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是六月初,離舉事之期不過短短兩月,可謂迫在眉睫。閱讀
鍾薈忖道:「堂姑母為何如此篤定我能領會她的意思?雖說你在書信中提過我有過目不忘之能……」
「是堂姑母說的?」衛琇面露訝異,「來青州之前我確實寄過一封書信,也曾在信中提到你,然而並未提及此節。」
鍾薈一怔,一股寒意順著脊背往上爬:「她是這麼說的……我當時也納悶,因這著實不像是你說的話。」
她努力回憶當時齊王妃的神色,卻找不出任何蛛絲馬跡:「堂姑母說這話的時候沒什麼特別舉動,也沒什麼異色,似乎她是真的收到了這麼一封信,實在古怪……」
「那就是有人做了手腳,信匣是我親手封緘的,信中都是泛泛之言,談不上機密,不過走的還是家裡的途徑,中途叫人替換的可能微乎其微。」衛琇又不自覺地屈起手指輕輕敲擊書案,這是他思考時特有的小動作。
「如此說來多半是到了齊王府之後叫人換走的了?」鍾薈越想越覺說不通。
依照齊王妃如今的處境,衛琇的書信到王府後先叫人開匣驗看是一定的,模仿他的字跡篡改內容也不難,只是她過目不忘之事只有最親近的幾個人知曉,這位蟄伏暗處的齊國高人縱然將他們夫婦倆查個底掉,應該也查不到這上頭,何況誰會刻意去關心一個內宅婦人的雕蟲小技呢?
目前看來,此人篡改信件只是為了方便齊王妃傳遞消息,似乎是友非敵,只不知那封信是否還有別處動了手腳,且此人身在青州,卻對他們瞭若指掌,著實令人不安。
然而比起這些,衛琇更在意另一件事,雖說有些難以啟齒,他還是問道:「你過目不忘的事還有誰知道?」
鍾薈一個個梳理過去:「除了我耶娘、阿翁、阿兄,便是姜家大姊了,其他兄弟姊妹乃至於阿婆都是不知道的。」
姜明霜之所以知道,一來是他們同住一個院子,朝夕相對,二來也是因為他們姊妹親近,鍾薈打從心底對她沒什麼戒心,而姜曇生大嘴巴,姜明淅有個不省事的親娘,鍾薈在他們面前一直是小心隱藏的。
衛琇想了想又道:「下人呢?」
鍾薈心裡咯噔一下:「我自然是沒同他們說過,若是有人自己看出來,那也只有阿棗和阿杏這兩個近身伺候的……你懷疑他們?」
她突然想起,當初和衛琇在山中逃避追捕時,他也曾懷疑過阿杏,不知為什麼,他的懷疑比起身邊人可能背叛她更令她難過。
衛琇眼中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陰翳,隨即笑了笑寬慰她道:「是我杯弓蛇影了,他們跟了你這麼多年,人品如何你比我清楚,你相信的人我自然也信得過。」
鍾薈心知這是他對自己的體貼:「不過如今這節骨眼上容不得半點閃失,我去同他們說,從今日進書房打掃都須有阿慵或者我們倆在場,也怪我先前與他們隨意慣了,今時不同往日,有些規矩是該立起來了。」
「無礙的,按原先的規矩來便是了。」衛琇歉疚地道。
真正機密的東西他自然不會隨手放在書房裡,他心裡清楚,阿毛這是在安他的心,她平日裡看著任性,可遇事總是先一步替他著想,懂事得叫人心疼——若是不曾嫁他,她如今還在洛京無憂無慮地吃吃喝喝,何需背井離鄉跟著他來這青州擔驚受怕?
鍾薈沒與他爭辯,心裡卻已下了決定,雖然如此一來會叫阿棗他們心裡有些不舒服,可長遠來看規矩嚴明對他們主僕都好。
鍾薈又問道,「若是今日我不能領會她的玄機,她的籌謀不就落空了麼?況且即便把消息傳出來,你也未必願意冒險與她裡應外合,到時又當如何?這些堂姑母不會想不到……」
衛琇點點頭道:「堂姑母的籌謀必定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恐怕將世子養在膝下起便沒有鬆懈過,無論有沒有我們從旁相助都是要舉事的,若是我們應允,予她而言只是意外之喜。」
鍾薈忖了忖,也覺得是這麼回事,他們手裡不過三千兵馬,且良莠不齊,能起到多大用處連自己都沒把握。
「你待如何答覆?」鍾薈又問道,若齊王妃是別家人,她是不會多此一問的,齊國內亂於他們有百利而無一害,斗得越凶內耗越大衛琇這刺史便坐得越穩,可偏偏王妃出自衛氏。
「堂姑母既然開了口,我不能作壁上觀。」衛琇垂下眼帘,長長的睫毛投下深濃的暗影,遮住了眸光。
鍾薈一早猜到是這樣的結果,還在世的衛家人所剩無幾,要他袖手旁觀實在是強人所難,何況傳聞齊王三子弓馬嫻熟,有狼顧之相——姑且不論齊王世子的立場,一步三喘的病秧子總好過野心勃勃的壯漢。
成事不說,鍾薈捶了捶坐得有些發麻的雙腿站起身,一邊替他寬衣解帶一邊道:「主意已定便莫要多想了,凡事有我陪著你呢。」
***
一些遠道而來的客人入夜便陸陸續續離去了,不過齊王妃衛氏的壽宴一直持續到夜闌。
王妃近來精神不濟,過了戌時便向女客道聲失陪,先回房歇息去了,不過但凡近身伺候王妃的侍婢都知道,所謂歇息也不過是干躺在床上,自衛家糟了滅族的橫禍,王妃總要輾轉反側到天明才能得一時半刻的安寢。
「來人,」衛氏在帳中喚道,「去廚房傳些七寶羹來。」
帳外兩個侍女你看我我看你,一個都懶怠動。
齊王妃瞥了一眼帳上映出的人影,提高了聲音道:「有人麼?」
其中一人朝同伴翻了個白眼,不情不願地答應道:「您且稍等,奴婢這就去。」
王妃睡不著,自然不能少了人伺候,輪值的侍女只得老老實實在帳外守著,等下一班的人來接替自己,日日如此,心裡積壓了不少怨氣,雖不能宣之於口,侍奉起來態度難免輕慢——他們這批人是一年前換到華光殿來的,對王妃毫無忠心可言,一開始沒弄明白狀況還小心奉承,時間一長都看出這王妃已經失勢,便怠慢起來。
那侍女領了命,也不急著去辦,慢悠悠地晃到門口,同守在門口的小姊妹抱怨:「再有一會兒便下值了,偏在這個節骨眼上要湯要羹的使喚人,不是才吃了宴席回來麼,廚房那幫子醃漬貨不知又有多少話候著!」
「就是,」那守門的侍女年紀小資歷淺,奉承她道,「湯湯水水的灌進肚裡去,一會兒又要姊姊們伺候著出恭,煩死人了……」
話音剛落,庭中響起男子低沉的聲音:「你說誰煩死人?」
兩個婢子驚慌失措地轉頭一看,只見齊王大步流星地向他們走來,兩人登時嚇得臉色鐵青,膝蓋一抖雙雙跪倒在地,連連磕頭:「奴婢該死,求殿下恕罪!」
齊王對身後的乳母張氏道:「嬤嬤心慈,不過府中的規矩不能廢弛,下人妄議主人該如何罰?」
張氏眼神一閃,背上霎時沁出一層冷汗,強自鎮定道:「回稟殿下,按規矩應該受拔舌之刑,再打一百笞杖。」
齊王大笑一聲道:「那便照章去辦吧,叫華光殿所有下人都來觀刑,多點幾盞燈,叫他們看看清楚。」
張氏如何看不出他這是殺雞儆猴,也不敢替這兩個侍女求情,唯唯諾諾地領了命,一時間倒有些拿不準主人的態度了,轉念一想,大約是抓到王妃把柄心裡有氣,這才撒在下人身上吧,想了想道:「這些不成體統的奴婢是該罰,殿下莫要動怒,免得傷了身子。」
齊王冷哼一聲,沒去理會她的關心,只把手一伸:「給我罷,嬤嬤在此看著這兩個長舌婦領罰便是。」
張氏趕緊將手中之物雙手捧上,托盤上一件疊得整整齊齊的羅衣,依稀能看到上面繡著花枝,顯然是女子衣裳。
齊王將之拎在手上,三步並作兩步走進屋內,對著擋路的琉璃屏風便是一腳,將帳外的另一名侍女唬得不輕,那侍女一抬頭,正好對上齊王怒氣勃然的臉,她還不知道外頭發生的事,已經嚇得魂魄出竅,連行禮問安都忘了。
「滾出去!」齊王倒是沒計較她失禮,冷森森地道。
那侍女幾乎是連滾帶爬,避瘟神似地跑出了華光殿。
衛氏本來朝里側躺著,不緊不慢地顛了個身,一手扶著床坐起來,平靜地問道:「怎麼了?」
「你背著我做的好事!」齊王將手裡的衣裳劈頭蓋臉地往她砸過來。
那羅衣輕軟,沒什麼分量,落下來罩在衛氏頭上,並不疼,但是叫人覺得屈辱。
王妃優雅地伸出手將那衣裳摘下來,對著燈覷起眼睛翻來覆去看了看,笑道:「這件衣裳又如何得罪你了?」
「衛瀅,你休要與我打馬虎眼!」齊王咬牙切齒地從將她手上的羅衣一把扯過來,翻開衣襟,從一個不起眼的暗口中抽出一張巴掌大的絹帛來,「是我小瞧你了!」
王妃冷冷望了望他手上的絹帛,不用細看也知道上面寫著「忘憂」兩字,是她咬破手指用血寫的,忘憂是一種秘藥,初服時能叫人神清氣爽,久而久之便會徹夜難免,頭痛難忍,進而迷失心智。
衛氏若無其事地抬手抿了抿方才弄亂的鬢髮。
這動作讓齊王一愣,他臉上的怒意隨即褪去,變成一種空洞的懷念。
衛氏掀了掀眼皮,事不關己地道:「這是何物?妾未曾見過。」
「你故意在屋內放許多冰山,為的就是藉機把這件衣裳給你那侄媳是不是?可惜你煞費苦心,卻叫張嬤嬤識破,白費了這許多功夫!你還有何話好說!」
「怎麼,殿下既然做得出來,還怕我說出去?」
她語氣平淡,齊王卻從中聽出尖銳的嘲諷,暫時消退的怒火重新被她點燃,可她說的話卻無從反駁。
「殿下,」衛氏悽然地一笑,「您目光如炬料事如神,我已經叫你囚禁在這華光殿寸步難行,做什麼還要拿藥毀了我的神志?」
「你莫要胡思亂想,」齊王目光閃了閃,放緩了語氣道,「那不過是尋常安神藥罷了,什麼迷人神志,都是無稽之談!」
「那便罷了,我乏了,殿下請回吧,」衛氏重新躺回床上背對著他,「多謝殿下方才為妾作主,想來這回能好過幾日了。」
齊王覺得喉頭一哽,悶悶道:「阿瀅,你莫要如此。」說罷伸手觸了觸她肩頭,本該收回手,卻沿著她不再年輕卻依舊秀美的臂膀滑到腰間。
衛氏始終一動不動地靜靜躺著,仿佛一尊優雅的臥佛像。
齊王想起二十年前他們新婚時,那時候她不是這樣的,她會臉紅,會淺笑,會在他的中衣上繡他的小字,看向他的眼神溫柔似水,他們是怎麼走到如今這個地步的呢?
齊王心裡一剎那湧出無盡的委屈,他就在這巨大的委屈中一次次地衝撞她。
待齊王離去,衛氏緩緩坐起身,披衣下床,自己走到淨室中清理身體,拿巾帕一擦才發現流了血,他們已經有多年未同床共枕了。
有些不適,不過還能忍受。衛氏換上乾淨的衣裳,走回床邊,低頭時發現方才那一小片絹帛落在床邊榻上,她彎腰拾起來看了一眼,不屑地一笑,把絹帛一角湊到燭火上點燃,在火即將燒到手指的一刻讓它落到地上。
要對付一個自負又多疑的人,最好的法子莫過於露個破綻讓他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