年多里,周晉珩是以怎樣的心情保留著這張鎖屏壁紙的,每次打開手機看到這張笑臉,究竟是開心多一些,還是悲傷更甚。


  好像飢餓許久的人握著最後一塊糖果,明知道它有毒,還是忍不住剝開它,小心翼翼、一口一口地舔,甘之如飴地任由毒素入侵身體,走向湮滅。

  沒有人比易暉更了解這毒癮發作般的滋味。

  易暉握著周晉珩的手,不過短短几天,這副向來強壯的身體就迅速瘦了下去,臉上血色褪盡,牽過他、給他無盡溫暖的手也變得脆弱無力。

  「你該醒了,你快點醒來。」易暉把他的手背貼在臉上,緩慢地摩挲,「你再不醒,我就再恨你一輩子。」

  住院的第五天,警察又來了一趟,詢問一些之前遺漏的問題,順便告知案件進展。

  如易暉所料,指使那三個匪徒的幕後主謀只查到一位,正是現居於S市的畫手A,作案動機是記恨去年的抄襲事件毀了他的名聲,前陣子意外得知易暉人在S市,便動了報復的心思,私下買通這三個人整治易暉。

  唐文熙和周晉珩都是此案中無故被牽連的受害者,匪徒中的胖子交代了用刀子扎周晉珩是因為一時衝動,沒想到差點出人命。

  至此事件經過大體明晰。周晉珩是公眾人物,他被歹徒襲擊受傷的事在網上引起軒然大波,這個案子不用打點也會得到公正的處理,易暉猶豫再三,還是沒把可能有另一個主謀的事情告訴警察。

  那人顯然有心要躲,警方辦案憑證據,沒有憑據的事說出來也沒用,除非那人自己露馬腳。

  易暉設想了無數種可能,唯獨沒想到的是方宥清會在警察走後不到半個小時捧著花踏入病房,面上是一貫的溫和,不見一點愧色。

  「他怎麼樣了?」方宥清進門就問。

  易暉不理他,他也不惱,走過去把放在床頭的花瓶里插著的幾枝玫瑰擠開,把自己帶來的百合插上:「晉珩喜歡白色。」

  易暉坐在椅子上削蘋果,這是他最近剛跟阿姨學的,現在已經可以一口氣削出一整條蘋果皮。

  方宥清在他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你平時在他身邊就幹這個?」

  易暉不傻,聽得出方宥清語氣中的輕蔑。

  他想,這個看似和善的男人心裡定是翻江倒海。他恨周晉珩有眼無珠,先是看上個傻子接著又找了個替代品,還恨自己精心部署了一出大戲卻沒達到預期的效果,他怨天尤人肆意泄憤,卻從沒覺得自己哪裡做得不對。

  過分驕傲的人總以為世界上的一切都該圍著他轉,都該站在原地等他,他累了想回頭的時候,勾勾手指,想要的東西就會回到他身邊。

  這樣的人易暉見過很多,曾經的周晉珩,眼前的方宥清。

  不同的是那個叫易暉的又傻又笨,所以經不住誘惑,還是被哄回來了。而周晉珩不一樣,他說一不二,他用鮮血發的誓、留下的承諾,就是易暉的底氣。

  「不常幹這個。」易暉說,「他要我陪著他,說只要我在他眼皮底下,幹什麼都可以。」

  方宥清的表情猙獰了一瞬,隨後很快恢復自然:「你也許聽過我的名字,我是他的前男友,不過在我之後、你之前還有一個,恐怕你連名字都沒聽說過。」

  易暉知道方宥清說這話意在恐嚇自己,只可惜用錯了方法,除了一聲「哦」,他實在不知道還能給出什麼回應。

  五次三番挑釁都沒能把人激怒,方宥清面子掛不住,起身要走。

  易暉原打算沉默到底,把蘋果切成小塊放到盤子裡,看著手中的水果刀,又想起那柄差點扎到周晉珩心臟的長刀,他的心也跟著顫了顫。

  為了滿足一己私慾不顧他人死活,這種人他最是唾棄。

  「不知道方先生信不信因果報應,我還挺信的。」易暉不緊不慢地開口道,「還有,周晉珩現在不喜歡百合,他喜歡玫瑰,因為是我送給他的。」

  方宥清走了很久,易暉的手還在不住地發抖。

  其實他很害怕,尤其在知道方宥清是主謀之一的情況下,最後那兩句是一向膽小的他頂著壓力說出來的最尖銳的話。

  他握著周晉珩的手,企圖緩解緊張焦慮,腦袋抵著周晉珩的肩膀,生怕碰到傷口,只敢輕輕靠著。

  這個姿勢維持了很久,直到乾燥的大手緩慢地回握,昏沉中分不清現實與夢境的易暉猛地抬頭,對上周晉珩看向他的黝黑瞳孔,腦中霎時一片空白,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我做了一個夢。」周晉珩虛弱地說,「夢到我死了,心臟被挖走了。」

  易暉眼睛瞪得滾圓,像是被他的描述嚇到,只會愣愣地搖頭。

  周晉珩扯開嘴角,彎起一個柔和的弧度:「沒事,我又把它搶回來了。」

  聽了這話,易暉面色稍緩,接著不滿地噘了噘嘴,似乎在說——你說過把我放在心裡,無論如何都要搶回來。

  想像中大難不死的抱頭痛哭、劫後餘生的含淚相望,因為醫護人員的到來統統沒來得及發生。

  醫生護士來去匆匆,氧氣罩被撤掉,易暉給周晉珩餵了水,轉身放杯子時被拉住手腕,周晉珩接著剛才的話題說:「我還夢到你親我了。」

  對於他剛醒來就說這些不著調的話,易暉只當他失血過多大腦缺氧,不同他計較:「我沒有。」

  嘴上否認,卻背對著病床偷偷咬嘴唇,耳尖也悄然浮起紅暈。

  「哦,是嗎?」周晉珩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拉著他的手還是不放,笑意爬上眼角眉梢,「那你再親親我吧,我跟夢裡的對比一下,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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