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正和信王妃一同接見宮內各處總管,忽然道:「皇上可走遠了?哀家忽然想到一件事兒還沒同他說。」
「早走遠了。」連總管得了消息回道,「聽郡主說還順便將姑娘給帶走了,晚上出宴的宮裝都沒換上呢。」
「是嗎?」太后微露出笑意,不置一詞,「那就算了罷。」
「母后。」信王妃拿著名冊輕蹙娥眉,「今夜容親王也會帶家眷一同參宴,若按這位置,本該和榮壽大長公主只相隔一桌,但公主似乎與容親王有些誤會,是否該將這座再調整下?」
太后頷首,「是該調一調。」
兩人脾性都不大好,萬一真在皇上生辰上鬧起來了,誰都不好看。
敬和宮中有條不紊地安排事宜,宣帝帶著知漪回到宸光殿中,早有墨竹等人候著,身後跟著一排亭亭玉立手托方盤的宮女,上有宮絛、披帛、玉鐲、香薰球和各式玉質佩飾。
知漪拿起托盤上的一條精美的包銀玉鎖,好奇地端詳,安德福笑著解釋,「這是皇上前陣子著人特意為姑娘打造的『長寧鎖』,寓意姑娘一世安樂長寧。」
知漪眨眨眼,覺得有些奇怪,明明是皇上的生辰,怎麼反倒是皇上送自己禮物?
乖巧地任墨竹她們給自己再度沐浴一番,知漪披散著長長的濕發,把玩手中的玉紋花鳥梳。宸光殿是宣帝住所,本不該有這些東西,自然都是為她備的。
「姑娘可要抹點口脂?」墨蘭輕笑,令人擺了一桌顏色略有差異的口脂,「這些都是用的香酒、香料煎制而成,香味各異,有蘇合香、零陵香,白檀香……姑娘喜歡哪種?」
知漪動動小鼻子,沉醉於縷縷清香中,苦惱道:「用膳時不小心吃進去了怎麼辦?」
墨竹輕笑,為她髻上靈巧貼上一片蝴蝶玉,「姑娘不必擔心,這些吃進去也無事。您可不知道,墨蘭她啊,有事無事還偏愛吃自己嘴上的口脂呢……」
話未說完,她就被墨竹輕捶一拳,臉色羞紅,「叫你再在姑娘面前胡說。」
知漪吐舌,任她們點上些許極淡的胭脂口脂,盛裝款款,再施施然被牽至宣帝面前。
宣帝同樣換了一身墨金長袍,袖口鑲有龍紋玉扣,下繪五寶祥雲紋,頭束玉冠,面色沉穩,氣質疏朗,此時正任內侍整理腰帶。
「皇上。」小姑娘蹦蹦跳跳躍至他身前,輕巧雀躍地轉了個圈兒,裙擺的百花蝶舞栩栩如生,似真有百蝶環繞知漪而舞。
「好看嗎?」一歪腦袋,知漪期待地望著宣帝。
不得不說墨竹几人十分心靈手巧,又很了解宣帝眼光。小姑娘被打扮得清麗至極,簡單的幾件玉佩飾恰到好處點綴出她這個年紀該有的精靈活潑,不顯繁重,也不至於簡樸。
將人帶到後,墨竹和安德福等人識趣退到屋外聽候吩咐,宣帝微俯身,將知漪發間的一隻蝴蝶扶正,微含笑意,「好看。」
不知是否因為今日生辰緣故,宣帝今日神態與平時略有不同,聲音亦多了幾分溫和,剛剛湊近知漪耳邊說的二字極為低沉,帶著男子特有的渾厚磁性,讓小姑娘呆了一呆,總覺得剛才的感覺和以往都不一樣。但具體不一樣在哪裡,她也不知道。
知漪臉上有兩處淡淡的暈紅,那是墨竹她們為她抹的胭脂,更顯膚色雪白晶瑩。宣帝伸手輕輕戳了下她無意識露出的小酒窩,牽過小手,帶著還在發呆的小呆子上了御輦。
殿中華燈溢彩,觥籌交錯,浮香渺渺,眾人你敬我回,正寒暄時就聽得報皇上駕到,還沒來得急起身,餘光先瞥到了皇上身旁那位約莫**歲的小姑娘。
這位小姑娘他們都很熟悉,畢竟每年年節的宮宴上都能見著,皆知她是皇上和太后面前的寵兒。但,但以往不都是和太后一同參宴,攙扶著太后的麼?怎麼這次竟然是和皇上一起出來,而且……只微落後皇上半步?
諸位大臣在內心倒吸了一口氣,身體倒是照常行禮,心中都在琢磨著皇上此舉到底是何意。如果是無意,只是為了表彰對這位慕姑娘的寵愛就罷了,怕就怕是……咳咳咳咳,這個想法實在太荒唐了。
心思各異地坐下,想的簡單的人轉眼就沒把它當回事,想的多的人卻是抓心撓肺地止不住要把目光往首位龍椅上瞄,就想知道他們皇上到底在想什麼。
咦,那位慕姑娘的座位居然就在皇上後面?
嗯……皇上回頭和慕姑娘說話了,慕姑娘伸出小手,皇上就遞給她自己腰間的玉佩了,呃……
皇上又回頭了?這次是親自把自己的杯盞遞給了慕姑娘,慕姑娘嘗了一口,被辣著了,遞迴來了……皇上還接住又接著喝了???
慕姑娘指著下面,是想下來玩兒嗎?但是被皇上拒絕了,慕姑娘覺得委屈了?皇上那表情,是在安慰人嗎??
慕姑娘……
皇上……
……
殿中起碼有一半的大臣都沒心思繼續同周圍的人寒暄交談,都在暗暗注意上方動作,景旻覺得他們的神情不對勁,一瞧樂了,推了推旁邊的哥哥景承,「大哥,你看他們的眼神,像不像之前在財莊見過的鬥雞?」
景承老神在在喝了杯茶,順便拿點心堵住弟弟的嘴,「娘說了讓你少說話。」
景旻忿忿拿下糕點,狠咬一口,「不就是皇叔對妹妹好點嘛,少見多怪,他們那是沒看見皇叔哄知漪妹妹睡覺的時候呢。」
說完就被景承笑著敲了一記,「點心也堵不住你的嘴?」
「堵,堵得住……」景旻慫了,他最怕的就是自家娘親和大哥,大哥簡直完美繼承了娘親的性格,笑面虎……
這場小小的風波直到太后姍姍來遲才慢慢平定下來,因為知漪隨之便坐到太后身邊去了。
帶了女眷的大臣也不好再像之前想的那般拉自家女兒/孫女特意在皇上太后面前露個臉,這些都是活成精的人,只要有一絲不對,就不會輕舉妄動。
重要的人都到齊了,宴會如常開席,太后笑盈盈應對上來拜見她敬酒的各位命婦王妃等人,輕聲對身旁原嬤嬤道:「哀家怎麼瞧著這氛圍有哪兒不對呢?哀家來之前皇上可是發落過誰了?」
「誰都沒發落。」原嬤嬤莞爾,將方才宣帝親自帶著知漪進入殿中的情形敘述一遍,「怕是被皇上嚇著了,都在猜皇上這到底什麼意思呢。」
太后忍俊不禁,不緊不慢淺啜一口,「皇上如今,越來越會使壞了。」
說完她不經意往下一瞥,望見知漪胸前的長寧鎖便愣住,「酣寶兒。」
「呀?」知漪仰起小腦袋,腮幫中撐了兩顆葡萄,鼓鼓的,似乎被這突然一叫受了驚嚇,兩隻眼睛瞪得圓溜溜,口齒模糊道,「阿嬤?」
太后微一俯身,輕輕持起她胸前玉鎖,柔聲道:「這是皇上今日讓人給你戴上的?」
知漪點點頭,好不容易將葡萄吞下,高興地露出酒窩,清脆道:「皇上說這是『長寧鎖』。」
「長寧……一世安寧。」太后低低思索著這幾個字,似乎有幾分懂了這個兒子的心思,小心將玉鎖放置回原處,「這是皇上送咱們酣寶兒的禮物,可要好好保存,不能丟了。」
知漪認真應聲,語中的嚴肅讓太后失笑,拍拍她不再言語。
這長寧鎖她當然認得出來,正是宣帝兒時戴了許久的長壽鎖,還曾為他擋過當胸一箭,那箭若刺下去不至於沒命,卻也要休養數月。後來那玉鎖被宣帝取下,太后還以為要被永遠珍藏起來,沒想到今日竟將它改小了些做成『長寧鎖』轉送給了知漪。
等大臣們差不多都獻完了禮,宣帝自前面龍椅側身轉來,輕輕一笑,那劍眉便入鬢而去,「母后往日最愛飲葡萄釀,今日這壺是兒子派人特地去五寶國快馬取來,沉釀三月,正值美味。」
太后微微點頭,見他這少有的模樣好笑道:「皇上醉了。」
「母后說笑。」宣帝面色如常,似十分沉穩,「朕怎麼會醉。」
太后挑眉,回憶了下,好像還真沒怎麼看過這兒子喝醉的模樣,不過,若不是醉了會是這種神態嗎?
知漪也溜了過來,伏在椅邊撐腮望著宣帝,觀察了會兒肯定道:「皇上醉了。」
「哦?」宣帝垂眸看著她,眼中似乎有著興味,換了個坐姿,擋住下面人投來的視線的同時,也更加好整以暇地與小姑娘對視,「知漪從哪裡看出來的?」
知漪機靈地眨眼,「這個先生教過我,只要問皇上幾個問題,看答案真假,就可以確定皇上有沒有醉了。」
宣帝輕輕嗯一聲,修長的手指彈去知漪鬢邊沾到的桂花,「問吧。」
知漪眼眸滴溜溜轉了下,看周圍人都是一副好奇的模樣,乾脆讓宣帝低下頭湊到他耳邊去小聲詢問,宣帝便也低聲回答。聲音太小,連最近的安德福都聽不清,害得眾人都愣是豎直了耳朵,連太后也沒例外。
兩人你來我往答了幾次,不知知漪說到了什麼,宣帝忽然一愣,隨即眉目含笑,聲音略帶沙啞,「那自然是……」
「是什麼?」知漪急急地湊過去,輕軟的氣息灑在宣帝側臉,讓他壞心地勾唇,沒有回答卻忽然起身,「諸位愛卿。」
殿內瞬間靜下,眾人面色各異地望來,只見宣帝面色微有紅潤,眸光仍和平時一般從容,「朕一時貪杯,偶感不適,恐要提前離席。諸位今日是來為朕賀喜,還需開懷暢飲盡興玩樂才是,莫因朕而掃了興致。」
眾人你言我語,「豈敢豈敢,皇上龍體為重,臣等必不負所望。」
雖然說是皇上的生辰,皇上提前離席是有點說不過去。但皇上從未做過這種事,又難得親和地解釋了一遍,他們又不是不識好歹之人,當然不會多加置喙。
宣帝略一點頭,大步邁出殿外,帶走了安德福墨竹等一班宮人。
宣帝雖退,太后和信王等人卻還在,宴會氣氛不至於冷下。
得了太后應允,知漪也趁眾人不注意時偷偷溜了出去,一路小跑,終於在宸光殿門口追上了宣帝。
小姑娘氣喘吁吁地揪著宣帝衣袍,宣帝也就任她這樣扶著。等她好不容易平復下來,鼓起兩腮看著他,「皇上剛才還沒回答完呢。」
「回答什麼?」宣帝明知故問。
知漪跺跺腳,氣呼呼的,「皇上耍無賴。」
「是嗎?」宣帝話剛出口,忽然出其不意地將小姑娘抱了起來,還是如小時候一般的姿勢,讓知漪驚叫一聲下意識環住他脖子,隨後拍拍胸口,「皇上嚇死我了。」
宣帝一笑,感覺這小身體還如幾年前那般輕軟,他甚至都不需要用什麼力氣,正是因此,他更加能夠感受到自己和面前這個嬌嬌弱弱的小姑娘的區別。
譚之洲再度進宮拜見時的話還歷歷在耳,「皇上是慕姑娘的貴人,慕姑娘註定少時多災,有早夭之象,若非碰到了皇上,恐怕早已……如今慕姑娘身染紫氣,福澤深厚,卻也同皇上脫不了干係,若日後……」
再往後,宣帝便是半信半疑了。
他大知漪十九,十九年的時光,足夠他從正當風華的壯年邁向垂暮老者,也能讓知漪從一位懵懂稚童長到燦若春華的年紀。這就是兩人的差別,這差別可大可小,可如天塹,也可一步跨過。
自少年經歷驪妃一事後,宣帝便對男女之情看得極淡,所以一直也沒對選後選妃提起興致,更遑論對知漪這麼個小姑娘起異樣心思。
宣帝自認對知漪不過一片拳拳愛護之心,但,若真如譚之洲所說,他當然也不會牴觸那既定的結果。
不過,一切還是要看知漪的意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