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船上來往之人身份性情複雜不定,早在知漪拉著宣帝上去的同時便有兩名侍衛飛快閃至兩人身後,作為護衛一同登船。都是作的低調青衣裝扮,腰配刀劍,花船上的人便未曾阻攔。
蓮湖花船與別處畫舫有相似之處,卻也不盡相同,畫舫精巧布局更為大氣,花船精緻更重細節上的裝飾。物如其名,麗娘這艘花船船頂船身都縈繞了一圈細小潔白的花兒,但船內芳香並不馥郁,反而極淡極清。
船分三層,宣帝二人被引至中間一層,兩邊是由香木製成的鏤花小窗,四角綴有繪彩琉璃燈,正中放置八方小桌,桌上各擺有精美點心和玉勾連雲紋燈。八方小桌的上首是一座美人卉湘繡屏,隱約可看出屏風後此時並無人,但兩旁木製鳥獸嘴間含的碩大夜明珠流動閃耀的溫潤光澤讓見者無不暗暗稱嘆。
一艘小小的花船就能顯現出如此財力,顯然背後並不那麼簡單,這也是在告誡上船的人,切勿恣意鬧事。
宣帝和知漪落座,周圍也漸漸坐滿各式來游湖的公子哥,表面看去個個皆是家世不凡,身後至少跟了一二僕從。不過跟著帶刀護衛的還是少數,是以宣帝這桌不免收到了幾道隱晦投來的打量目光。
知漪自小不知參加過多少宮宴,自然不會膽怯,只是此時極為興奮,臉蛋都激動得紅撲撲的,目光灼灼望著屏風後。
宣帝對此事興致缺缺,不過全陪知漪罷了。在外時他較宮內要慵懶幾分,幫知漪剝了幾顆果子,視線漫不經心掃過斜對方一人,立刻讓那人收回目光,心中惴惴,直道這人氣勢逼人,也不知是什麼身份,莫不是這次隨皇上南巡而來的某個王公貴族。
「青芷給諸位公子見禮了。」屏風後終於有了一道身影,娉娉裊裊低身一福,光看那玲瓏有致的身段再細聽柔媚嗓音,便知定是位美人,正是這蓮湖上極為出名的青芷姑娘。
眾人紛紛回道:「青芷姑娘多禮了。」
「知諸位來意,多餘的話青芷便不多說。」青芷緩緩坐下,令船內婢女給眾人倒茶,「方才麗娘也和大家稍有解釋,不過,青芷此番要行的卻不是簡單的飛花令。」
見無人置喙,青芷一笑,「此令,青芷將其命為,飛花折葉令。」
「何為……飛花折葉令?」
青芷柔柔回道:「無葉,何來花?顧名思義,此處首行葉令,再行花令,具體如何,有小芙向諸位解釋。」
屏風後的婢女走出,不徐不緩地解說。原來不過是在原來花令的基礎上多行一令,再打亂順序。船內坐了七桌,比如由青芷出題,題名為三,桌為六,則由第六桌答題,需在二十息內答兩句詩詞,第一句第三字需含葉,花在葉後,第二句第四字需含花。兩句過後,還要當場再背或作一首同時帶有『花』和『葉』的詩詞。若沒答出,罰酒三杯。若第六桌答完,則得一葉一花,再由其隨機點名第幾桌續答,以此類推。
最後得花葉最多者勝出,若花葉總數量一致,則其中葉數多者獲勝,若仍一致,則二者再行飛花折葉令。
此令確實比原來的飛花令難度增加了些,但對真正飽讀詩書之人仍只是小意思罷了。不過這種時候喜好來花船遊玩的人中,真正的才子畢竟少有,所以飛花折葉令一出,瞬間有幾桌皺了眉頭,只恨沒多帶幾個參謀來。
知漪快速在腦中回想了下含花含葉的詩詞,覺得並不是很難,目光轉向身旁宣帝,見他正在垂眸望著自己,不由好奇道:「庭之哥哥看著我做什麼?」
宣帝輕哂,「在看一隻小花貓。」
說完用食指抹去知漪腮邊的糕點沫,動作輕柔,讓知漪頓時紅了臉。她小時候用點心都從沒這麼沒形象過,剛才肯定是想詩詞想得太入神了沒注意。
眼眸微轉,知漪夾起一塊點心,沾了醬遞去,笑得像只狡詐的小狐狸,「庭之哥哥。」
宣帝一怔,還是張開嘴任她餵了過來,果然唇邊也隨之沾上了醬汁,他不由失笑,小姑娘還真是愛面子。
旁邊幾桌瞧著兩人動作,雖有詫異也不明顯,畢竟兩人看起來就如兄弟一般,就算親密些也只能說明兄弟感情好。
安德福笑盈盈遞上帕子,知漪接過,卻是用指尖一抹,狀似可惜道:「這醬不知是誰調的,甜而不膩,就這樣被庭之哥哥浪費了。」
說完就要低頭輕舔,被宣帝眼疾手快攔住,他沉著臉不知是急是怒,不輕不重敲了她一記,親自拿過手帕幫她擦拭,「等會兒記得淨手。」
知漪任他擦手,眨眼疑惑地看著他,不知道為什麼宣帝這麼大反應,心道只是想小小捉弄一下皇上而已。
只有站在兩人身後的安德福眼尖瞧見了宣帝微紅的耳背,暗暗搖頭,他們那向來泰山崩於頂而面不改色的皇上啊,這形象遲早要毀在姑娘手裡。
好在青芷終於開始出題,船中安靜下來,只聽見她柔媚入骨的嗓音,「題五,第二桌。」
知漪不知是慶幸是惋惜地呼出一口氣,他們在第三桌。
第二桌是個面容清秀著白衣的公子,身後只跟了一個隨從,他很有自信,輕搖摺扇,僅三息便道出詩句,「落入花盆葉作塵」「一汀煙雨杏花寒」。
屏風後沉默片刻,小芙躬身續道:「是小芙的錯,方才小芙未將規則說清,青芷姑娘吩咐過,前二句詩中,不得同有『花』『葉』二字。」
那公子皺眉,很快舒展開來換了一句,「殷勤謝紅葉,好去到人間。」
「可。」
白衣公子微笑,從容念出含花葉詩句,這關已過,得了一花一葉,隨後點名「五桌,題二。」
飛花折葉令在花船內如火如荼展開,知漪如願輪了兩次,都是輕鬆答過,他們桌上便也多了兩花兩葉。但隨著時辰推進,最容易想到的詩句都被說出,眾人思考的時間越來越長。
知漪卻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每次都從容答題,不一會兒桌上的花葉便累計為七桌中最多,叫旁人直側目望來。他們這桌答題的一直都只有知漪一人,宣帝從未開口過,叫他們有點懷疑又不大確信,心中直道,這麼點大的小子,莫不是也想得青芷姑娘青睞。
第七次答題時,知漪一瞧旁邊幾桌的公子,或多或少都有了醉意,似乎只有自己還滴酒未沾了。
這次是題三,知漪小腦袋一晃,張口便來,「棠梨葉落胭脂色。」
剛落便有人道:「不行不行,下句的『蕎麥花開白雪香』中含花,換,換。」
知漪一愣,下意識道:「冷紅葉葉下塘秋。」
眾人起鬨,「這句更是不行了,三四都為『葉』。」
他們倒也並非惡意,純粹是看知漪年紀這么小卻詩詞滿腹覺得很是驚奇,所以才這般為難她。屏風後的青芷沒做聲,似默認了眾人說法。
這兩次駁回,知漪便有些急了,腦中越是回想,卻發現許多帶葉的詩句中都含了花,眼看都要急出汗來,身旁宣帝終於開口,「垂柳覆金堤,蘼蕪葉復齊。」
場中人皆是一愣,他們看向這桌時都有意無意避開了此人,只看那位漂亮的小公子,這幾刻鐘下來差點都要忘了小公子旁邊那位目光清冷風姿雋爽的男子。
知漪眼神亮起,激動地當即抱住宣帝脖子湊上去就吧唧一聲,「謝謝庭之哥哥!」
清脆的響聲迴蕩,宣帝略有詫異,但倒沒像之前那般黑臉,只無奈揉了揉她腦袋,「坐好。」
在眾人看來這不過是幼弟向兄長撒嬌罷了,都善意鬨堂一笑,聽知漪繼續答題。
情緒平復下來,知漪就不急了,不慌不忙道:「月朧朧,一樹梨花細雨中。」
「綠雲剪葉。低護黃金屑。占斷花中聲譽,香與韻、兩清潔。勝絕。君聽說。是他來處別。試看仙衣猶帶,金庭露、玉階月。」
又得花葉,至此知漪桌上已有七花七葉,場景寂靜一時,小芙去屏風後和青芷輕聲低語,片刻後眾人便察覺青芷起身去了花船第三層,頓時艷羨目光都朝知漪投去。
小芙滿臉喜意走來,「這位小公子,今次飛花折葉令勝者為第三桌,請問是您還是另一位公子去和我們姑娘一聚呢?」
自然是知漪前去,宣帝見她興趣頗盛便沒阻攔,只吩咐其中一名侍衛跟上。等知漪跟著上去後,麗娘便再度出現,並帶來了一眾其他容貌嬌美的女子,陪無緣得見青芷的另外六桌公子飲酒。
至於宣帝這裡,由於他神色太冷,加上身旁侍衛也是一副守門神的模樣,也就無人敢靠近。
花船第三層較第二層要小些,裡面被布置成了女子香閨模樣,正中熏著清淡的蘇合香,輕煙裊裊,直飄入內間,知漪被領到外面小桌上,這次離那位青芷姑娘更近些,只是隔著珠簾依舊看不清模樣。
「小公子博聞強識,才華橫溢,青芷佩服。」青芷語中含笑,纖細玉手拈前一張白紙遞來,「小公子可否將名寫下?」
知漪一想,提筆寫下三字遞去,青芷柔聲念道:「景元涵,好名字。」
知漪露齒一笑,才要說什麼,便見眼前珠簾被徐徐撥開,眾人皆使出渾身解數也想與之一見的青芷面容便呈現在眼前。知漪目光一亮,總算知道了詩中所繪的「雲髻飄蕭綠,花顏旖旎紅」為何意。
面前的女子雙眸如秋水,十指如青蔥,眼眸僅輕輕巧巧一瞥,就讓知漪沉進了她的美貌之中。
青芷見了她也是一愣,掩唇輕笑,「青芷還道是何時有幸得了這麼一位滿腹經綸的小公子青睞,卻原來是易釵而弁,是個漂亮的小姑娘。」
知漪露齒淺笑,沒想到被人一眼就認出了,落落大方道:「青芷姑娘不要生氣,我只是好奇,並無惡意。如果青芷姑娘覺得這不能算數,可……」
「自然不會。」青芷起身,一陣香風襲來,嫣然輕笑,「青芷出題時又未規定只有男子可以參加,即便是個小姑娘,勝了便是勝了。若讓下面那些人知道,指不定得有多羞愧呢。」
許是因為知漪身份,她反倒更加輕鬆自在,一時說了許多話兒,叫下面的宣帝都覺得有些不尋常,著安德福去麗娘那一問,卻見麗娘意味深長微笑,「公子莫急,這世間愈久啊,說明咱們青芷姑娘對小公子愈是滿意。小公子雖然年紀小了些,不過嘛……」
話未說完,宣帝便起身徑直朝花船三層走去,讓麗娘驚道:「公子您可不能去,青芷姑娘說了只有勝者才可……」
前去攔人的打手都被侍衛拿刀擋住,安德福遞給麗娘一錠銀子,溫和道:「麗娘莫急,主子並非要做什麼,只是府中還有事務,小公子不好多留,主子只是去叫人罷了。」
宣帝步伐穩健但速度極快,小芙還來不及驚訝便覺一陣風帶過,人已經到了三層,打開了裡間小門,裡面的知漪正坐在綉凳上同人說話,而青芷正柔柔俯身一副似要親吻知漪的模樣。
聽到聲音兩人同時回頭,皆一臉詫異,都還沒反應過來,不知怎麼的,下一瞬知漪已經到了宣帝身後,而青芷仍半蹲在原地,姿態頗為尷尬。
知漪一臉問號,被宣帝環在臂下,「庭之哥哥?」
青芷輕輕一咳,起身狀若無事地捋過鬢前髮絲,「公子這是何意?」
「無意。」宣帝看也沒看她,帶著知漪就往下面走,以夾小孩兒一般的姿勢,讓小姑娘覺得極為羞赧,不住掙扎,「庭之哥哥,你放我下來——」
「我和青芷姐姐什麼都沒做啊……哎呀」
宣帝恍若未聞,等出了花船才往知漪身後一拍,意有所指,「朕若沒去,就不一定了。」
連『朕』都出來了,顯然是氣糊塗了。
知漪瞪著圓溜溜的眼睛,捂住後面,沒想到皇上居然打自己屁股。還沒感慨完,又是一掌下來,知漪顧不上氣憤了,只有羞惱,小腳蹬來蹬去想下地,奈何這力道於宣帝來說就如蚍蜉撼樹,紋絲不動。
讓安德福另租了一艘小型花船,宣帝帶著人上去,由侍衛掌舵,安德福在外面看著,進了船內,他才將人放下。
知漪眼眸滴溜溜轉了一路,現在又不惱了,見宣帝神色湊上去笑盈盈道,「皇上生氣了?」
見她臉上有斑駁灰塵,宣帝用指腹抹淨,卻沒回答,但神色很明顯是「朕生氣了,該如何看著辦吧。」
想到方才和青芷對這位「兄長」的討論,知漪湊上去想先習慣性討好地親一親,卻不想宣帝剛好偏頭,柔軟的嘴唇恰好滑過嘴角,不止知漪,連宣帝也愣住了。
嘴唇還印在上面,兩相對視,知漪也不知在想什麼,片刻後居然伸出小舌頭舔了一圈,「唔……甜的?皇上偷吃點心了?」
宣帝渾身一震,眼見臉色越來越沉,黑得幾乎能滴下水來。知漪一個激靈抖了一下,以前所未有的反應速度蹦開,再往外面竄去,「皇上我錯了別打我——」
「慕-知-漪。」身後傳來低沉充滿怒火的聲音,叫安德福都忍不住顫了下,邊扶住這小主子以防她掉進湖裡,邊琢磨著,姑娘這是又做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