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帝發現今天服侍自己多年的總管安德福有點不大正常,具體表現為自出去一趟後便開始磨磨蹭蹭。添一杯茶特意從東至西繞了御案一圈,一刻鐘的功夫湊上來磨了三次墨,還不時勸道:「皇上您看了這麼久的書當心身子疲乏,要不起來走走?外邊兒池子裡的睡蓮昨夜全開了,奴婢記得您前日還說著……」
「安德福。」宣帝忍不住皺眉。
「奴婢在。」
宣帝終於偏過目光,面無表情自上而下將他看了一遍,「可要朕去為你傳太醫?」
安德福頓時咳起來,差點沒把自己嗆著,諂笑道:「奴、奴婢怎敢麻煩皇上,多謝皇上體恤,奴婢沒病,沒病。」
「說吧。」宣帝將書放下,「何事?」
「就是……」安德福猶猶豫豫目光躲閃,「皇上對這瓶中擺的花兒可還喜歡?」
他指著御案前的陶瓶。
宣帝這才發現不知何時原先案上的綠竹瓶被換下,取而代之的為釉白陶瓷小瓶,瓶身雅致,幾道裂紋錯落有致自瓶口延伸至底端,質感細膩。裡面精巧地擺放了幾枝玉茗花,其色穠艷多彩,宛若旭日般濃烈,花內層層疊疊如千瓣蕊,花枝纖瘦,亭亭立在瓶中宛若弱柳扶風的美人。
沒注意到時還可無視,一旦望入眼中便能體會出布置陶瓶和插花之人的心思巧妙。
「不錯。」宣帝略點頭,『不錯』二字從他口中說出時便已經是極大的讚許。
安德福這才放下心來,一口氣還沒完全松下,宣帝接道:「朕還不知宸光殿中竟有如此能工巧匠,嗯?」
語罷,他起身又看了陶瓶半晌,拈下一片花瓣,似在端詳。
「額……」安德福小心道,「其實這陶瓶和花兒已經擺了三天了,都是姑娘每日一早起來親自摘的花兒,放在瓶中修剪好,趁著您去上早朝時拿來,說是皇上您看書批奏摺辛苦,這花兒有養神靜氣的作用。」
「姑娘連著三日都問奴婢您喜不喜歡了,但皇上您一直沒注意到,奴婢答不出來,所以才……今日才出此下策的。」
宣帝一怔,眼前似乎浮現出了小姑娘踮著腳在案上努力修剪花枝的模樣,不禁莞爾一笑,隨後立刻又冷下臉,「下次不可再隱瞞。」
安德福連聲應是,心道若非姑娘囑咐了不能主動告訴您,要讓您自己發現,奴婢早就說出來了。
「去尋花匠來……」宣帝開口,又止住,「算了,不必。」
他起身朝外走去,遠遠丟下一句,「移去寢殿。」
安德福「哎」一聲,給墨蘭使了個眼色,讓她把那陶瓶小心搬到寢殿中去。隨後滿臉笑意地忙不迭跟上去,知道皇上肯定是要去尋那小主子了。
宣帝確實是要去尋知漪,而今日初七,知漪此刻正在太學中,跟著眾人一起搖頭晃腦地讀書。
「台高名戲馬,齋小號蟠龍。手擘蟹螯從畢卓……」知漪隨李太傅一般雙眼閉著,偶爾睜一隻眼飛快地瞄一下書又合上,頭頂小帽隨著腦袋搖來晃去。
她穿的是太學院中統一的青色學子服,衣袍寬大,本就小小的個子被這麼一罩更是看不見多少。
讀了約二十遍後,眾人便開始合書練字,練的是前幾日才學的詩。片刻後,景旻偷偷將手伸至案下,坐在他旁邊的知漪便借著寬大衣袖的掩飾將揉成團的紙張遞給他。
說也奇怪,景旻背書向來不錯,但在詩上,無論背詩還是作詩都能稱得上是小苦手,為此知漪不知多少次給他暗中遞了紙條。
「咳咳……」明明已經站在窗邊的李太傅卻似背後生了眼睛,猛烈咳幾聲,嚇得知漪輕叫一聲,紙團落在了地上。
後桌的蘇霖眼疾手快地撿起,攤開一看便忍不住笑,「元涵,看來你表弟也不願再幫你了啊。」
上面寫的並非詩,而是一隻墨筆幾筆勾畫出的鳥兒,景旻一看便耷拉下臉,知漪沒轉身,小身子抖了幾下,顯然在偷笑。
蘇霖是南陽郡王族孫,與景旻一般年紀,兩人算得上是同窗好友。但顯然他也不知道知漪真實身份,不然此刻就不會大大咧咧一拍知漪,再支起手肘吊兒郎當地斜放在她左肩,遞去眼神暗暗讚許道:「幹得好。」
哎唷這拍的,這手放的……隨宣帝一同隱在角落窗邊的安德福看著就齜牙咧嘴,心道他們姑娘那麼嬌弱文靜,怎麼能和這班不著調的公子少爺們混在一起。
看來徐嬤嬤說得對,姑娘一個女孩兒,確實不大合適一直待在太學院中啊。
顯然安德福選擇性地無視了他嬌弱文靜的小主子的動作。
宣帝倒是沒什麼表示,只在看到知漪對答如流地回答出太傅的問題時顯出笑意,「安德福,今日他們還有什麼課?」
安德福忙派人去詢問幾句,低聲道:「皇上,用過午膳歇息一會兒後便是騎射了。」
「朕記得太學院中教騎射的幾位先生都是出自驍騎營?」
「是,聽說今日正好是由王統領來教。」
宣帝頷首,他還從未看過知漪上騎射課的模樣。之前太后曾想讓知漪慌作體弱多病,避過這門課,但小姑娘自己不依,說是要同璃姐姐一樣練好一身馬上功夫,這樣以後才能保護阿嬤,當即把太后哄得笑逐顏開,再不加反對,什麼都任她去做了。
知漪小時候便很會說些甜言蜜語,常把太后哄得將她摟在懷裡不願撒手,待長大幾歲就更是機靈,太后對她愈發的寵溺縱容也是因此而來。
宣帝坐在後書院中等候,李太傅進門後先是一驚,立即福身道:「未知皇上駕到……」
「不必多禮。」宣帝親自將人虛扶起,「太傅也曾教過朕子史經義,有半師之恩,無需行大禮。」
李太傅微微一笑,想起之前不過教了皇上十日,心中感嘆,面色謙和道:「不知皇上此來太學院,可是要考校眾人功課?」
宣帝搖頭,「朕不過隨意來看看,太傅不必告訴他們。不過朕今日在窗旁靜觀良久……」
他簡略問了景旻等人學得如何,再道:「知漪在太學院中可曾調皮?」
「未曾,未曾。」李太傅連連否認,「慕姑娘天資聰穎,乖巧懂事,從未讓微臣擔心過,便是其他幾位太傅也稱讚有加。」
「……」安德福頓時覺得比起譚大人和李太傅等人,自己的功夫還是不夠,明明姑娘剛才還給景旻少爺遞小紙條來著,轉眼李太傅就能睜眼說瞎話。
不過其實眾人也都清楚,皇上能把人送到太學院中便表明了這位慕姑娘的榮寵之深。不過是多教個小姑娘,幾位太傅也不是那般迂腐頑固之人,何況如今宣朝對女子的禁錮不比從前那般嚴苛。在這位慕姑娘未犯大錯前,眾人自然都是挑盡好話來回。
宣帝便也狀若無事地點頭,正準備去看看這些小少年的騎射課,臨踏出門前一頓,「景旻和蘇霖幾個太過頑皮,需勞太傅多加注意,日後他們在學堂便固定在第一桌吧。」
第一桌,就是自己眼皮底下……李太傅應道:「還是皇上想得周到。」
騎射課設在太學院的馬場之中,草地沙地並鄰,遠處豎了一排箭靶。
與知漪一同的學子中年紀最大的也不過十三,最小的便是知漪,因此牽來的都是小馬,靶子亦不過幾十丈的距離。
宣帝到時王統領正讓眾人來回縱馬,中途不得停歇,在轉角處拿下擺放在低樹椏上的羽箭,場中塵土飛揚,個個又都是一身黑色騎裝,戴翎冠,暫時看不清裡面都是何人。
宣帝立在遠處的高樹下,他來時換了身月白色常服,腰間只簡單系了塊成色普通的玉佩,身後的安德福亦改了裝扮,遠遠看去也看不清臉,除去王統領眼尖認出他的身份,其他就連景旻也沒發覺自家皇叔就在看著自己。
收到宣帝讓他不要前去行禮的手勢,王統領會意止住馬蹄,同時目光往場內掃去,心知皇上要尋的無非就是那幾人。
宣帝當初很早便被立為太子,之後便搬去了東宮,無論文武都有太傅去東宮單獨授業,論起來,少時還真的幾乎沒這樣同他人一起學過。
他靜靜凝視場中,烈日自枝椏縫隙間晃下,將他的臉龐也映得樹影斑駁,仿若同周圍成了渾然一體。
安德福悄聲讓跟著的小內侍去囑咐太學院中的婢女備好解暑湯,收拾涼榻。
轉過頭又同宣帝一起觀看起來,不過他不通騎射,看得不過是個熱鬧,心中不時道一句,這、這也太不文雅了,怎麼能讓姑娘學呢……
不多時,忽然有一道身影從草場穿出,馬速不快但也不慢,徑直朝宣帝駛來。讓安德福睜大了眼,「救駕」二字都已經在喉間正欲呼出,卻被宣帝抬手止住。
果然,眼見就要撞過來時,馬兒被背上的人一拉韁繩,瞬間長長嘶鳴一聲,剛好停在了宣帝一丈外,從後面探出一張灰撲撲的臉蛋,上面嵌著兩個可愛小酒窩,清脆的聲音響起,「皇上來看元涵哥哥嗎?」
原是摘下了翎冠的知漪。
安德福舒出一口氣,原來是這小主子……也太膽大了。
他抹了把汗,帕子還沒放下,轉眼就見著了這位主子更加大膽的動作。她竟扔開鞭子鬆開馬蹬從馬背上搖搖晃晃站起,隨後直接從上面躍下,徑直撲向他們皇上的懷中。
那一口氣頓時噎在了胸中,安德福下意識轉動腦袋隨那道身影看去,還好……還好他們皇上反應迅速,一把伸出手將人撈住了。
知漪順勢扒了上去,兩手環在宣帝脖間,笑盈盈同他對視。
「胡鬧」饒是宣帝曾經沙場,方才也被知漪這動作唬得心跳停了一下,穩穩地托住她,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小姑娘,「摔了怎麼辦?」
「皇上會接住的。」知漪軟聲道,歪著小腦袋一副天真無邪的模樣,只一雙被汗水洗歷過的眼眸格外清亮,裡面滿滿是他的身影與面容,充滿信賴與喜愛,仿佛除了他再也看不到旁人。
宣帝似被她這目光所感染,眸中神情也變得格外溫柔,從胸腔中發出一聲笑,低沉而富有磁性,輕柔地抹去她臉蛋上的灰塵,兩腮的嬰兒肥使小姑娘如剛長成的綿果般青澀,「下次,不可再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