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在船上,知漪即便像小貓兒般靈活地蹦來竄去,也沒逃出宣帝的五指山,最後被一把揪住衣領,可憐兮兮地吊在手上。
皺了皺小鼻子,知漪輕輕一抖眼睫,便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皇上你打吧,阿嬤不在皇上就越來越凶了……」
眼眶紅通通的,看起來當真可憐極了。安德福也沒忍住開口,「皇上,姑娘年紀小——」
宣帝輕飄飄一個眼神瞥去,安德福就自覺住口。見自家主子拎著姑娘入內,拍胸後怕,只覺自己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膽了,竟然對皇上行事多加置喙。
知漪沒掙扎,一路都耷拉著小臉,但在宣帝剛把她放到位上時卻動作極快地抱住了他手臂,委屈道:「皇上打輕點兒……」
看來也知道自己剛才做的不對,畢竟再怎麼在太學院中同一班男子混在一起長大,也知道男女有別,更知道方才的動作不是隨便能做的。
宣帝卻是出了神。
由於之前在船上又跑又跳,知漪用來束髮的玉冠早已散下,青絲柔順地披在兩肩,那雙眼眸依舊十分俏皮靈動。那幾點用來裝可憐的淚水流下,將用來易容的脂粉沖刷下些許,小臉上幾點粉幾點白,看上去很有幾分滑稽,但被洗淨的小塊臉蛋在朦朧燈光下顯得尤其晶瑩粉嫩,五官尤帶一絲稚氣,卻已經難掩其中清靈之氣。
早在數月前,信王就曾對宣帝提過,說照小姑娘這般長法,日後京城中求娶她的人定要踏破慕家和皇宮門檻,還嬉笑道要不讓他們家景承或者景旻提前將知漪定下。
那時宣帝皺眉拒絕了,因為在他心中知漪還是那么小個小不點,哪裡就到了要定親許人家的時候。更何況每次想起知漪信誓旦旦要在宮中陪他和太后的話,宣帝也總下意識覺得小姑娘會永遠待在宮裡,永遠陪在他身邊。
可是就在這一瞬間,宣帝恍然意識到原來小姑娘已經十歲多了,很快便是金釵、豆蔻、及笄、碧玉、出嫁……
七年時光,一晃而過。宣帝沉沉黑眸微動,掃一眼專注望著他的知漪,那裡面的情感一如以往,依然充滿真誠、孺慕和依賴。
即便在親口對他說過要嫁給他,想要成為他的皇后那樣的話之後,依舊沒變。
宣帝雖未有過這方面的情感經歷,可也能明確分辨出知漪對他的感情中,並沒有她自己以為的男女之情。她有的,不過是從小到大的崇拜與依戀而已,這樣的情感,根本抵不過成長過程中的種種新鮮之事,比如今夜的青芷……
待到小姑娘情竇初開之時,若明白了心意,且喜歡上了旁人,又該如何呢?
就算是景旻,也比自己要更加合適。
思及此,宣帝心中有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看著面前的小姑娘,他眸中情緒翻湧,但一切都隱在深處,知漪根本無從發覺。
她還在擔心宣帝會繼續打自己屁股,乾脆拿出了宜樂教她的絕招,一直委委屈屈要哭不哭地望著宣帝。
宣帝瞧了半晌,卻什麼都沒做,最後只摸摸她的頭,「下次不可再如此了。」
「不能再親皇上了嗎?」知漪疑惑。
「對。」
「為什麼?」知漪納悶,明明從小到大都是這樣做的。
「因為……」宣帝眯起眼眸,「知漪長大了,那是只有對心愛之人才能做的。」
知漪眨眼,不明白為什麼宣帝突然就仿佛變了氣勢,仍乖巧地窩進他懷中,回憶著宜樂教的和在書中看到的話兒,「皇上就是知漪心愛之人啊,知漪以後是要嫁給皇上的。」
宣帝眼神一閃,雖然明知知漪所想,卻仍忍不住為她這炙熱的言語所觸動,他不動聲色,「知漪明白心愛之人的意思嗎?」
「知道。」知漪毫不猶豫,「是整天念著的人,用膳時會想,夢中會想,碰見任何事都會想到他。那人笑了我會開心,皺眉我會擔心,他受苦我會恨不得代替他,對我好我會以百倍報之。」
若宣帝聽過宜樂和知漪的談話,便會想起這段話和宜樂那天說的幾乎分毫不差,而知漪只是拿來作為己用而已。用得毫不心虛,因為她一直覺得,自己對皇上就是這種感情。
「我對皇上就是這樣,所以皇上就是知漪心愛之人。」知漪話語雖如此,但其眼神在宣帝看來,不過和孩童不服氣地維護自己心愛的玩具一般。
他突然笑了一下,笑如流星轉瞬即逝,似乎覺得這樣倔強的小姑娘有些可愛。明明不懂,卻非要裝懂,就那麼想嫁給他嗎?
「可是朕不這樣覺得。」
知漪怔住,她幾乎從未聽過宣帝在此事上表態,一直都是表面縱容地依著她,此時突然聽到這種回答不免奇怪,一臉問號地仰頭望他。
「知漪知道嫁給朕,成為皇后,需要付出什麼代價嗎?」宣帝仍是溫和地將手放在她頭頂,吐出的話語卻不那麼客氣。
他眼眸微垂,視線與知漪相交。知漪仍躺在他胸前,但就在剛剛,感覺到所依靠的懷抱似乎變得稍冷稍硬了一些,周圍的溫度也低了一點。
「需要……什麼代價?」知漪重複,她聽到的,一直都是成為皇后需要的條件和好處,而從沒聽過所謂的代價。因為在眾人眼中,能成為這天下最尊貴的女子已是極幸運,那點小小的付出根本不算代價。
但在宣帝眼中,對知漪來說又不同了。
「成為皇后,便是天下女子表率,作為一國之母,從此不可再任意而為。是同朕攜手天下助朕管理朝堂後宮之人,言行舉止一絲一毫不可失儀,宮內宮外事宜皆需時刻謹慎管理,不可出一點差錯。不能再隨處肆意歡笑,肆意遊玩,舉止無度,因為作為皇后,要面對的不僅是朕,是太后,更是整個宣朝,整個天下。」
見小姑娘迷茫的模樣,宣帝眸中閃過不忍,但知漪太過天真,年歲卻在愈長,若她依舊抱著同之前一般的想法,他就不得不點醒她。
宣帝是希望小姑娘永遠保持她的純澈赤誠,但他不能讓她一直活在塔中。這點宣帝和太后不同,太后覺得護著知漪一世也無妨,但宣帝心中已有別的心思,他希望能讓知漪自己做出選擇。
只要知漪真正懂了這些,做出選擇,無論如何他都會支持她。也許就連宣帝自己也不知為何會對知漪這麼縱容溺愛。
伸手輕抬起知漪下巴,力道雖輕柔但大掌已完全將其鉗制住,「更重要的是,嫁給了朕,朕便不再是溫和寵愛你的長輩。而是宣朝的皇上,是一個成熟男子,大你十九歲已經可以當你爹爹的男子。知漪需用最美妙的年歲陪著朕,但在朕徐徐老去後,你卻仍年華正盛,知漪,能忍受嗎?」
他神情沉凝,目光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有些冰冷甚至危險,像黑夜中在涼月下閃著寒意的盔甲,也像知漪曾經好奇見識過的在戰場上斬下敵軍萬千頭顱的寶刀,散發著無盡冷意與寒光。知漪在其眸中看到了許多陌生的感情和情緒,她覺得有些茫然,無措……她年紀太小了,確實對這些懵懵懂懂。
宣帝靜靜看著她,小姑娘這麼堅持,他總要讓她知道堅持的後果才是。
「皇上……會變嗎?」知漪想了半天,有些懵然道,「嫁給了皇上,就不疼知漪了?」
宣帝有些無奈,說了這麼多,小姑娘只抓住了這麼一句話,在意的是他對她的態度。雖是好笑,他仍溫和了臉色,「不會。」
見他似乎恢復了以往模樣,知漪消化許久他方才說的話,還是問出,「那,知漪是皇上心愛之人嗎?」
宣帝目光更加深邃,「不是。」
小姑娘聞言大受打擊,顯然很是傷心,依舊忍著淚光,「為什麼?」
「因為,知漪並不明白對朕的感情。」宣帝凝視著她,「若朕先確定了,知漪卻仍不明白,對知漪不好。」
宣帝了解自己,他如果放任自己,真的決心要定了小姑娘。以他的性格手段,就算是強迫,也會將人禁錮在身邊。而正因為對知漪的疼惜,他不會縱容自己,他在給知漪時間和機會。
這樣不管她是進是退,都有餘地。
知漪想想,換了個方式問,「那皇上現在有心愛的人嗎?」
「並無。」
知漪大鬆一口氣。
今晚宣帝給她灌輸的內容有很多,但小姑娘十分會抓重點,此時自覺整理了幾條重中之重:一是皇上擔心她會覺得當皇后太累;二皇上覺得自己太老了;三皇上很想喜歡她但因為她還沒有喜歡皇上所以皇上暫時不能喜歡她。
這彎彎繞繞的東西,大概只有知漪這小腦袋自己才能捋清。
理完後小姑娘沒有繼續沮喪,而是托腮沉思,同時不忘一手拉著宣帝衣袖,生怕他在這時候跑了。
宣帝也不急,命人去岸邊買來榆城特有的茶點,他還記得小姑娘並未用晚膳,剛才在花船上也不過吃了幾口點心罷了。
知漪在出神,宣帝覺得她這呆呆的模樣很是有趣,明明思索著事情,卻還能精準地邊拿糕點給自己偷食,小腮幫子鼓鼓的,也在不停地塞,像只屯食的小松鼠。
直到船靠岸,牽著小姑娘回了住處,都一直沒什麼反應。等宣帝將人交給憐香惜玉時,才終於看見知漪回神一般望向他,小眼神極為堅定,「雖然知漪現在沒有喜歡上皇上,但以後肯定會。」
說著自己先點了個頭,似贊同般,「因為除了皇上,知漪不可能再喜歡上別人了。」
宣帝一怔,看著小姑娘飛一般溜回房內,不禁搖頭,也不知今晚那大篇的解釋小姑娘到底聽進去沒。
雖是如此想,夜晚洗漱時他的唇角卻是一直不自覺微彎著,叫安德福等人看了嘖嘖稱奇。
宣帝的好心情持續到第二日清晨,因為今日要一同出行,不免就見到了知漪和景旻宜樂幾人一同前來的情形。
知漪的眼睛有些紅,顯然昨晚沒怎麼睡好,景旻就一直在那大呼小叫,一直追問妹妹長妹妹短,還要給知漪眼睛吹氣。
小少年小少女站在一起的模樣極為賞心悅目,又都相貌非凡,看起來如金童玉女一般引人稱嘆。
宣帝卻眯了眯眼睛,看著那圍著知漪不住關心和『動手動腳』的侄兒景旻,忽然覺得手有些發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