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薈從衛琇手中接過齊王府的柬帖,銀光紙上不過寥寥數語,她翻來覆去看了又看,仿佛要用目光生生將那字裡行間的每一滴陰謀詭計都絞出來。
衛琇見她這如臨大敵的模樣,不由一笑,將她手中的柬帖抽了出來,攬了攬她的肩頭寬慰道:「齊王妃是我堂姑母,她做壽,我於情於理是要去恭賀的。」
「我同你一起去,說起來咱們到了青州這麼久了也沒去拜見過她,實在有些失禮了,」鍾薈仍舊蹙著雙眉,「你到臨淄後弄出那麼大動靜,齊王一直按兵不動,到如今有了堂姑母壽辰做由頭才順理成章地請你去,可見是個沉得住氣的。」
「娘子放心,他即便要發難也不會選在這個時候,這回多半只是先探探底罷了,我會多加小心的,氣候熱了,你又向來懶怠出門,我一個人前去便是了。」
若真如他說的那般篤定,又如何會反覆勸她推託不去?鍾薈說一不二:「說了同你一塊兒去,你的堂姑母也是我的堂姑母,無論如何也該去請個安的,何況是過壽?」
衛琇拗不過她,只得應允,用指腹輕輕撫了撫她的眉心道:「再蹙著眉該皺出紋路來了。」
鍾薈警覺地瞟他一眼:「莫非皺出紋路你就嫌棄我了?」
自打上次陳府一事,阿毛就同以前有些不一樣了,衛琇也說不上來是好是壞,一邊擔心她置氣,一邊又因禍得福地受用了幾回,此時也是哭笑不得,忙不迭道:「如何會嫌棄,你就是一臉褶子我也喜歡。」
他說得極認真,這話聽著很是順耳,鍾薈心裡甜絲絲的,嘴上還要擠兌一二:「待我一臉褶子的時候你也好不到哪裡去,你還比我老幾歲呢衛阿晏。」
「娘子所言極是,屆時娘子不嫌棄區區便是大恩大德了。」衛琇說著笑起來,將她一把摟了過去。
鍾薈以為他居心不良,可他只是老老實實地把她圈在懷裡,兩人在榻上半坐半躺靜靜地依偎了一會兒,披散的長髮不分彼此地交纏在一起,不免就想起有朝一日兩人鶴髮雞皮垂垂老矣的模樣,尚未經歷的年華水一般從他們身旁流過,轉睫之間似乎一輩子已經過去,兩人都有些恍惚。
衛琇低下頭,眉目在光暈里顯得越發柔和,他用下頜溫柔地抵了抵鍾薈的肩頭,似乎有滿腹的話要傾訴,卻不知從何說起,最後只是低低在她耳邊喚了聲阿毛。
***
齊王府在東安平,去臨淄城不過二三十里。
壽宴當日一早,衛琇和鍾薈便同乘一輛畫輪通幰犢車出了門。
這些時日衛琇一直早出晚歸,鍾薈又忙著粥棚和米糧的事,算起來兩人上上次共乘一車還是去陳家赴宴。
鍾薈一登車便想起了上次歸家途中自己的荒唐行徑,臉先紅到了耳朵根,偷覷衛琇一眼,見他果然憋著笑,不由惱了:「你笑什麼!不許笑!」
衛琇立即肅容正襟危坐,這要是把她惹得羞惱了,下回哪裡還有這樣的好事?
一進齊王府,鍾薈便知道為何在青齊一帶百姓只知有齊王不知刺史郡守為何人了。
她自問見過幾回世面,可齊王的排場仍舊叫她一震,兩相比較之下,衛琇這刺史簡直可說寒磣。
齊王府雖名「府」,卻儼然是一座小城池,窈窕連亘,層台累榭自不必說。入了大門是一條可供數車並馳的寬闊大道,兩旁垣牆高聳,越過高牆隱約可見長松巨木間露出的飛檐翹角。
鍾薈心裡一動,常山長公主在鍾薈眼中可算是大手筆的窮奢極欲了,可也還是往屋宇的工巧和華麗上做文章,府邸的格局大致上與旁的王孫宗室相差無幾,這齊王府的布局卻不似大家宅邸,而讓人不自覺地聯想起皇城來。
宴會設在後花園中,鍾薈和衛琇進了內門,下了犢車,換乘齊王府的朱漆輦車,一路不知七拐八彎地經過多少富麗堂皇的宅院。
鍾薈不免嘆為觀止:「若是鍾蔚誤入此地,恐怕一個月都摸不出去。」
她無所顧忌地東張西望,一有感想便與衛琇竊竊私語,反正她是個沒見識的屠戶女,即便與夫君交頭接耳王府的下人也不會大驚小怪,隨行迎客的僕人果然視若無睹,只是眼中閃過一絲輕蔑。
一入花園,鍾薈更是吃了一驚,忍不住抓住衛琇的衣袖,湊到他耳邊低聲問道:「東安平有山麼?緣何我讀的方志和輿圖上都未提到過?」
「據我所知這一帶確無山脈。」衛琇也有些詫異,不過因他冷峻慣了,顯得比鍾薈鎮定許多。
這麼說來八成是人工堆砌出來的了,鍾薈倒抽了一口冷氣,在平地上疊石堆土,構成數百仞高的山丘,綿延起伏之勢宛若天成,可想而知耗費了多少物力。
不一時輦車行至湖邊,只見開闊的水面煙波浩淼,湖畔大片的蒹葭蘆葦中不時有水鳥飛起,在空中劃出曼麗的弧線。
「想來這湖也是人工開鑿的了。」鍾薈感嘆道,如此不計工費的築山穿池,大約只有皇家苑囿可以與之媲美了。
「這齊王殿下似乎格外偏愛黃色呢。」鍾薈湊過頭去,附在衛琇耳邊輕聲道。
非但輦車的帷幔是明黃,沿途館閣的垂帷也多是各種深深淺淺的黃,就連庭台和水邊的紗帳也用了鵝黃色。
衛琇點點頭,轉過臉咬著她的耳朵回了一個字:「土。」
鍾薈不由恍然大悟,本朝為水德,而土克水,齊王如此明目張胆地尚黃,簡直是把不臣之心昭告天下。
她後背上升起股涼意,她早知齊王蠢蠢欲動,卻不知已經到了如此劍拔弩張的地步,他若要舉兵,只怕第一個就要拿刺史祭旗。
鍾薈並不知道齊王的勢力有多大,按理說王國兵只有五千,可齊王兵力肯定遠超這個數,衛琇怕她憂心總是輕描淡寫,鍾薈先前暗暗揣測,齊王數代經營,大約三五萬精兵是有的,看這眼下的光景恐怕遠不止這個數了。
也難怪這幾個月齊王能放任他們大肆募兵屯田,戰事一起,衛琇憑那點歪瓜裂棗的州郡兵無疑是螳臂當車,司徒鈞這貨根本是把他們扔進了狼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