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王妃此話一出,屋裡一時間鴉雀無聲,庭院中槐樹上的夏蟬名聲清晰可聞。閱讀
兩位鄉公主一臉羞窘,面面相覷,都不知該怎麼把這場面圓過去。
「我……」鍾薈難以置信地抬起頭,嘴唇嚅動著,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一雙杏眼睜得溜圓,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將落未落,那可憐巴巴的模樣就是鐵石心腸的人見了也要心生憐惜。
齊王妃的這副心肝大約不是人間之物,佳人梨花帶雨,她也只當全未看見,兀自對著身邊那位寸步不離的老嬤嬤道:「嬤嬤去把他們帶過來吧。」
又轉頭對鍾薈道:「阿姜莫憂心,姑母給你挑的人盡可以放心,若是膽敢啕氣,要打要殺要賣都在你的手裡,姑母絕不置喙。」
今日幾乎整個青州有頭有臉的女眷都集於一堂,齊王妃當著眾人的面如此說,若是衛夫人真拿那女子如何,不等於坐實了她善妒麼?
鍾薈騰地站起身,委屈道:「堂姑母,您的好意侄媳心領了,這賞賜太重了,請恕侄媳不敢領。」說著說著眼眶又紅起來,拿帕子拭了拭,眼淚卻越來越多,毫無預兆地滾下兩串來。
隔岸觀火的女眷們對這棒槌似的衛夫人這屠戶女幾乎有些佩服,他們大多出身世家,這類事司空見慣,難免感同身受,設身處地一想,換了自己大約是不敢這麼直言抗辯的。
又免不得在心裡暗笑她傻,又不是五六歲的稚童,眼裡這麼揉不得沙子,難道就不能變通一下,先順著長輩的意收下來,即便入了郎君的眼,也不過三五日的興頭,過了之後還不是當主母的說了算?心慈些的往偏院裡一鎖,好吃好喝地待著,若是狠得下心,報個病死也是易如反掌,何苦為這點小事拂逆了夫君的長輩親眷?
齊王妃似是完全沒料到姜氏會單刀直入地駁自己臉面,氣得嘴唇發抖,半晌才道:「好!好!十一郎真是給衛氏尋了個好冢婦!」
這話說得很重了,南金鄉公主如坐針氈,隨即生出了疑竇,阿娘出身衛氏,自小受的教養與兄弟們無有差別,眼界與一般內宅婦人不可同日而語,旁人興許不清楚,他們姊妹和長兄從小由她親自教導,最是了解她的心胸器局——她從小要他們務必將目光放遠,免得囿於後宅的方寸天地。那些手段在她眼中根本不值一哂,即便擔心衛氏的香火,何至於明著往堂侄房裡塞人?
南金鄉公主神色複雜地望了望母親,心中的不安越發強烈,她近來突然一反常態,連同他們姊妹在一塊兒時都常發些不經顛狂之語,與她的秉性相去甚遠。
她回想了一會兒,依稀是從衛家出事那段時日開始的,隨後便是她阿娘的乳母墜車而亡,主僕兩人情誼深厚,她阿娘接二連三地受打擊,先是徹夜難眠,接著便性情大變,若不是哀毀過度,便是……而她阿耶似乎就是在那時遣了乳母張氏前來伺候。
那些本來看著並無不妥的尋常事一旦串在一起,樁樁件件都透著古怪,南金鄉公主有孕在身,本就禁不住多思,這些事又關乎她父母,做女兒的夾在中間只覺茫然無措——若阿耶真的對阿娘做了什麼,她又待如何?
南金鄉公主疲累地捏了捏額角,酷似王妃的纖眉緊緊蹙了起來,低低叫了聲:「阿娘……」旁的話還來不及說,齊王妃便轉頭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說話間張嬤嬤已經折返了,身後跟著幾個垂眉斂目的年輕女子,個個生得花容月貌,身著一模一樣的青色紗衣。
鍾薈眼淚還掛在臉上,往那些女子身上掃了一眼,兜著袖子傲然立著,脊背挺得筆直,冷冷一笑道:「堂姑母心疼侄兒和侄媳,我們夫婦感激不盡,不過這份情誼咱們實是消受不起!」
張嬤嬤聞言暗暗垂下頭,眼裡閃過一絲莫名的笑意。
齊王妃氣得臉色鐵青,一拍几案便要站起身,起到一半卻突然扶住額頭軟倒下去,一旁的侍女眼明手快將她扶住,幾個女兒媳婦兒急忙圍攏上去,一時間掐虎口的,尋丸藥的,張羅叫大夫的,稟報郎君的,亂成了一鍋粥,一眾看戲不怕台高的客人也不得不或真心或假意地上前關切詢問。
齊王妃氣息奄奄,臉色青白,由侍女扶著靠憑几坐下,顫抖著手從袖子裡掏出個小匣子,三女兒饒豐鄉公主熟練地打開,倒出數顆小指甲蓋大小的丸藥,伺候王妃服了下去,又接過侍女端來的茶湯餵她飲了兩口。
王妃閉上眼睛緩了緩,片刻又睜開,緩慢而虛弱地抬起手,指了指依然倔著腦袋立在原地的鐘薈,嘴唇一翕一合,顯是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饒豐鄉公主氣急敗壞地對鍾薈道:「阿娘素來有心疾,再如何也是長輩,還請衛夫人擔待擔待吧!」
濟南郡夫人宋氏是個口無遮攔的,說話很少打心裡過,又喜歡管閒事當和事佬,當即大大咧咧道:「是啊使君夫人,今日好歹是王妃殿下壽辰,做小輩的就順了老人家的意思,不過一個低賤女子罷了,難不成還越得過你去?」又對身旁的劉氏道,「劉側妃您說是不是?」
劉氏顯然不想淌這混水,只是矜持地點點頭。
鍾薈垂下頭,緊緊抓著衣擺,流露出些許愧色:「我……我……我也不是有意的……」
宋氏見她有悔意,覺得八成托賴她這說客的功勞,熱情地走上去挽住她,渾然忘了這姜氏雖年輕,卻是她夫君上峰的家眷,自說自話道:「王妃哪裡會與你計較,好好同她賠個不是,大喜的日子,莫要哭哭啼啼的。」
既然有人鋪好了台階,鍾薈便順著往下走,上前向齊王妃行大禮賠了不是。
王妃面上還有些不悅,只不過伸手不打笑臉人,再同她計較便顯得太小器了,便頷首道:「你知曉我的用心便好。」
眾人鬆了一口氣,你一眼我一語地寬慰湊趣,氣氛重又緩和下來。
齊王妃往那些排成一排垂首站著的美貌女子一指,微笑著對衛夫人道:「自去挑兩個罷。」
張嬤嬤立即揚聲對那些女子道:「把臉抬起來讓使君夫人瞧瞧。」
那些女子都知道他們此次前來是給衛夫人挑選的,叫她挑中的人有幸伺候驚才絕艷的衛使君,比被主人家隨手送給某個腦滿腸肥形容猥瑣的中年官員巨賈不知強多少倍,俱都乖順地抬起頭來,個個桃腮微紅,眸含春水,只除了一個,臉色蒼白,眼神也有些驚惶,姿容比起其他人來要遜色少許。
鍾薈面無表情,眉梢眼角卻流露出不甘願和忌憚,她挑牛馬似地將這些女子來回打量了幾遍,目光落在一個體態豐盈的女子身上,挑了挑下頜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回稟刺史夫人,」張嬤嬤滿臉堆笑地道,「這些人都是啞巴。」
鍾薈眉頭一跳,看向這些女子的眼神便不由自主地透出一絲憐憫,不少世家大族都會從窮苦人家買些美貌女童自小調.教,待長成後當作貴重禮物互相贈送,不過像這樣將人弄啞的卻不多見,想來不是灌藥便是令其吞炭——只是因為怕跟了新主人亂嚼舌根子或是透露舊主的陰私,便使這樣的殘虐手段防患於未然,這齊王府的作派實在是令人不齒。
鍾薈環顧四周一圈,幾乎所有人都對此處之泰然,心裡有些堵得慌,但是面上不能露出分毫,又問道:「能識文斷字麼?」
張嬤嬤又代答道:「使君夫人說笑了,這些下賤人哪裡會這些個。」
鍾薈似乎對此滿意,點點頭,閒閒地伸出手,看似隨意地指了兩個,被她點中的兩個女子立即上前一步,其中一個滿面紅霞,一雙水靈靈的眼睛左顧右盼,另一個則臉色如常,只是眼帘低垂,似乎有些羞怯。
眾人打眼一看,使君夫人果然從一堆美人中挑了相貌最不出眾的兩個,對她那點小心思都心知肚明。
齊王妃也不管她挑的人是妍是媸,對張嬤嬤道:「嬤嬤帶這兩人去沐浴更衣,將規矩再與他們說一遍,一會兒派車送到衛刺史府上去,剩下的還是帶回去,替我謝謝郎君。」
不管中選與否,那些女子都向齊王妃和衛夫人謝了恩,低著頭跟在張嬤嬤身後魚貫出了廳堂。
在場諸人便當沒發生過此事,繼續談笑風生,這一場大鬧耗費了不少時間,不一會兒便有侍女前來稟報宴席已經備妥,請各位夫人和小娘子移步流雲台用膳。
鍾薈本是來賀壽的,叫人強塞了兩個美人,心裡必定不痛快,對著滿案的珍饈自然也得食不下咽,略用了幾口糕點便鬱鬱寡歡地撂下了牙箸,只在有人勸時稍動一動。
一場壽宴下來,肴饌沒吃到幾口,倒是灌了一肚子茶湯。
登上回臨淄的犢車時,鍾薈已經餓得眼冒金星,奄奄一息地往衛琇長腿上一攤,拿哀怨的眼神瞅他:「衛阿晏,你不厚道,叫人辦差也得給人吃飽飯不是!」
「真是辛苦夫人了。」衛琇變戲法似地從袖子裡掏出一個蠟紙包,在她眼前晃了晃,鍾薈頓時來了精神,一骨碌坐起身,三兩下將紙包打開,見是幾樣精緻的糕點,輕輕歡呼了一聲。
「慢慢吃,小心別噎著。」衛琇取過執壺和琉璃碗,替她倒了一碗牛乳,伸出手指抹了抹她嘴角的一星點心渣。
糕點下肚,鍾薈終於緩了過來,撫撫心口道:「堂姑母處境堪憂,她身邊那嬤嬤不對勁,回去再同你細說。」
衛琇點點頭:「不忙這些,回去先用膳,眼睛也要好好洗一洗敷一敷,下回別再用這法子了。」
鍾薈嘆了口氣道:「這不是怕演得不真麼......衛使君夫人還真不是個輕省的差事,好在你夫人我冰雪聰明,若是哪一日我撂挑子不幹了,不知上哪兒去找人接替......」
鍾薈一句玩笑話未及說完,便被堵住了嘴。這一吻來得蠻橫,鍾薈慢慢有種行將溺水般的窒息感,不由自主地拿手推了推他,衛琇緊緊扣住她的後腦勺不放,蠻橫中幾乎帶上了些許恨意。
不知過了多久,衛琇總算鬆開她,深深看她一眼道:「不許再說這種話。」
鍾薈沒想到一句戲言惹得他大動干戈,心有餘悸地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