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聽霜沒想到自己的運氣會如此之『好』,剛溜出府就碰到了這二位。
自在江南養老的祖父母歸京,她和姨娘幾乎就沒再見過面。姨娘一直被關在別莊中,她也被禁在房內,整日除了學規矩學女紅,便無其他事可做。往日她是府中最受寵最得意的姑娘,到後來,竟連那個由婢女升為小妾所出的女兒都比不上。
祖母見不到嫡姐本人,也不喜歡自己,起初慕聽霜還很疑惑,據她所知自己的姨娘分明是祖母的遠房侄女。後來她才知道原來數年前祖母就不待見姨娘,當初爹爹要先納姨娘為妾祖母也曾嚴令禁止。
怪不得多年來爹爹從不敢在信中說自己和姨娘的事,慕聽霜終於明了此事。
被禁閉近一年,數日前慕聽霜房中的婢女不知從何處聽說姨娘在別莊風寒未完全好,又因長期勞累患了惡疾,再不請名醫診治好生休養,怕是性命堪憂。管家將此事報給祖母時,祖母卻只淡淡道:「隨天意吧,是死是活,全看林姨娘的福緣了。」
婢女將此事告訴慕聽霜時,她還沒反應過來是何意,怔了半天才聽懂祖母的狠心。明明真正做出這一切的是爹爹,姨娘最多不過是正好被爹爹利用了而已,祖母轉眼卻將所有的罪全推到了姨娘身上。
更何況,祖母現在做這些給誰看呢?那位高高在上的嫡姐,被太后和皇上捧在手心的嫡姐,根本就不會再往慕府投來半點目光,而且就連母親也與爹爹和離回了莊家。
所以既然祖母如此狠心,就算姨娘外家比不上慕府,她也定要尋機讓外祖家知曉此事。再如何,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姨娘被這般拖著惡疾送了性命。
午時前慕聽霜讓婢女出府為她置辦東西,實則是讓人帶了些銀票碎銀出府,自己再在用了午膳後偷溜出府。
她算計得不錯,帝後大婚才過,闔府的人仍沉浸在喜氣洋洋的氛圍中,她溜出去沒費多少力氣。只是萬萬沒想到,她那位才成了皇后的嫡姐竟也會出現在街上。
眼角注視著那二人,慕聽霜對莊氏面容很熟悉,也曾見過她這位嫡姐畫像,所以能一眼認出。她猜測著嫡姐旁邊那位應該就是皇上,恐慌之餘亦浮出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
同為慕府的女兒,只因著一嫡一庶,差別便該如此大嗎?嫡姐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后娘娘,而自己連出府見一次生母都要費盡心思,潛行於光天化日之下,卻不得見人。
何況說到底,她這位嫡姐不過是個爹不疼娘不愛的,空有個嫡女名分。若非運氣好得了兩位尊貴之人的寵愛,現如今說不定連自己也不如。
分明是第一次見面,以往也能平心靜氣地評價自己同嫡姐的地位待遇之別。待見了真人,又是在地位如此懸殊的情況下,慕聽霜還是不免又嫉又恨。
知漪斂笑,蹙眉望向那兜帽脫落一直低著頭看不清神情的小姑娘。她感覺敏銳,此時也有點不確定對方身上傳來的濃濃惡意是不是衝著自己,畢竟除了宜樂和莊家等,她並不認識其他人。
「還不走?」安德福聲音放尖,侍衛的劍仍未回鞘,叫旁人不由側目,連忙匆匆行過。
垂在身側的手緊捏衣角,慕聽霜死死轉了兩下,神情自猙獰和失落間來回變換,半晌忽然噗通跪地猛地磕頭,大聲道:「求皇上為我做主——」
周圍霎時寂靜,來往行人的動作仿佛被硬生生扭停,不約而同轉向宣帝這邊。
安德福暗叫不好,下一刻譁然四起,如滾燙的油鍋沸騰,熱浪猛地朝此處打來。
「皇上?哪兒,哪兒?」
「真是皇上?皇上,草民叩見皇上——」
「皇上旁邊該是那位皇后娘娘了吧?皇后娘娘——」
一行人被群涌而上的百姓逼得連連後退,侍衛們滿頭大汗牢牢成圈護住宣帝知漪,腰間佩劍接連鏘鏘出聲,大聲阻止百姓接近。
但這些百姓幾乎都是此生也未必能有見宣帝一次的機會,好不容易有這機遇,哪還管這些侍衛半嚇唬式的威嚇。頂多避開劍尖,該擠的還是擠。
其實早在慕聽霜剛喊出聲宣帝就心知不妙,現在果不其然起了騷亂,好在有個侍衛眼疾手快將慕聽霜逮住,不然就要被人趁亂逃跑。
「皇上,皇上。」安德福勉力從眾喧譁中發出聲音,「後邊有條小巷,您帶皇后娘娘從此處脫身,奴婢很快跟上。」
百姓無惡意,但這種熱情對宣帝並非好事,他點點頭,將被掩在懷中的知漪打橫抱起,借著幾個高大侍衛的掩護幾步自小巷離開。
知漪只感覺宣帝腳步極快,喧囂逐漸消逝,不多時便得聞陣陣水流聲,他們已到了城內河邊,周圍行人寥寥無幾。
「受驚了?」輕輕將她放下,撫正知漪的玉簪,宣帝厲眉久久未展。
知漪搖頭,「那個人……」
宣帝起初同樣疑惑,知漪幾乎從未與人結仇,但那人最初投向知漪的目光,分明是熟悉又憤恨。他很快想到慕莊兩府,結合那人大約的年紀,猜測應該是知漪那位素未謀面的妹妹——慕聽霜。
將猜想告訴知漪,知漪依然奇怪,「我和她好像從未見過吧。」
方才那一聲叫喊,分明就是故意的。此舉只是單純想給自己和皇上惹麻煩嗎?
一再搖頭,知漪無法將事情想得太複雜,畢竟她這位妹妹不過九歲。
「是何緣由,很快便知。」宣帝聲音冷如冰渣,任誰陪同新婚妻子出遊卻被人惹出這種麻煩,都不會有好心情。
那些侍衛還在抵擋百姓,宣帝辨認出街道,很快領著知漪拐過幾角到了信王府。
信王夫婦都在府中,忙命人為二人備上乾淨的衣裳。來回看了幾眼,確認兩人不過是被追得狼狽了些,信王露出幸災樂禍的笑容,「皇上竟也有此等儀容不端的時候,不知是遇著什麼事了?」
話如此,面上分明寫著:皇上碰著什麼倒霉事了?說出來也好讓人高興高興。
沉臉掃他一眼,宣帝道:「朕的侍衛該到了,讓人將他們帶來。」
管家領命而去,再折返果然帶了六七個侍衛和安德福一起,他們可就比知漪宣帝狼狽滑稽多了。那些百姓找不到他們的皇上和皇后娘娘,乾脆將一腔熱情貢獻給了他們,什麼瓜果鮮花都一起亂扔,到現在安德福的帽尾還夾了片綠油油菜葉。
「咳……」尷尬地在旁人示意下勉強將身上多餘的東西摘下,安德福柔聲道,「皇上,方才鬧事的那人也帶來了,就在堂外。」
「直接押上來。」宣帝頭也未回淡聲道,語罷低聲囑咐知漪坐到屏風後,信王亦讓信王妃隨去。如此大堂除去侍衛僕從,便只剩宣帝信王二人。
慕聽霜被毫不留情甩下,差點直接臉撲向石磚。痛叫一聲,她小心抬頭,沒見到那位嫡姐,氣仿佛忽然間便順了許多。
「皇、皇上……」低聲囁嚅,她目光閃躲,望一眼宣帝再看一眼信王,但此時即便信王也斂了笑意沉下眸色,無論哪邊看上去都十分可怕。
宣帝未看她,漫不經心道:「方才你求朕給你做主,為此不惜道破朕的身份,可見冤情甚深。如今朕給你這個機會,說來聽聽。」
話語沉沉,隱含慍怒,慕聽霜心知如果沒答上來,說不定小命直接不保。
想了想,她乾脆狠下心,叩首道:「皇上,我要告您的朝廷命官草菅人命、濫殺無辜!」
話聽來不倫不類,介於她不過九歲,懂的不多,幾人也就耐著心思勉強聽下去。
慕聽霜當真膽大,這一告,就告了三位,其中包括慕連秋,慕大學士和慕老夫人。她用詞極顯稚嫩,但條理清晰,將府中自己和姨娘手下的人被打殺的事一一道出,還道姨娘身為官員之女,無論如何也不該被如此「謀害」,慕連秋身為朝廷命官,不僅沒有忠君愛民,甚至帶頭做出這種草菅人命之事,該罰,該狠狠地罰!
一個是她的爹爹,另外兩位是她的祖父母。安德福聽著心中嘖嘖感嘆,這慕大人親自教養出的女兒就是不一般,九歲啊,九歲的年紀,就敢在皇上面前告自己的親爹和祖父母。
如果說慕大學士和慕老夫人從未教養過她,她對二人毫無感情也說得過去。可他聽說,這些年這位慕姑娘在慕府那可是被慕大人當成嫡女嬌養的,而她的生母,不過是個姨娘而已。這位姨娘,還是位未得雙親許可便私自與慕大人訂了終身,使林府不得不將女兒送過來的妾室。
可就是這樣將她愛若珠寶寵了九年的親爹,只是因為最近受了些委屈,便能毫不留情將人告到聖前。
他該誇讚這位慕姑娘有魄力還是狠毒呢?
這慕大人分明就是養了個白眼狼嘛。
信王摩挲下巴,聽著聽著倒笑了出來,覺得眼前的小姑娘極有意思,簡直蠢得有趣。
如果這種事情都能歸皇上管,那他們皇上就算是一天十二個時辰不歇息也忙不過來,這算是病急亂投醫?
知道宣帝肯定不耐到了極點,信王先聲道:「慕聽霜?」
「正是。」將事情倒完,慕聽霜心中不住打鼓,就在一刻前,她都還沒想到自己會真的做出這種事。
「據本王所知,慕連秋是你生父,且往日對你極為寵愛。子不言父過,你可知?」
慕聽霜叩首,續道:「倘若爹爹罰我,聽霜絕無怨言。但姨娘也是為聽霜親母,母有難,不可不救,何況此事,確實是父親的過錯。未免小錯累成大錯,我才更要在此時警醒爹爹。」
信王嗤笑一聲,歪道理還一套一套的。他起身踱步至慕聽霜身前,眯眼打量,慕聽霜昂首不閃不懼,似乎半點也不覺得自己有錯,「那你可知,這事如果皇上真的管了,可不就是你想的小懲而已,慕連秋可能會直接被免官,甚至會有牢獄之災。即便這樣,你也不後悔?」
慕聽霜振振有詞,「那也是爹爹做錯了該受的,無論爹爹受了什麼罰,我都會去看爹爹,陪著他。」
聽罷,信王終於撫掌大笑。妙,真是太妙了!
慕連秋有這個女兒,真是比自己和皇上打他一百次,都還要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