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回到臨淄已近子夜。
主人未歸,奴婢也不好就寢。一踏進院子,阿棗便風風火火地迎了上來,焦急道:「娘子!您總算回來了!」隨即注意到一旁的衛琇,屈膝行了個禮,態度比平日少了幾分恭敬,多了點忿懣:「見過郎君。」
鍾薈見她柳眉擰得都快打了結,猜到她為什麼火冒三丈,故意笑著撩撥:「怎麼了?家裡出什麼事了嗎?」
阿棗礙著衛琇在場不好直抒胸臆,別彆扭扭道:「……是齊王府,今兒下午送了兩個……人來。」
「哦,」鍾薈朝一臉無奈的衛琇擠擠眼,不以為然地道,「我正要問呢,你把人安置在哪裡了?」
阿棗有些怒其不爭,他們主僕說話一向不講究,可當著郎君的面不能削了娘子的臉面,不情不願地努努嘴道:「沒叫他們進院子,在東廚後頭呢……」
東廚後頭不是菜窖便是柴房,鍾薈感佩阿棗的忠心,不過把人家嬌花似的小娘子關柴房裡實在不厚道。鍾薈哭笑不得,對阿棗道:「我和郎君先去屋裡歇會兒,叫杏兒去廚房傳些湯羹點心。你去把那個子矮些的姑娘帶過來,在西廂房裡候命。」
衛琇皺了皺眉:「奔波了一整天你也乏了,待明日再問吧。」
鍾薈借著廊廡下的風燈看見他不豫的神色,想了想,大約是介意外人進內院來,便改口道:「人來了還是帶到外頭聽事裡吧。」
阿棗領了命正要離開,鍾薈突然想起了什麼:「棗兒,你是不是沒給人家飯吃?領他們去廚房吃些東西,今夜先找間客房,叫那高個的姑娘先去安置,明日再安排住處。」
待阿棗轉身走了,衛琇撈起鍾薈的手捏了捏,忿忿不平道:「自己還餓著肚子,你倒記掛旁人。」
鍾薈心裡熨貼,慷慨道:「有你這句話,便是再餓上三天也無妨。」話音剛落便聽腹中「咕嚕嚕」一串響。
鍾薈無奈地拍了拍肚子,低聲罵道:「酒囊飯袋!盡拆我的台!」
衛琇忍不住笑起來,流麗的燈火映照著彎彎的眉眼,別有一種好看,鍾薈不防瞥見,不由怔住,連方才丟人都忘了,義正辭嚴道:「阿晏,你當著旁人可不許這麼笑。」
衛十一郎眸色深深,笑意更濃:「謹遵夫人之命。」
***
兩人沐浴更衣,用了些阿杏送來的羹湯,阿棗也帶著那矮個的美人到了外頭聽事。
衛琇想要避嫌,鍾薈卻道:「既然是堂姑母遣來的人,你還是一塊兒去罷,免得我有疏忽遺漏。」
那美人一見衛刺史夫婦,誠惶誠恐地起身行禮,看得出來她已經盡力克制,可那自小習得的媚態已經深入骨髓,衛琇臉色便又冷了一分。
「不用拘謹,」鍾惠見她畏縮,好言安撫道,「你有名字麼?」
女子撩起袖子給鍾薈看她手腕上刺的「庚戌」兩字。
他們這些人口不能言,又隨時可能被挑中了送人,名字不過是多餘的東西,倒是編個號更方便嬤嬤管人,到時候跟了新主人,若有這個雅興便給取一個。
「小時候的名字不記得了麼?」鍾薈又問。
女子不料夫人會突然問這個,咬著下唇使勁回想了一番,無奈她賣入王府時年紀太小,記憶早就模糊成了一片,只得滿懷歉意地搖搖頭。
「從今日起你便叫阿喬,」鍾薈說著指了指身前几案上的筆墨和帛紙,「開始罷。」
阿喬欠了欠身,生疏地抓起筆,往墨池裡蘸了蘸,猶豫再三才下定決心落在絹帛紙上,因為墨蘸得太飽,一落筆便洇開一團黑乎乎的墨跡,阿喬趕緊戰戰兢兢地擱下筆,伏倒在地不停磕頭。
鍾薈見她這杯弓蛇影的模樣便知這些女子在齊王府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忙道無妨,叫她起來。阿喬見刺史夫人並無怪罪責罰的意思,這才坐起身重新握住筆桿。
她從未學過讀書寫字,僅憑心中的記憶將齊王妃給她看過一回的書信摹寫下來,東一筆西一划,全不是按寫字的順序,與其說是在寫字,毋寧說在畫字,起先絹帛上只有些誰也看不懂的凌亂線條。
過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絹帛上的字跡漸漸成型,自然有錯漏之處,書體也歪斜扭曲不堪入目,可衛琇和鍾薈連猜帶蒙,將大意看了個**不離十。
隨著整封信逐漸完整,兩人的神色也從震驚變為凝重。
阿喬塗完最後一筆,反覆端詳了許久,方才下定決心擱下筆,向兩個新主人拜了拜,用袖子掖了掖額頭上的汗。
整封信雖然只有寥寥數語,但是一個不識字的人僅憑片刻的記憶便大致描摹出來,這是何等困難的事,鍾薈不由對這女子刮目相看,憐憫之外又多了幾分遺憾和唏噓,勉強露出個微笑稱讚道:「你寫得很好,今日晚了,你先去歇下,明日我再賞你,從今以後你便是衛府的人,安安心心留在此地吧。」
說著揚聲叫來等候在屋外的阿棗:「你帶阿喬去安置。」
又對阿喬道:「這是你阿棗姊姊,要什麼找她便是。」
阿喬順從地跪倒在地,以額頭觸了觸地面,抬頭時眼裡隱約有淚意。
待兩人的腳步聲漸遠,鍾薈起身放下垂帷,合上門扇,匆匆走回衛琇身邊。
衛琇自然地拉住她一隻手:「為何把那兩個女子留在家裡?若是不忍心送回王府,遠遠打發到莊子裡便是了。」
送回王府自然最好,說不定還能把回信傳給齊王妃,鍾薈原先也是這麼打算的,可方才對上阿喬淚光閃閃的雙眼,便鬼使神差地決定將他們留下,那雙眼睛裡的感激分量太重,叫她心生愧疚——她明明什麼都沒做,也不是有意要救她於水火。
衛琇嫻熟地把她攬到懷裡坐下,把手輕輕蓋在她的手背上。
鍾薈嘆了口氣,回頭仰起臉在他下頜上蹭了兩下,把心思轉回棘手的正事上。她從案上拿起帛紙,復又放下——無論看幾遍都是白紙黑字明白無誤。
「堂姑母真是巾幗不讓鬚眉。」她苦笑道。
衛琇點點頭:「堂姑母未出閣時便很得曾祖父看重,阿翁也常說,堂姑母無論心智還是器局都勝過同輩兄弟,若非女兒身,衛氏的門楣怕要靠她撐起來。當初曾祖決定與老齊王聯姻,族中那麼多女子偏挑了她,大約也是料到情勢複雜,換了旁人只怕應付不過來。」
無論當初聯姻時兩家存了多少權衡和算計,衛氏與齊王也是結髮二十多年的夫妻,要向枕邊人下手,這決心不是一般人下得了的,鍾薈連設身處地想一想都覺毛骨悚然。
「我聽說齊王世子自小身體羸弱,性子又懦弱,生母也只是個侍妾,堂姑母不會押錯吧?」鍾薈憂心忡忡道。
衛琇沉吟道:「身子羸弱怕是真的,今日他只在開宴時露了一面便稱病退席了,我看著他氣色確實不佳,不過性情就不得而知了,世子生母產下他後不久便亡故,是堂姑母親手教養的。」
鍾薈瞭然,衛氏這樣的女子又怎麼會教養出庸懦之輩?
「在我們家未出事之先,也不見有人拿他的出身和身子骨做文章,那世子之位大約還是坐得穩的,如今......有人尋見可乘之機罷了。」
「齊王當真那麼看重三公子麼?」鍾薈又問道。
衛琇頷首:「一來是因齊王偏寵高氏愛屋及烏,二來他第三子同他最肖似,尤其是那饕餮般的野心,我們家一倒,等於推了齊王一把,他沒了顧及,無需再瞻前顧後了。」
「既然世子得堂姑母的教養,又當了那麼多年世子,怎麼也會扶持些自己的黨羽吧?」鍾薈摸了摸下頜。
「齊相蔡賓明面上站在三公子一邊,世子的勝算恐怕不大。」衛琇不自覺地屈起手指敲了敲桌案。
「明面上?」鍾薈立即抓住了他話里的關竅,「聽聞那蔡賓是個媚上欺下吮癰舐痔的奸佞小人,莫非他有什麼蹊蹺?」
「傳聞通常不可盡信,今日宴席上相遇,我觀此人形貌神氣,不似鄙陋無能之輩,且有他輔佐這些年,齊王厲兵秣馬,修政親民,青州近來兩度逢災,齊王的勢力卻愈加強盛,與他脫不了干係。堂姑母的籌碼恐怕是押在了此人身上。」衛琇解釋道。
「不過堂姑母大費周章地將此事告知你,想必是要你裡應外合,緣何未透露舉事之期?我總覺得仿佛遺漏了什麼......」鍾薈冥思苦想,突然靈光一現,「對了,今日堂姑母說過幾句怪話,先是誇我有過目不忘之能,接著又問我若是換作畫,看一眼能不能依照原樣繪出來,我方才以為是應在阿喬身上,仔細一想......」
鍾薈闔上眼睛一點點回憶當時情形:「扇子,她說這話時特地走到案前,拿起了置於案上的扇子,後來又特意將那把扇子在我眼前晃了幾回。」
「能想起扇子上繪了何物麼?」衛琇不由大逆不道地腹誹,堂姑母也真是草木皆兵,非但那封信寫得藏頭露尾叫人抓不著真憑實據,還把關鍵的日期隱藏在別處,到頭來還是他的阿毛受累。
「我且試試。」鍾薈重又閉上眼睛細細回想一陣,鋪開一卷素娟,掭了掭筆,把衛氏扇子上的圖案惟妙惟肖地勾畫了出來。
那是一幅夏日小景,左側竹簾被風掀起,中間一張几案上擱著一枝石榴花,右下方一隻金狻猊香爐中升起裊裊白煙,一旁的青釉弦紋瓶里插著八枝蜀葵。
龍生九子,狻猊排第八,堂姑母生怕侄媳疏忽,又用瓶花之數點了一次。
鍾薈撂下筆,脫口而出:「八月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