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譚之洲冷靜下來,已是一刻後,他正了正官帽坐在石凳上,儘量露出溫和的笑,「慕姑娘還記得在下?」
知漪點點頭,目光一如譚之洲印象中那般清靈,露出一排細小潔白的貝齒,「譚叔叔的花兒。」
譚之洲注意到她桌下的右手一直同宣帝交握,心中感嘆了一下他們皇上和這位慕姑娘的親密,同時也不免好奇,難道這就是因命格而來的吸引?不然怎麼解釋他們皇上這麼多年都沒對哪個女子流露過異樣情感,偏偏對面前的的小姑娘如此縱容。
他觀察細緻,但不動聲色,仿若什麼都沒察覺般一笑,同知漪又簡單說了幾句話兒。
安德福親自奉上三盞香茗,放在知漪面前時特地輕聲道:「姑娘放心,這杯是蜜水,放了些乾花泡製。」
「謝謝安總管。」知漪一邊梨渦露出,嫣然輕語。
安德福含笑退下,他看著這小主子長成如今這般模樣,對他的稱呼也從記不清的「安福」到「安總管」,聽著是疏遠了些,但他了解姑娘的性情,哪會介意這個。
況且到現在,若是哪日沒聽著這一聲如含了香蜜般甜軟的「謝謝安總管」,他便渾身不自在。
知漪剛回宮便來尋宣帝,本是想找宣帝幫她完成南陽郡王布置的畫兒,但見有譚之洲在場,便乖乖巧巧地坐在旁邊,只偶爾捻起一塊點心。每次譚之洲不經意瞄過去時都能瞧見她腮幫微鼓的模樣,偏偏還要裝作小淑女般文靜。
他心中好笑,只當做什麼都沒看見,同宣帝聊些各處風景人情之類不痛不癢的話題。
雪寶兒待著無聊,幾步竄去了前面的假山中撲蝶玩耍,知漪只能拿出之前在詩會上旁人教她結的絡子繼續鑽研。
絡子是用來裝乳白玉佩的,選的是紅繩,中間結了大大小小的珍珠玉石,極為奢華。知漪不知不覺同它奮鬥了許久,再回過神時譚之洲已經告退了。
宣帝才垂眉瞧了一眼,就見小姑娘白皙的臉蛋仰起,將絡子舉到他面前,「皇上,好看嗎?」
說實話絡子結得一點也不好看,歪七扭八,形狀全靠上面點綴的玉石撐起,宣帝卻能面不改色點頭,叫旁邊的安德福看了大為折服,心道不愧是皇上。
知漪眼眸高興地彎成月牙,手一推,「送給皇上。」
宣帝:……
小姑娘續指著他腰間,「皇上的舊了。」
「朕明日換上。」宣帝拍拍她,隨即起身帶知漪往敬和宮方向走去,手依舊穩穩牽著她。
路途中,宣帝考校起小姑娘的功課來,讓她擇《幼學瓊林》背誦千字,再誦詠梅詩一首。
知漪六歲開蒙,起初太后從宮外請了位女先生。想的是不必讓知漪精熟,只在琴棋書畫上都略有所通罷了。但知漪許是受了自小同宣帝一起看書閱奏摺的影響,最喜愛的卻是史書經義,好幾次偷偷和景旻一起溜去太學院聽授,回來就抱著太后撒嬌,說要和哥哥一同進學。
太后無法,只得讓知漪作了男孩兒裝扮,每月初五至二十讓她去太學,身份便是景旻表弟、信王妃親侄。兩年下來,除去太學院的幾位太傅早就被提前告知,其他人還都未識出知漪身份。
知漪功課向來比景旻還好,所以此刻鬆開握住宣帝的手,雙手背在身後,在宣帝面前倒退著小步慢走,邊歪著腦袋回想道:「混沌初開,乾坤始奠。氣之輕清上浮者為夭,氣之重濁下凝者為地……」
宣帝望著她水光潤澤的眼眸,一副沉進書中的模樣,微微揚唇。
小姑娘清脆悅耳的聲音響了許久,在念到「參商二星,其出沒不相見;牛女兩宿,惟七夕一相逢」時頓住,似乎不解地想了想,疑惑道:「皇上,為什麼參商二星、牛郎織女都不得見或一年一聚?」
宣帝沉吟片刻,「太傅可教了星宿?」
知漪搖搖頭,便聽得宣帝簡潔解釋,「參為西,商處東,一昏一晨,唯晨昏各自可現,此出彼沒,此沒彼出,永不相見。」
知漪想了會兒,似乎不大懂,眼睛盯著宣帝眨了眨,求知慾滿滿。
宣帝又令安德福將牛郎織女的故事講了一遍,知漪便更奇怪了,「阿嬤說神仙很厲害。」
安德福笑語回道:「那可不一樣,織女身為仙子卻和凡人有了私情,是觸犯了天規,應該……就同咱們犯了宮規一般吧,所以二人被罰變成了牽牛織女星,月夕那日由喜鵲搭橋才能見上那麼一面。」
「嗯……」知漪突然小跑到宣帝身邊挽住手臂,朗聲說了一句話兒。
安德福頓時失笑,心道姑娘還不知這些話兒都是用來形容男女之情的,用在她和皇上之間卻也沒什麼大錯。
知漪牽住宣帝,示意他彎腰,宣帝便配合地略低下頭,以為小姑娘還要悄悄說什麼,沒想到是直接踮起腳湊上來在他側臉輕「啾」了一下,又飛快地在身側站好,努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只彎彎的眉眼讓她像只偷腥的貓兒般機靈可愛,讓人不忍責備。
宣帝先是一怔,隨後面無表情地掃過周圍的一眾宮女內侍,包括安德福,讓安德福下意識掩了面,諂笑道:「皇上,奴婢、奴婢什麼都沒瞧見。」
徐嬤嬤將這副場景納入眼中,心底擔憂越來越重,這……姑娘要是習慣了一直和皇上這般親近,可該如何是好啊。
因著這重思慮,在知漪回敬和宮用過晚膳去沐浴後,她便對原嬤嬤林嬤嬤二人低語道:「我瞧著,姑娘如今也有八歲了,雖說與皇上差著輩分,但總這般親近也不大好。姑娘如今尚不知事,可皇上再過幾年便可納妃,還這般縱著姑娘,莫不是……」
徐嬤嬤言語中不無試探之意,任誰也聽得出來,叫一旁的原嬤嬤笑出聲,「你可真能想,皇上是看著咱們姑娘長大的,又差了近二十的歲數,能有什麼想法?不過是將姑娘當成小輩般疼愛罷了,偏你要多想幾分。」
林嬤嬤亦笑,「姑娘心思單純,又孝順知禮,主子和皇上向來要偏愛幾分,你又不是現在才知曉。怎麼今日只瞧姑娘親近那麼一回,就開始擔憂了?」
她頓了頓,又道:「不過姑娘也到了男女之防的年紀,和皇上確實不大合適再同年幼時那般親近。姑娘向來懂事,你平日照看時只多在耳邊說幾句,不就能記著了?皇上能縱著姑娘,咱們這些做奴婢的卻不能單看著,還需多多上心才是。」
徐嬤嬤頷首,「說的是,往日我一心為太后皇上疼寵主子而高興,卻差點忘了這事兒。太后娘娘近年愈發順著姑娘,連姑娘要去太學院進學的事也允了,這每次十多日下來,姑娘都同那群公子少爺們混在一塊兒,哪能意識到這些。」
她心中顯然是不大讚成自家小主子去太學院的,要知道太學院從太傅到學生再到書童全都是男子,她真怕她家姑娘在裡面待久了連自己還是個女孩兒都忘了……
夜幕如薄紗般網開,籠在敬和宮上方,漫天繁星閃爍,使得月色朦朧,仿若一渺淡淡的玉白煙霧飄在空中。
知漪坐在書案前對著空白的畫紙冥思苦想,烏黑細軟的長髮披在身側,少了幾分白日間的俏皮更添一絲柔美,一雙明眸不時微眨,滿是疑惑不解,仿佛對畫紙無從下手。
不多時,她乾脆趴在案上,無意識地用畫筆戳著臉蛋,呆呆的模樣引起惜玉輕笑,「姑娘還在為郡王交待的畫兒發愁哩?」
知漪「唔」一聲,苦惱道:「先生說要以《聞蟬》作畫,可是……忘記問皇上……」
一年前南陽郡王便成了教知漪棋畫的先生,這還是他毛遂自薦而來。太后不知靜太妃與郡王往事,起初很是詫異,不過被南陽郡王幾句打動,便應允下來。南陽郡王是個真正的書畫大家,琴棋二道也造詣頗深,過天命之年仍風流雅致,能成為他的學生,是知漪之幸。
「莫道聞時總惆悵,有愁人有不愁人」知漪便是被這後一句難住,本想畫一副歡快的夏日蟬鳴圖,可這句總讓她覺得這首詩的蘊意與以往都不同。
小姑娘自小被太后和皇上捧在手心,身邊的人也都已疼愛或恭維居多,哪會識得愁滋味,更別說了解其中深意。
「姑娘不如先睡,明早再想?」惜玉道,「反正明日郡王也是午時後再進宮,如今亥時都快過了,再不睡明日被太后娘娘知道,又要念主子哩。」
知漪如今單獨住在敬和宮偏殿,改名為「絳雪軒」。剛要搬走時太后自是萬分不舍,可她年紀大了,夜間睡得越來越早,清晨也醒得早,怕會影響了知漪作息,便忍痛讓小姑娘搬到了偏殿。
偏殿離主殿很有一段腳程,此時太后也早該歇了。惜玉瞧瞧天色,想起徐嬤嬤的叮囑,縮了縮脖子。
知漪搖頭,她還一點睡意都沒呢。
讓憐香將古琴搬到院子裡,知漪眼眸轉了轉,對著不遠處的榕樹和月池開始撥彈,她指法仍有些生疏,斷斷續續地在彈著《月下歌》,然古琴是南陽郡王特意為她尋來的名琴斷水,音色極好,即便隨意一撥,其聲也如玉石相激,又仿佛流水淙淙,令人不自覺閉目賞聽。
叮叮咚咚的聲音持續了半刻之久,知漪突然停下,往榕樹邊看去,眨眼一笑,「原來先生說的是真的。」
「什麼真的?」惜玉奇怪地跟著移去目光,這才發現不知何時榕樹下大大小小掉落了數十隻蟬,都在微微顫著翅膀,欲飛不飛的模樣,像醉了一般。
「先生說斷水有奇效,夜晚用斷水對蟬撥弦,會讓它如飲佳釀,酣而墜木。」知漪露出兩個俏皮的小酒窩,「這應該也是『聞蟬』了。」
她蹬蹬跑回書案旁,持筆凝神作畫,專注得額間有薄汗滴落也不自知,還是惜玉含笑拿著軟帕給她細細擦拭。
第二日用過午膳,知漪拿著裝裱精美的畫作呈給南陽郡王,看似如常地回到座位,實則一直在用餘光偷瞄,在南陽郡王展開畫時更是心虛地以書遮面。
南陽郡王並未如她所想一打開便將畫放下,而是愣在原地看了半晌,往日一直含笑的眼眸似有暗流涌過,來回撫了撫灰白長髯,踱至涼亭檐邊對碧空望去,半晌才轉頭溫聲道:「這是知漪自己想出的畫兒?」
知漪從書後探出腦袋點點頭,好奇道:「先生不生氣?」
「我為何要氣?」南陽郡王反問道,隨後將畫攤在桌上,用鎮紙壓住,筆尖飄逸似風,邊添墨繪彩,邊含笑開口,「雖與我想的《聞蟬》稍有出入,卻也匠心獨特。這幅畫靈氣有餘,不過下筆太重,著墨過深,失了幾分意境。我平日囑咐的讓你練字的方法,是不是很少用?」
知漪吐舌,先生的方法,是讓她在腕間系上一塊青石硯台,再用最粗的牛耳毫在四格紙內書寫簪花小楷,既可練耐心也可提升對筆力的掌控。但青石硯台對她來說實在太重,綁在手上抖來抖去,根本無法下筆。
她如實將話說出,讓南陽郡王不禁撫須頷首,「是我疏忽了,你年紀尚小,以後便改系……」他往案上掃了一眼,拿過方狀的小塊瓷硯,「便系這個吧。」
知漪頓時耷下小臉,讓南陽郡王失笑,頓了頓思忖道:「若是練成了,我便再教你……」
他聲音漸漸低下去,旁邊的宮女內侍們便是豎起耳朵也沒聽著,只見小姑娘頓時亮起了眼睛,「真的?皇上會喜歡嗎?」
南陽郡王以筆輕敲她的小腦袋,好笑道:「先生何時騙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