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薈嘗到了甜頭,一鼓作氣又設了兩場花宴,下帖子將全青州有頭有臉的貴婦名媛請到府上,光明正大地薅了一把又一把。閱讀
短短几日,刺史夫人窮凶極惡的名頭便在青州世家女眷中間不脛而走,他們嘴上不說,卻都心照不宣,這姜氏祖上不愧是窮家小戶出身,吃相未免也太難看了,不免又嘆惋衛使君出身華胄,卻在娶妻一事上犯了糊塗,栽了個大跟頭。
不過腹誹歸腹誹,說到底也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衛刺史新官上任,有的是上趕著巴結又苦於無門的,衛夫人大肆斂財,雖說有點不好看相,但是此舉倒省卻了許多人的麻煩,甚是體貼周到。
至於賑濟災民,誰都沒當真——刺史府外支起的粥棚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難不成還有人來查刺史夫人的帳目?
等到一石石的糧食抬進衛府時,有些人開始回過味來了,這位新刺史與貪財好賄中飽私囊的前任不同,若不是年輕氣盛不知天高地厚,便是所圖不小。
衛琇和鍾薈不管旁人怎麼揣測,手上有了錢,便開始緊鑼密鼓地採購米糧。
前一年青齊屢遭天災,官倉中本就沒有多少存糧,蝗災那會兒就告罄了,幾大米商聯手坐地起價,將糧價翻了一番有餘,陶謨雖貪鄙,倒也不全然是尸位素餐之輩,裴霄將他放在這個位子上,也是希圖他能有所作為。只是那些大商賈背後不是世家便是王侯,利益盤根錯節,牽一髮而動全身,實在不是他殺得動的。
陶謨持節都督青州,得殺無官位之人,再三斟酌後決定殺雞儆猴,拿一個後台不那麼硬的小米商開了刀,不料卻引火燒身,直接叫人把他私吞賑災款和貪贓納賄的證據捅到了天子眼前。
有了陶謨的前車之鑑,鍾薈也不與這些米商抬槓,隨行就市地購入數百石以解燃眉之急,同時私下命部曲前往吳興會稽一帶採買米糧,以舟船運至青州——上一年青兗欠收,江南卻未曾逢災。
數百石貴价陳米陸續煮成稠粥舍給了災民,江南的米糧也到了東萊港口,第一批便有十來艘大海船靠岸,衛府數百名部曲私衛齊齊上陣,指揮著船工將糧食卸下——第二日這批來自江南的稻米一部分出現在刺史府門口的粥棚,一部分流入了牛馬市的一家新米鋪,這鋪子門面窄小,位置偏僻,十分不起眼,可瞎子都看得出來東家是誰。春熟早稻要價比那些個陳米爛谷還低三成,不出半個時辰,聞訊趕來的臨淄百姓便將鋪子堵了個水泄不通。
城中最大糧商背靠的便是陳氏,如今陳家與刺史府勉強算盟友,遂按兵不動,劉、張這兩個當地望姓卻坐不住了,延挨了三五日,終於還是相約往刺史府興師問罪。
衛琇以公務在身為名把他們在門外晾了足足一個時辰,這才請到外院聽事裡,又等了兩炷香的時間,方迤迤然地現身。
劉全之和張隆這對出頭鳥在來時的馬車上大逆不道的話說了一籮筐,可當著衛使君的面卻不敢造次,規規矩矩又帶著幾分獻媚討好向他行禮。
衛琇只是微微頷首,也不同兩人寒暄,冷淡地瞥了他們一眼便徑直走到上首坐了下來,命下人端了碗參湯來,旁若無人地飲了兩口潤了潤喉,這才挑了挑眉,仿佛才發現他們在場:「叫兩位久等了,不知兩位造訪寒舍所為何事?」
劉全之和張隆面面相覷,都以眼神示意對方先開口,最後還是張隆敗下陣來,硬著頭皮作了個揖道:「衛使君,仆等並非有意前來叨擾,無奈近日有一商賈賤價售糧,擾亂了米價,仆等唯恐有穀賤傷農之虞,故來報與使君知曉。」
「竟有這樣的事?」衛琇蹙著眉道,「敢問是哪一間鋪子?」
這還裝呢,劉全之心道,向張隆使了個眼色。
張隆不敢把話說太過,斟酌著道:「回稟使君,乃是西市東北角的一家小鋪子,東家姓羊,是前日才開的……」
他話才說到一半,衛琇便笑著截斷了話頭,揮揮手道:「我當是哪家,不瞞兩位,那鋪子是內子鬧著頑開的,不過區區幾石米罷了,兩位不必介懷。」
是啊,劉張二人心道,幾石賣空了再從後門抬幾石進去,這幾日都不知賣了幾百石了,他們家的米鋪里一粒米也沒賣出去過。
張隆叫他這麼一堵,一時不知如何接茬,劉全之心裡罵了句廢物,自己上前深深一揖道:「既是尊夫人的消遣,本不容仆等置喙,只是夫人大約不知本州年成不佳,定價實是有些隨心,去歲蝗災官府往各家糧商征糧賑濟——雖說是分內之事,不過眼下入不敷出也是實情,懇請使君同夫人說說……」
衛琇沉吟片刻,以手指敲敲身前几案,叫來書僮吩咐道:「阿慵,你找人去請娘子的示下,問問她能否看我的薄面,將鋪子裡的米價抬高一成。」
說罷回頭向劉張二人微微一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叫兩位見笑了。」
張隆一聽只減一成,當即有話要說,即便衛家的米鋪降價一成,仍舊比別家賤了兩成,且又是當年新米,他們囤的陳米要往外賣,至少得折掉兩成半,生生剜下那麼大塊肉,如何能不痛?
劉全之見事卻比他明白許多,這姓衛的擺明車馬要以勢壓人,叫他們把吃下去的吐出來,他能留點餘地退上一步已是萬幸了,他們難不成還能殺了刺史——倒也不是全無可能,只是陳氏顯然不肯挑這個頭,為了這點錢財謀害州牧實在不值得。
他趕緊伸腿踩了張隆一腳,腆顏道:「蠻妻幼子,任誰也奈何不得,仆也是深有體會。」
衛琇不置一詞,似笑非笑地掃他一眼,突然斂起嘴角的笑意,垂眸專心致志地飲他的參湯。
劉全之不知自己的奉承怎麼得罪了這小祖宗,不敢再說話,眼觀鼻鼻觀心,噤若寒蟬地杵在當地。
不一會兒阿慵邁著小步折返回來。
「回稟郎君,娘子說了『不是我要當著外人的面下您的臉面,」阿慵頓了頓,看了兩人一眼,接著又道:「不過我雖是閒來無事鬧著頑,卻也不能朝令夕改坐地起價,叫青州城的百姓罵我唯利是圖也罷了,若是累及郎君的官聲豈不是我的大罪過?』」
衛琇半晌默然,似是十分動容,良久方道:「娘子事事替我著想,我也不能辜負於她,不過二位之言也很是在理。莫如這樣,那一分利便由衛某來出。」
劉權之瞪大了眼睛,花白的山羊鬍一翹,趕緊到:「萬萬不可!萬萬不可!這如何使得!」
張隆也連連附和。
「兩位不必同衛某見外,雖說內子無心,可說起來也是與民爭利,慚愧慚愧。」衛琇話是這麼說,面上卻沒有半點慚色。
劉張二人誠惶誠恐地客套一番,告辭出來。張隆一登車便把著劉同之的胳膊迫不及待問道:「姊夫,你說這姓衛的小兒說的話是當真的麼?」
劉同之簡直服了這一腦殼水的小舅子,沒好氣道:「真!怎麼不真!到時候你拿著帳冊去問他討啊!」
***
臨淄城中的糧商熬了十來日,咬著牙不降價,只盼著衛家從江南運來那十船米售罄,可惜不等第一批糧賣空,第二批船又出現在了東來郡海岸——這衛刺史是鐵了心要剮下他們一塊肉來,可他偏又掐著分寸,叫你肉痛,又沒痛到孤注一擲揭竿而起的地步。
當地四大望族一向是以陳氏為首,劉、高、張幾家去陳家遊說了幾回,攛掇陳瓊拿出點魄力,給那衛氏小子一點眼色瞧瞧,陳瓊卻總是閃爍其詞百般推諉,一來二去那三家知道陳家無意與衛琇為敵,只得暫且咽下這口氣,將糧價降了下來。
衛琇一邊壓低米價安置流民,一邊屯田練兵,兩旬之後,陳瓊在房氏的授意之下將州郡兵權與衛琇交接,果不其然動了一番手腳。
青州兵素以悍勇無匹聞名天下,點兵之日,衛十一郎眼前的軍隊卻是軍容不整萎靡不振——即便如此還缺員數百。
衛琇早有所料,也談不上失望,令一些顯然失去戰力的老弱殘兵歸田,在青州全境重新招募青壯武勇,前陣子鍾薈倒賣糧食趁了不少錢帛,衛刺史不差錢,軍餉給得比別處豐厚,不少遊蕩到外州的乞活民動了心,攜老扶幼地來投奔,衛琇便將他們編入軍戶,分予田畝,以貝丘一帶的衛家田莊為中心屯田,一直延伸到樂安沿海。
衛琇忙著練兵,每日天未亮便騎馬出府,回來時總是披星戴月,鍾薈心疼他在軍營和刺史府之間來回奔波辛苦,勸他乾脆宿在營中,衛琇嘴上應承,第二日依然如故,鍾薈無可奈何,只得每日琢磨些吃食湯羹給他補身。
到了六月初,有人終於按捺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