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宴進行至一半時,殿內諸人多已半酣,觥籌交錯間恍惚可見殿內四面琉璃宮燈投射出的斑駁剪影。殿中樂女舞者身姿綽約,舞到興起時繞著三座使臣徐徐甩袖彎腰,眼波流媚,纖腰不堪盈盈一握,惹得其中幾位看直了眼,在伶人離去時忍不住伸手似要挽留,引得周圍大臣低低笑出聲。
幾人頓時意識到自己此舉有失顏面,訕訕一笑,以舉杯飲酒來掩飾尷尬。
太后雙手交握放在腿前,大紅蔻丹的護甲上流光爍爍,她面色平緩地看著殿內各式表演,偶含笑意點頭,一派雍容淡然姿態。旁人看去,根本不知太后其實興致缺缺。
原嬤嬤湊近耳邊低語,「主子,姑娘想去景旻少爺那桌。」
太后微微移過目光,便看見景旻在悄悄朝知漪招手,輕笑道:「讓她去吧,哀家都要坐不住了,更別說他們幾個孩子。」
知漪在幾個宮女掩飾下悄悄「偷渡」到了景旻一桌,小身子撲過去被景旻一把抱住,然後兩人齊齊倒在了座上。
「妹妹……你……先……起來。」景旻被壓得差點氣都沒喘過來,苦惱地想道,妹妹這大半年明明就胖了許多,偏偏皇祖母和娘親都不當回事,可是……再胖下去他真的要抱不動了啊。
知漪趴在上面呆了一呆,被景旻身旁的小少年拉起。小少年名為景承,正是景旻兄長,信王長子,如今八歲。
景承很明顯與景旻性格不同,小小年紀便萬事都從容不迫,很有幾分信王妃的風姿。他一手著力將知漪拉起,命宮女幫她整理宮裙,微微一笑,「這位就是知漪妹妹吧?我早聽元涵和娘親說過很多次了。」
「妹妹,這是我大哥,你叫他元茂哥哥就好了。」景旻忙不迭爬起,小心讓知漪在他們中間落座。
信王夫婦坐於前側,景旻兄弟兩是另設了一張小桌,方便宮人服侍也好讓他們這些小孩兒無聊時可以溜出去玩玩。
知漪叫了聲「元茂哥哥」,口齒清晰,乖巧一笑,露出一口細細的小白牙。
景承一直含著笑意,聞言點點頭,回身對小宮女又叮囑幾句,很快他們桌上便多了幾份知漪愛吃的點心和一小壺梅子釀。
殿內韶樂正奏到激烈處,舞女們纖足踮起,長至三尺有餘的水袖發力往上空拋去,繞正中頂著繡球的黃衣女子疾速靠攏,精彩絕倫處叫知漪看得目不轉睛,卻讓景旻無趣地以手撐腮,斜著頭對兄長道:「大哥,娘親說了這宮宴會持續差不多兩個時辰,現在才一半而已,我們出去玩會兒吧,再在裡面可要悶死了。」
「你不過是惦記那株梅樹下的鳥兒罷了。」景承慢條斯理用刮片和針將蟹黃挑出,沾了醬放到知漪面前的小碟上,溫聲道,「蟹性涼,這個時節的蟹也並不大好,知漪妹妹嘗嘗新鮮就可以,不用吃太多。」
景旻耷拉在桌邊,立刻沒了精氣神,癟著嘴抵死不認,「我只想透透氣而已,娘親之前也允了我們可以出去……」
未說完便被小勺子塞住了嘴,抬眼便看到知漪眉眼彎彎的可愛模樣,「哥哥吃。」
景旻立刻啟動傻哥哥狀態,眼睛冒起小金星來,直道「妹妹真好」。
景承用濕帕擦了擦手,端了杯清茶啜飲,聽著兩小孩稚嫩的言語,不時會心揚唇。雖只比景旻知漪大了三四歲,但他與另外兩隻小不點的氣度做派已經千差萬別,讓一直細心看著他們這一桌的宮女不由咋舌。
若要說信王妃最滿意的,自然是長子景承的早慧聰敏了。她出身畢竟不高,景承的出生不僅讓她迅速在信王府中站穩了腳,他的天資聰穎也漸漸讓京城中對她的非議少了許多。也正是因為有景承在上面頂著,她才能如此放任景旻一直招貓逗狗,同信王一般小小年紀就四處獻好漂亮的小宮女。
景承對這些早有察覺,倒從未因這而對弟弟有過什麼不滿,反而挺喜歡這種護著弟弟的感覺。既然他占了嫡長子的身份,多承擔些也沒什麼。
他之前早就聽爹娘和弟弟念叨過無數次知漪酣酣的,今天一看到人,就瞭然了。心道怪不得元涵這麼喜歡這個妹妹,的確是……要找出比他更傻乎乎的人實在不容易。
景旻又坐了半刻,實在耐不住了,趁著兄長沒注意拉著知漪就溜了出去,身後跟了惜玉同另一個服侍的小宮女。
「哥哥?」知漪被他牽著小跑,兩人到了乾坤殿東門前,停在門口兩個守衛身邊。
景旻搓了搓小手,開口間水汽化成白霧,他看了看連月牙也沒有的夜空,心中有些後悔沒依娘親的話兒多穿件裡衣。
知漪喝了兩杯梅子釀,周身倒是暖呼呼的,口齒間漾著一股香氣,白嫩嫩的臉蛋上暈著兩團酡紅。景旻瞧著,越看越像年節時府中嬤嬤做的糯糰子,在眼前晃來晃去他都想湊上去咬一口。
他剛才沒吃什麼東西,現在才覺出餓了,望向知漪的目光也有些綠油油的泛著光,讓小姑娘抖了抖,不自覺就捂住了小臉蛋。
兩人傻傻對望了會兒,旁邊傳來「撲哧」一聲輕笑,東郭璃自角落暗處走出,對望過來的景旻知漪淺淺一笑。
她今夜著裝亦繁盛華貴,水紅色華衣裹身,外面罩了件深紫裘衣,上了一層淡淡的脂粉,唇邊點著粉色胭脂。若非未長成的眉宇間尤帶稚氣,旁人一眼望去,還當是十來歲的少女。
這身裝扮使她顯得嬌美堪憐,但隨之的燦然一笑卻沖淡那股柔弱,帶著一股尋常姑娘家少有的英氣來。她步子雖小卻很快,讓人只覺若非這窄小的衣裙限制了她,下一刻她就要跑起來了。
「我認得你。」景旻笑眯著眼,「漂亮的小姐姐,你剛才就坐在使臣桌那邊,對不對?」
東郭璃嗯一聲,突然拿出用油紙包住的點心,「要,吃嗎?」
她腔調有些奇怪,也許是因為才學這邊的語言不久,但舉止間和氣質都很引人親近。加上年紀相差不大,景旻和知漪很快就同她熟絡起來。
啃著據說是五寶國特有的點心,景旻眨眨眼道:「你是說,你以後會留在我們這裡嗎?」
東郭璃點點頭,幾個宮女都遠遠守在後面,可能因為面前坐的是兩個懵懂的小孩兒,她更能輕易將心事說出。
她遲疑地問了句,「你們,皇上……是不是,很兇?」
「對,皇叔可凶了。」景旻忙點頭。
知漪卻拼命搖著小腦袋,嫩聲反駁景旻,「哥哥壞,皇上不凶。」
景旻吐吐舌,心道:那是皇叔從不對你凶。
東郭璃臉色白了點,她雖然才七歲,但在他們五寶國,十歲成婚的都有,所以她對男女之事也初有了解。早在被決定送到宣國來時,她就大概清楚了自己的命運。她從不信什麼國師的預言批命,只是知道這是救五寶國的一個方法,這才妥協。
東郭璃自小喜歡騎馬練武,有著一顆男兒心,時常抱怨自己為什麼不是阿兄他們。但在得知自己如果被送給宣國皇帝可能會挽救一年不如一年的五寶國時,又開始慶幸自己的女兒身了。不過她畢竟還小,初次面見宣帝的懼意一直留在心中,讓她很難想像自己今後要去服侍這麼一個喜怒不定的皇帝。
聽說宣帝三十才能近女色,那就是再過七年,七年後自己也十四了,那時候又會是什麼模樣呢……東郭璃陷入沉思,忽然聽見那個仙童般的小姑娘軟聲開口,「嫁給皇上?」
「就是成為皇叔後宮的嬪妃了。」景旻不以為意地擺擺手,他自小受到爹爹信王的薰陶,對這方面也了解不少,「大概就是……陪皇叔用膳和睡覺吧?」
知漪眨眨眼,想了想,「酣寶兒也是?」
「那怎麼一樣,等妹妹長大了就不能再和皇叔一起睡了。」景旻絞盡腦汁回想,「只有嫁給皇上才行啊,而且爹說過,到時可不簡單是陪著睡覺,還要……還要……對,還要親一親抱一抱,整夜都要摟著一起睡,這樣才有用。」
至於是有什麼用,景旻自己也不大清楚。
知漪聞言歪歪小腦袋,苦惱地捧著臉蛋,原來等自己長大了就不能再和皇上一起睡了。
遠處不小心聽到這句話的幾個宮女同時默了默,腹誹著,信王爺您平時都給這小少爺教了什麼啊。
東郭璃被他們這幾句對話衝散愁思,當即笑起來,拿出帕子仔細將知漪方才吃點心沾的一點油沫擦掉,繼續語不成調幾個字幾個字往外吐,「你,真可愛。像我,阿妹一樣。」
說完,她忍不住輕輕碰了碰那嫩滑的小臉,想起自己才三歲大整天追在後面叫「阿姐」的小妹,神情中透出一股不合年紀的溫柔。
晚風拂來,她緊了緊身上的裘衣,隨後左臉感覺一陣溫熱,似乎有什麼柔軟暖暖的東西極快地貼近了一下。她回頭望去,正好對上知漪滿是爛漫的大眼睛,似乎在對她笑。
東郭璃一怔,心中瞬間湧入暖意,使她對很快要孤身一人留在異國他鄉命運的懼意淡了些許。
景旻不高興地望去,「妹妹都不親我。」
知漪卻把油紙上包的最後一塊點心遞去,「哥哥。」
傻哥哥立刻笑逐顏開,再不記得剛才的抱怨。
東郭璃:……真好哄。
這場宮宴當真持續了差不多兩個時辰,三小孩在殿外待了一刻多鐘便回宴了,外邊實在太冷,又沒帶手爐,知漪被包裹得嚴嚴實實都打了好幾個小噴嚏,更別說死撐著不願把自己包得太胖的景旻。
最先離席的是太后,她上了年紀易疲倦,本想帶著知漪一同回敬和宮,不料小姑娘扒著椅座不鬆手,一直叫著要等皇上。殿內那麼多大臣都看著,也不好強行把人抱走,太后無法,只得應了小姑娘。
反正這大半年來知漪在宸光殿就寢的次數也不是少數,太后等人都早就習慣了。
瓜果冷菜換了數輪,殿內外的喧囂寂靜對比愈發明顯,宣帝招來安德福問過時辰,知曉已是亥時正中,便道信王宜郡王等人可在宮中西二所留宿,其他人等若是不便回府也可令宮人領去東二所暫宿,明日休朝。
此舉讓殿內眾多人露出笑顏,畢竟能在宮中留宿可是莫大的榮幸。
宣帝先行離席,在眾人恭送下踱至殿外,於廊下等了會兒才見惜玉匆匆抱著知漪趕來,原是知漪已經睡著了。
小姑娘身上蓋了件白底紅梅的披風,看式樣應該是剛才信王妃給蓋上去的,她向來都十分細心體貼。
宣帝呼出一口酒氣,於夜色中結成白霜,指節點在額間穴道上揉了揉,他今夜喝得有些多了。
「唔……」知漪被襲來的冷風凍得迷迷糊糊醒來,睜眼便望見空中飄落的片片潔白,下意識伸出了手,「咿……雪。」
「皇上,下雪了。」安德福輕聲開口,「去傳御輦來吧。」
宣帝剛想擺手,瞥見身旁的知漪,淡聲道:「傳輦將知漪先送回去,朕要走會兒。」
「不要~」知漪立刻清醒了,掙開惜玉懷抱牽住宣帝的手,仰頭道,「酣寶兒也走。」
安德福正擔心這小主子被凍著了要開口,卻見他們皇上垂眸望了一眼,手緊了緊牽住小姑娘便邁入了夜色之中。
哎——安德福跺了跺腳,只能也趕緊跟上去,身後隨了一串躬背彎腰碎步行走的內侍。
夜雪下得愈發大了,如羽毛般輕飄飄灑落,打著旋兒落在人的發間、兩肩、帽檐和長睫上。知漪輕輕一眨眼,一朵雪花便飛舞著旋落在她伸出的指尖,因著很乾,好一會兒也未被指尖的溫度融化。
「夜深知雪重,時聞折竹聲」,腳邊偶會傳來枯枝被踩斷的聲響,知漪被這漫天徐徐飄灑的夜雪迷住了,到進了宸光殿都還沒回過神。
「姑娘看雪也看呆了。」墨蘭同墨竹笑意盈盈,兩人一同看著趴在小窗邊的知漪。
剛才回殿時她們已經給知漪洗漱過了,趁著宣帝仍在沐浴,知漪便獨自爬上了綉凳,托著紅泥小手爐望向窗外,呆呆的也不知小腦袋裡在想什麼。
直到宣帝沐浴好,見著這副情景便直接一手將人自窗邊拎起,然後走到龍榻前放進了柔軟的被褥中。
榻旁新擺了盞八角琉璃繪彩燈,燈光柔和低暗,即便擺在旁邊也不會影響入夢。知漪從小被間露出一隻眼睛,盯著彩燈看了好一會兒。
「安德福」宣帝剛想說什麼,就感到一陣暈眩,讓安德福不禁出聲詢問,「皇上,要不奴婢去端碗醒酒湯來?」
「不必。」宣帝坐在榻邊,「將外邊的燈全熄了,一盞不留,退下吧。」
安德福不放心地瞧了眼陷進褥子裡的知漪,皇上自那年後其實就不大喜歡下雪的夜晚,今夜還飲了那麼多酒,不會做什麼嚇著姑娘吧?
他心中搖頭,還是遵令慢慢退下了。
片刻後,宣帝雙眸半闔,靠在高枕邊。榻邊的些許光芒使他另一半側臉籠在陰影之中,胸前衣襟微微敞開,右臂衣袖松松挽起,許是為了散去酒後的周身燥熱。
半醉半醒間,他仿佛又憶起了多年前的冬夜,眉頭不自覺蹙起,薄唇抿成一條直線。
知漪見他半坐著,還以為他又要先看會兒書,便自娛自樂地在龍榻上滾了幾圈,最後在枕邊被宣帝一手攔住,疑惑道:「皇上?」
宣帝劍眉微動,這才慢慢睜眼,其中的寒冽冰冷陡然間散去,聲音因酒醉帶了一絲沙啞,「知漪?」
知漪點點小腦袋,擔憂地看著他,「皇上病了?」
「沒有。」宣帝拍拍她,目光環視一圈四周,忽而舒出一口氣,終於意識到此時並非在那個夢魘中。
知漪不放心地探手去摸摸額頭,用一副小大人的語氣認真道:「皇上不怕。」
宣帝微挑起眉頭,看著小姑娘續道:「藥不苦。」
明明自己說話間都因想起藥味來而皺起了小臉,卻還要硬撐著勸他,讓宣帝不由失笑,對小姑娘招招手,讓她靠過來。
知漪熟絡地窩在他胸前,玩了好一會兒頭髮和宣帝手指。
半晌後,她忽然想到自己正在和皇上一起睡,又想起景旻的話,卷翹睫毛抖了抖,眨下一片星光,仰頭軟軟開口,「酣寶兒也要,嫁皇上。」
宣帝:……
許久他才低沉道:「誰說的?」
「哥哥。」知漪懵懂地看他,「璃姐姐?」
知漪努力想了想,繼續解釋,「酣寶兒長大,也要陪皇上。」
宣帝這才記起之前侍衛統領回稟的話兒,之前他從未把那件事放在心上。畢竟什麼天生異象凰命的,太過虛無縹緲,他哪會因這種理由去選後選妃,更別說那東郭璃不過是個七歲的小姑娘。
沒想到知漪竟然知道了這件事,宣帝眼中流露淺笑,並不準備和小姑娘解釋,只將人卷進被褥中,低聲應道:「好。」
知漪得了應允,立馬滿足了,揪著宣帝胸前的衣裳,又輕輕說了幾句話,很快二人便一同低下聲音,沉入夢鄉。
悠悠長夜,點滴到天明。
第二日東郭青單獨求見了宣帝,半踟躕下將妹妹東郭璃的特殊和本國國師的批示一同說出。
出乎他意料的是,宣帝似乎對這件事一點也不吃驚,反而轉聲問起他們五寶國如今的真實狀況來。
東郭青一怔,雖不知道為什麼,但不敢有半句隱瞞,連忙一五一十地將近年氣候劇變和土地乾涸的情況說出,祈求宣帝相助。
二人在御書房商議了近一個時辰,最後不知達成了什麼協議,宣帝竟真的將東郭璃留了下來,並下旨相助五寶國。
這待遇讓另外兩國又嫉又恨,心中直道失算,他們光想著宣帝還沒到選妃的時辰,卻不想五寶國算盤打得好,提前七年將人送來,還可培養感情……
東郭璃得知消息後半欣喜半悵然,坐在榻上久久不能言語,心知自己命運已定。
十日後便是三國使臣歸國的日子,到那時……她便再也見不到阿兄了吧。
東郭璃猶豫了許久,最終還是去徵得了太后同意,在使臣離京當日借著陪知漪遊玩的時機登上宮牆,從人群中遠眺兄長的身影。她心中焦急地四處探望,最後終於注意到東郭青一直在回頭揮手,身體一僵,努力維持的平靜瞬間崩塌,眼含淚水,「阿兄……」
知漪無措地望望她,再看看下面,踮起腳來幫著擦淚,軟聲安慰,「不哭。」
東郭璃緩緩、緩緩地收回目光,別過身蹲下,忍了忍哽咽,捂住臉道:「嗯,不,不哭。」
知漪點點頭,學著嬤嬤的模樣輕撫她的長髮,這種尤帶稚嫩的溫柔讓東郭璃最終還是沒忍住,半跪在地抱著她,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