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二郎不過弱冠,血氣方剛,又知道雲麓鄉公主心悅自己,氣頭上說出這樣的話也不奇怪。閱讀
雲麓鄉公主鬧了這一場已經疲憊不堪,未來的夫君當著眾人之面兩次拒婚,她更是大感顏面盡失,拭淚的帕子已經濕透了,眼淚還在源源不斷地往外涌,她連宗室女的體面都顧不上了,像個市井婦人一般抬起袖子抹眼淚。
房氏趕緊上前打圓場,對繼子叱道:「說什麼胡話!這傻孩子!」
又對雲麓鄉公主道:「殿下,二郎不懂事,你莫要放在心上,我回頭回了他父親,帶他上門給你賠罪。」一邊說一邊從袖中掏出乾淨的絹帕作勢要替她拭眼淚。
她不說話還好,還在這裡裝腔作勢地扮無辜充好人,雲麓鄉公主自小受耶娘寵愛,遇事只會直截了當地發作,最不擅長應付這種笑里藏奸之輩,反手將房氏遞帕子的手重重拍開,咬牙切齒道:「什麼醃漬東西!」說完猶不解恨,啐了她一口。
好在鄉公主先前未曾嘗試過這樣粗野的舉止,那一口啐得不甚成功,只有幾星唾沫濺到房氏臉上。
「哎呀!」戚氏輕輕驚呼,因紈扇遮面,大約只有左近的鐘薈聽得見。
其餘夫人面面相覷,無人敢上去相勸,左右是旁人的家事,勸得不好便如那濟南郡守夫人宋氏一樣兩頭不落好。
何況要論身份地位,在場諸人中有資格勸一勸鄉公主的也就是鍾薈這個刺史夫人了,而鍾薈顯然不打算蹚這渾水。
「什麼醃漬?你再說一遍!」陳二郎目眥欲裂,鼻孔翕張,二話不說欺身上去,房氏趕緊轉過身擋在雲麓鄉公主身前,拿帕子擦擦臉對繼子道:「我求你趕緊回前院去罷!別再添亂了!」
雲麓鄉公主見陳二郎那模樣也有些後怕,虛張聲勢地道:「我就說!醃漬東西!」然後不等陳二郎發難,提起裙子便快步往外走,懊惱自己來時存了僥倖,盼著是虛驚一場,生怕鬧得耶娘知道,故而出門連個侍女都沒帶。若是帶了下人,又何至於親自同人撕擄。
雲麓鄉公主起初見那女子只是個奴婢,心底里還有些竊喜,可隨後陳二郎的所作所為卻叫她大失所望,今日看戲的都是青州有頭有臉的貴女,他明白無誤說不願娶她,她若是再上趕著嫁他成什麼了?
鄉公主雖然心悅陳二郎,可再怎麼也不能把自己的臉面放在腳下踩,她性子隨了齊王,有一種天生的決絕狠戾,一旦打定了主意便不再自怨自艾了,只等著回府說服阿耶來找陳家退親。
「鄉公主殿下息怒!」房氏一邊賠罪一邊追出去,兩次叫雲麓鄉公主甩開手,只得作罷,吩咐左右道,「你們好生恭送殿下出去。」
又回頭打發繼子走:「你也別杵在這裡了,惹了這麼大禍事,還不回去反省,一會兒你阿耶回來怕是連我也勸不住!」
陳二郎到了這繼母跟前便成了溫順的羔羊,聞言規矩地向眾夫人賠禮道歉,大步流星地離去了。
房氏這才對一眾女客尷尬地笑笑道:「叫諸位貴客見笑,真是難為情。」
眾夫人七嘴八舌地安慰她:「小兒女不懂事,做長輩的只好多擔待點。」
彼此卻是心照不宣。房氏長相嫵媚,態度風流,雖說從未有實實在在的把柄落於人手,但是在這些規行矩步的貴女眼中早已是個異類,只是礙於陳家地位和她郡守夫人的身份才與她往來酬酢的——自己這種做派,叫人懷疑也是在所難免。
只不過與繼子勾搭成奸也實在太荒唐了,女客們大多將信將疑,心思單純些的覺得雲麓鄉公主未免杯弓蛇影,而想得深一些的便猜到是有心人挑唆。
房氏裝模作樣地流了幾滴眼淚,然後抬頭望了望天邊的紅日,對女客們道:「太陽都快下山了,瞧我,本是來請你們去玉壽堂的,倒白耽擱這半日,勞駕各位隨我來。」
眾女客看了半天好戲也乏了,無有不應,當作沒事發生似的簇擁著房氏說說笑笑原路折返。
戚氏和鍾薈走得慢,不一會兒便落在了眾人後頭。
穿過樹林,又回到了草木蔥蘢、館閣精麗的花園。戚氏望著一架開得如同火焰一般的紅薔薇道:「太叟夫人四個理家的好叟,夫人不曉得,去年仄園子全不四現在仄般模樣。」
鍾薈搖搖扇子笑而不語,這才剛演了一出貼身婢子私通繼子的戲碼,戚氏卻誇讚房氏治家有方,也是個促狹的。
「對了,夫人要四不嫌棄,有空來我家坐坐,」戚氏拿紈扇點了點道,「不過同仄里四沒法比的。」
「哪兒的話,」鍾薈語氣親昵,「你若下帖子請我,我高興且來不及。」
戚氏歡欣道:「那就唆定了,我親叟做南邊的點心請你呲。敝色附近有個租翠鋪子,咱們還可以去挑挑東西。」
***
晚宴一直到交亥時還未散。
雲麓鄉公主憤然離去,席間就屬饒豐鄉公主的身份最高,即便有上一回的過節,他們也得並肩坐在上席。
既然相鄰而坐,總不能全程不發一言,只是因著上回的口角,他們倆的談話自然說不上多愉快。
饒豐鄉公主待她愛搭不理,鍾薈也只是敷衍了事地問了問齊王妃的身體,突然似是想起什麼:「上回叫人送了些從京中帶來的安息香到王府,不知堂姑母用了不曾?」
饒豐鄉公主冷淡道:「多謝使君夫人好意,此事我卻是不知。」
鍾薈很有些敝帚自珍的意思:「那安息香是我二叔帶兵攻打西戎時從某個小國的王侯處繳獲的,聽說能行氣活血,我想著或許對堂姑母的心疾有療效也未可知。」
「原來如此,」饒豐鄉公主看了她一眼,臉色終於好看了些,「下回我問問阿娘,姜將軍當年領三千精騎孤軍迎敵,連我這女流之輩也甚是欽敬。」
「殿下過獎,我敬您一杯。」鍾薈端起酒杯笑道。
饒豐鄉也端起酒杯回報她一個客氣但疏離的微笑,至少從表面上看,兩人算是杯酒泯恩仇了。
下午晌鬧了那麼大一場風波,房氏的臉上卻看不出絲毫痕跡。
相反,她的興致似乎特別高,宴席上觥籌交錯,妙語連珠,一眾女客叫她逗得忍俊不禁。
即便鍾薈對她提防戒備,有時候也不由自主叫她的光華迷惑住,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嘴角含笑,已經不知不覺中陷入她用笑容和話語編織的精巧陷阱中,心中不由大駭——這個女子若是使出渾身解數,她真不知道這世上有誰能抵擋。
說起來似乎有一個。
房氏正要傳舞伎上來助興,一個婢子快步走進堂中,附耳對她說了些什麼,房氏一邊聽一邊看向與饒豐鄉公主同坐上席的刺史夫人姜氏。
都說燈下觀美人最是妍麗,果然沒錯,一襲朱紅紗衣將她襯得越發肌膚勝雪、朱唇皓齒,最引人入勝的莫過於她的眼睛,更準確地說應該是她的目光,就是那靈秀的目光讓她整個人如同琉璃般乾淨剔透起來,為原本艷麗到幾近俗氣的容貌添了難以言表的味道。
難怪衛十一郎那樣的人會把她當寶。
房氏勾了勾嘴角,打趣似地對著眾人道:「使君夫人怕是得先行同我們告別了。」
齊國文學夫人劉氏與她相熟,當即笑罵道:「使君夫人是貴客,你倒好,不說千方百計地把她留下,怎麼倒趕起客來了!」
「我何嘗不想留她個一年半載,」房氏惋惜地嘆了口氣,朝衛夫人拋了個俏皮的媚眼,「奈何人家夫君都找上門來了,不放人也不成吶!」
話落在場眾人笑倒了一片,劉氏促狹道:「衛使君真是著緊夫人,這樣的夫君世間難尋。」
鍾薈沒想到阿晏竟然會親自跑來陳府接她,羞得滿面通紅。
女客們見她這臉嫩的樣子,越發笑得前仰後合。
房氏作勢乜了劉氏一眼,拿尖細的手指點點她:「你啊你,也不照照鏡子,你我這模樣自然是難尋,看看人家衛夫人,我看了都恨不得把她疼到肉里去呢!」
她一邊說笑一邊站起身來,拿起酒杯示意婢女斟滿。
「美人且先留步,待我敬你一杯再走不遲。」房氏說著走到鍾薈跟前,託了托杯底仰頭一飲而盡。
劉氏照例與她抬槓,順便揶揄一下衛夫人:「哎,你這婆子好生不講道理,人家夫妻急著團聚,誰稀罕喝你這勞什子酒來!」
眾人又是一陣鬨笑,紛紛起身祝酒恭送衛夫人。
***
鍾薈走到陳府門口一眼看到那熟悉的頎長身影,心頭不由一熱,快步走上前去:「等很久了吧?遣個下人來便是,何必自己跑一趟......」
「也沒多少路。」衛琇見了她雙眼中的笑意盛也盛不住,如今夜的月光般照進她心裡。
衛琇嫻熟地扶她上了車,放下車帷,把她緊緊圈在懷裡,低下頭嗅她脖頸,埋怨道:「不是賞花宴麼?三更半夜賞什麼花。」
鍾薈哭笑不得,同他膩歪了一陣以示安撫,這才把陳家下午發生的事同他說了,末了道:「此事似乎是沈氏做的局,不知怎麼叫房氏發覺了,將計就計做了這麼一齣戲,為的是和齊王府解除婚約?」
衛琇撫了撫她環在自己腰上的手背,紈絝似地懶懶道:「娘子真聰明。」
「正經點!」鍾薈抽出手拍了他一下,「可是不對啊,陳二郎和雲麓鄉公主的婚期明年一月,即便她轉投世子這邊,也不必急於一時罷......」
「有人逼她,」衛琇受了夫人的教訓,吃一塹長一智,一本正經道,「陳家和我們不一樣,他們的根基在青州,若是始終隔岸觀火,堂姑母和世子是不會忘記的。」
順著這個思路一想鍾薈便明白過來:「說到底陳家的錯處也就是陳二郎與家中婢子......那什麼,說破天去也沒人當回事,倒是雲麓鄉公主先是氣勢洶洶衝上們來捉姦,誣陷未來的夫君和舅姑有染,當著一眾貴客的面侮辱舅姑,若是換了尋常身份的小娘子,無論哪一樁拿出來都夠夫家退親了。陳二郎當眾說出退親,哪怕是氣話,雲麓鄉公主那性子八成是忍不了的。
「到時候鄉公主鬧著退親,陳家以退為進做些表面功夫,說起來反倒是陳家受了委屈占了理......還有她的大兒媳沈氏,上一回我就覺得兩人之間似有齟齬,看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經此一役,她在陳家怕是抬不起頭來了,房氏此舉一石三鳥,真真聰明!」
「嗯。」衛琇點點頭。
「你點什麼頭?」鍾薈沒好氣地乜他一眼,「你也覺得她當真聰明麼?」
衛十一郎冤得六月飛雪,正要辯解,突然想到一件事,立時轉守為攻:「阿毛,你方才說陳二郎光著身子?想必是親眼所見了?」
「我......我猜的......」鍾薈心虛道。
「是麼?」衛琇似笑非笑地盯著她的眼睛,一邊把手伸到她胳肢窩裡,「阿毛騙人了。」
「別!別啊!衛公子饒命......卿卿......好卿卿......都叫你卿卿了!」鍾薈上氣不接下氣,都快哭出來了,「一點也不好看......真的真的!比你差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