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炎炎,盛夏酷暑時節連微風都冒著絲絲熱氣,沾染在發間、眉間,覆在每一寸肌膚,使人不由心生躁意。
湛藍的雲穹自頭頂開始逐漸轉淡,更淡,最終與高聳屋檐的翹角接壤,形成一條波浪形的月白色長線,讓一些新進莊府的下人忍不住看出了神,駐在原地停下。
「杵在這兒做什麼?」高鼻長臉的嬤嬤推了把愣在廊下的婢女,「還不快把鄉君要的冰碗送去。」
那婢女這才醒過神來,吐了吐舌,望著嬤嬤盤裡鎮了冰水被切成各式花樣的瓜果不由咋舌稱嘆。尋常人家夏日要求些涼意只得去深井打水或趁著無人時去河水裡晾晾,不比這些高門大戶世家貴族,冬日裡便在地窖里屯好大塊的冰,夏季取出置放在屋內四角或製成冰碗,哪怕天兒再熱也不必擔心。
今日他們少爺在府中舉辦詩會,請了京中眾多公子和貴女。
詩會分兩處,一處青園一處紫園。青園中是各府的世子少爺,也是此次詩會主角。聽說是以園中各景賦詩作畫,若是詩作完後便由人謄寫在紙上呈去給紫園中的各位貴女作評,判出個一二三末等,再予賞予罰。
而青園紫園中間不過隔了堵牆和一道白玉拱門,若是聲音稍大些,兩園中的人其實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婢女和這個長臉嬤嬤服侍的便是紫園中靜坐的各位貴女,更需精心伺候。
甫一入紫園,婢女便感覺撲面一陣涼風,舒爽得從腳尖到每根頭髮絲都在輕顫。紫園各角落和花圃間都放置了許多冰塊,右邊長廊又與煙波池對望,正是整個莊府夏日納涼的最佳去處。
婢女低眉垂眼,細步穿過一眾儀態萬千的貴女,徑直來到正中,輕輕放下玉碗。
暫時卻無人理會她,此時園內幾乎每位姑娘手中都輕拈了一張箋紙,或莞爾或微蹙峨眉地緩緩賞詩。
「杉松交日影,枕簟上湖光。袞袞承嘉話,清風納晚涼。」莊幼蓉暗自斟酌這幾句,總覺這風格隱約有幾分像大哥所作,卻又不能確定。偏偏這詩都是由人統一謄寫,無法從字跡上判斷是何人詩作,她不由碰了碰旁邊兀自和貓兒玩耍的小姑娘,低聲道,「酣酣,快,幫我猜猜哪個是大哥的。」
她想著,妹妹運氣那麼好,肯定閉著眼睛也能猜對。
哪知自家大哥早就猜到她可能會用這招,提前就和知漪說好了。知漪轉過頭對她眨眼,同樣輕聲道:「長瑜哥哥說,不能告訴幼蓉姐姐。」
小姑娘說話時顯出兩腮未褪的嬰兒肥,臉頰幼嫩白皙,認真的模樣更是顯出一股呆萌來。莊幼蓉手指動了動,還是忍不住一把捏了上去,來回蹂躪幾下,不甘心道:「明明就晚了幾個月認識,怎麼就那麼聽大哥的話呢?」
「喵喵喵」雪寶尾巴豎起,不滿地伸爪子撓了幾下,讓莊幼蓉連連擺手,「好好好不欺負你主子就是了,可別再撓我。」
她端起冰碗來剛想嘗一口去去暑氣,忽然就感覺旁邊一道灼熱的目光望來。偏頭看去,果不其然是知漪在眼巴巴地望著她,其中的可憐意味讓莊幼蓉幾乎招架不住,也讓右側的席妙撲哧笑出聲,「酣酣你就別看了,再看我們也不敢讓你嘗一口。」
要知道知漪前陣子貪涼,兩天就吃了十多碗冰碗,起初沒人注意,待發現時已是需要請太醫了。為此她這次出宮,太后特地托人囑咐,絕不可讓知漪碰任何涼性的吃食。
這處的動靜引得他人注意,見到鼓著臉蛋的知漪,頓時都投來或深或淺善意的笑。
此次詩會請來的貴女有二十多位,二十多人中皆以紫藤架下鞦韆上三位年紀都不大的小少女為尊。
鞦韆正中坐的是詩會的半個主人、莊府莊尚書的孫女莊幼蓉,莊幼蓉與莊澤卿一母同胞,也是莊府唯一的嫡出姑娘,性情並不驕縱,只十分活潑,也沒什麼耐心。
莊幼蓉其實心中清楚,在場多數貴女來參加詩會的目的都是為了她的兄長莊澤卿。畢竟她大哥莊澤卿才及弱冠便已中進士,名滿京城,如今在大理寺當差,前途可見,且至今未議親,自然引得諸多人心思浮動。
不過莊幼蓉自小便極為景仰崇拜兄長,自覺自家兄長龍章鳳姿,芝蘭玉樹,若非絕世佳人哪裡配得上。所以她自園中一眼望去,也沒瞧見有哪府貴女的容貌氣質配得上她家大哥。
鞦韆右側坐的是宜郡王的曾孫女席妙,聽說在府中最得宜郡王寵愛,特地為她請皇上賜封鄉君,得封號「平雅鄉君」。可以說,席妙的榮寵之盛連其兄長也比不過,在京城向來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很有幾分驕矜傲氣,不過對著熟悉的人倒會收斂一些。
左側,自然就是知漪了。雖然真正說起來,知漪身世在京城眾多世家貴女間只能算一般,但京中誰不知慕府的這位姑娘自四歲起便一直待在太后身邊,由太后親自教養,聽說就連皇上也十分寵愛。這滿宣國看去,能同時得太后和皇上喜愛的恐怕也只有這一人了,是以誰都不敢怠慢,畢竟連席妙也會處處遷就她。
三人中席妙為長,年方十二,莊幼蓉比她小上數月,再往下則是如今正好八歲的知漪。因這年紀,知漪在眾人眼中都還是個沒長大的妹妹般人物,又背靠太后皇上兩座大山,平日見著都是對她疼愛居多。
席妙一句話下來讓紫園中人都目露笑意,半刻後,席妙命下人將眾人寫下的屬意詩作收起,細細看了一番,忽然眼前一亮有了主意,湊在知漪耳邊輕聲說了幾句。
知漪眼睛也是亮晶晶的,聽得不住點頭,片刻後起身將雪寶兒放在鞦韆上,往青園那邊走去。
青園中莊澤卿和一眾世家公子們在商討詩作和隔壁紫園可能排出的名次,忽然見白玉拱門邊探出一個小腦袋來,一雙眼眸宛若明珠般清光流轉,先是好奇地望了一圈園內的人,再出聲道:「長瑜哥哥。」
聲音如黃鸝般清脆悅耳,瞬間讓青園眾人將視線都往白玉門邊膠著而來,發現原是個**歲模樣的小姑娘。小姑娘穿著一身淺紫紗裙,梳著小巧的垂雲髻,幾縷細軟烏黑的長髮披在雙肩顯出柔美,讓人心生喜愛憐惜之情。肌膚潔白猶如剛剝殼的雞蛋,大大的貓兒眼一閃一閃仿佛會說話,淺淺一笑,便露出一對均勻分布在臉頰兩側的小酒窩,當真粉雕玉琢,可愛至極。
莊澤卿聞聲立刻大步往門邊走去,不著痕跡擋住向知漪投來的種種目光,溫和道:「怎麼了?」
小姑娘努力踮了踮腳,讓莊澤卿失笑,配合地彎下腰來,「是不是幼蓉和那位鄉君又想出什麼好主意,讓知漪你來說了?」
知漪「呀」一聲,眨眨眼睫,「長瑜哥哥知道啦?」
「她們平日鬧的什麼,我還能不知麼。」莊澤卿感慨小表妹的天真好哄,「這次她們又想做什麼,說吧。」
知漪湊近他低聲耳語,讓莊澤卿邊聽邊搖頭,摸摸知漪頭頂,「你就不要摻合進去了,當心回宮被太后娘娘知道。」
小姑娘乖乖點頭,忍不住探過去又望了一眼,發現裡面的人還是盯著這邊,忙縮回小腦袋,疑惑道:「元茂哥哥?」
「景承他……」莊澤卿想到便忍不住笑,「聽說今日先生要考景旻背詩,他被景旻拉去幫忙了。」
知漪有點失望,模樣在莊澤卿看來就像只蔫耷耷的小狗,可憐可愛,便道:「前幾日南陽郡王布置給你的畫兒可畫完了?」
話音剛落,知漪立刻邁腿一溜煙跑了,叫莊澤卿搖搖頭,回身往園內石桌前走去。
「長瑜,這便是你在慕府的表妹,被養在宮裡的那位?」
出聲的是莊澤卿往日同窗,關係尚可,讓他笑了笑點頭,「她還小,今日不過是來跟著看看,並未作評,應該等會兒便要回宮了。」
另有一人搖扇緩緩開口,「鸝黃好鳥搖深樹,細白佳人著紫羅。小是小了些,卻也是位小佳人了。」
此話讓眾人不由莞爾,畢竟每人府上差不多都有妹妹,皆知這只是句善意的調侃罷了。
不出莊澤卿所料,未等席妙的壞主意實現,徐嬤嬤一看天色便開始勸知漪回宮了。
這幾日知漪在用藥膳,且都得按著時辰服,徐嬤嬤向來小心謹慎,自然不肯誤了半刻。
莊幼蓉親自將人送到府門,看著她上轎,依依不捨拉著知漪小手,壓低聲音道:「每次出宮都這麼早回去,你那嬤嬤似乎生怕我們吃了你似的。」
知漪往轎外瞄了一眼,還沒開口莊幼蓉便知她要說什麼了,忙擺手道:「就知道你還惦記著那幾壇桃花酒,放心吧,就算我忘了大哥也不會忘記給你留的。」
「謝謝幼蓉姐姐。」知漪對她一笑,漾著可愛的梨渦,蒲扇般的睫毛如瓷娃娃精緻纖長,讓莊幼蓉極力忍住要撲上去親親抱抱的想法,並再一次感嘆為何知漪不是自己親妹妹,這樣就能天天抱在懷裡不撒手了。
淚眼汪汪地揮著小手帕,莊幼蓉續道:「下次可別忘了帶阿璃來,沒有她在今天的詩會都少了許多樂趣。」
「嗯。」知漪揮揮手,趴在小窗邊看著莊府大門漸漸變小,直至轉角消失不見。
莊府離皇宮有小半個時辰的路程,知漪睏乏地打了個小呵欠,徐嬤嬤遞上軟枕柔聲道:「姑娘先睡會兒吧,等過了宮門奴婢再叫您。」
「唔……」知漪迷迷瞪瞪睜了睜眼,最後還是沒抵住困意,沉沉睡了過去。
宮內,宣帝正同譚之洲在御花園中緩步而行。譚之洲在外任職也有五年,不負宣帝所望,每一處都是功績斐然,所以在今年春末時被召回了京城。
譚之洲昨日亥時到京,今日一早便入宮面聖,此時正向宣帝口頭述職。
御花園內流水潺潺,奇石嶙峋,池邊栽有排排倒垂楊柳,稍遠些四面都有高大樹木遮陰避陽,使得園內即便未放冰塊也比他處要涼爽許多。
譚之洲慨嘆一聲,「微臣訪遍大江南北,北地樓閣粗獷而不拘一格,江南亭台精緻小巧,其中風景各有千秋,但仍未有一處能比得過皇宮,其丹楹刻桷、層台累榭乃常力不能及,非神工意匠猶可……」
安德福:……幾年未見,譚大人您拍馬屁的功夫是愈見精妙了。
譚之洲滔滔不絕說了許久,宣帝連眉毛都沒動一下,顯然是習慣了他的作風。等譚之洲稍微停頓下來,才道:「安德福,奉茶。」
「是。」安德福含笑令端了玉盤許久的小宮女上前。
譚之洲笑道:「皇上依然是細緻入微,體恤微臣,臣感激不盡。」
正前方剛好有個涼亭,譚之洲躬身,正想請宣帝先行,忽然聽到一聲清脆如燕語鶯啼的叫喚,「皇上」
接著一道淺紫的身影撲進了宣帝懷中,剛好埋進腰間,如小貓般蹭了蹭,瞧著黏人極了。
譚之洲心中還在納悶著這是哪家的小姑娘,就見他們皇上伸手護住了人,清咳一聲。
那小姑娘似乎因此才意識到旁邊還有人,從他們皇上懷中偏過頭,見到他時先疑惑地歪著腦袋回想,隨後雀躍道:「譚哥哥。」
竟然還記得他。
但譚之洲神情卻不能如常了,那張小巧的臉蛋剛映入眼帘,他的臉色頓時如電閃雷鳴般快速來迴轉換,最後張了張嘴,僵在原地,心中似有數萬句話奔騰而過。
這,這面相……還有皇上的態度……呃……
他還沒恢復過來,便見宣帝拍了拍小姑娘的頭,低沉道:「是叔叔。」
小姑娘立馬又歡快叫了一聲,「譚叔叔!」
譚之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