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六破曉時分,天色微明,晨曦中帶著一抹血色。閱讀
齊王府一夜之間天翻地覆,齊王馬上風猝死,醫官從房中半杯殘酒中驗出邪淫藥物,那樂伎對罪行供認不諱,並牽扯出側妃高氏及其所出之子司徒迅——那女伎正是側妃之父高謐所獻,高謐一向工讒惑主,包藏禍心,終於犯上作亂無所不至。
事發後世子立即調遣私衛百餘人圍了齊王的景仰殿,司徒迅不孝不悌,冥頑不靈,召集殿中侍衛負隅頑抗,最終身中流矢而亡。
這套說辭私底下沒幾個人相信——誰都知道齊王對三子疼愛有加,甚至有意改立世子,司徒迅要害也該去害他長兄,世子位還沒到手,哪有人會傻到把自己靠山推倒?
然而勝負已分,成王敗寇,齊王和梓桐鄉公俱已成了過往,如今司徒遠才是這王府的主人。
王府中四門緊閉,中外戒嚴,四處是身被甲冑手執利刃的侍衛,以清除司徒迅及高氏同黨餘孽之名在各院搜查收捕。一時間闔府上下風聲鶴唳、人人自危,尤其是先前與梓桐鄉公一系來往多走得近的,更是遑遑不可終日。
齊國中軍將軍高陽得知此訊時只覺耳邊轟隆一聲響,仿佛平地炸開個驚雷,騰地站起身,揪住那報信之人的衣襟:「此話當真?莫不是弄錯了吧?真是齊王?不是世子?」
橫看豎看,這種死法都更適合常年半死不活的癆病鬼世子,齊王素來體格強健,如何會馬失前蹄?
那報信的軍士被高陽勒得幾乎喘不過氣來,憋紅了臉,吃力地道:「小的不……不知……」
高陽頹然地將他往地上一搡,跌坐在獨榻上,失神了一會兒,猛地抬手往臉上抹了一把,吩咐左右道:「去取我的明光鎧和長槍來!」
整個高氏一族的榮辱盛衰都繫於司徒迅一身,與齊王妃及世子早已經是不死不休,若是讓司徒遠坐穩了齊王之位,高氏闔族只有一死,如今只有魚死網破捨命一搏,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高陽領兵打仗很有一套,加上姊妹受寵,深得齊王的信重,統領著齊國上、中、下三軍中最精銳的中軍。上軍將軍馮威遠老謀深算,必定想方設法置身事外,世子能差遣得動的只有下軍將軍唐冒統領的下軍,他未必沒有勝算,只要一舉拿下唐冒,不怕姓馮的不向他倒戈,到時候想扶立誰不還是他說了算,司徒迅雖然沒來得及留下子嗣,齊王可不缺年幼無知生母微賤的庶子。
高陽穿上鎧甲手執長槍出了營帳,正要召集將士,忽報敵軍已經過了濁水,正往營地壓來。
高陽大驚,趕緊催促左右整軍,一時間鼓聲大作,號角齊鳴,此時天色微亮,大部分將士還在熟睡,連滾帶爬地從床鋪上爬起來,穿上甲冑拿起兵器,衝到營帳外集結,這時下軍的先鋒已經殺到。
下軍駐地在壽光,與上軍駐地相距幾十里,兩營以濁水為界,互為犄角,平日可保齊國無虞,誰知竟有同室操戈的一日。
顯然一早得了消息,趁著夜色的掩護悄然進發,待高陽得知消息時已經錯失先機,兩支軍隊對彼此的底細瞭若指掌,這點先機便尤為可貴。
排兵布陣是來不及了,唐冒麾下牙門將領了一支先鋒騎兵襲營,左衝右突,四處放火,擾得軍心大亂,不過高陽畢竟身經百戰,又因沒有退路只得背水一戰,當即整肅軍隊奮力迎戰。
中軍本就是齊**的精銳,一旦從起初的措手不及中回過神來,兩軍實力的懸殊便漸漸顯露出來,唐冒占盡了先機亦是討不到便宜。
戰局逐漸陷入膠著之勢,就在此時,突然有一路兵馬從中軍後部包抄掩殺,更有數百輕騎在戰爭中左衝右突,揚聲喊道:「司徒迅弒父篡逆,業已伏誅,高陽逆賊,助紂為虐,青州大軍在此,爾等速速投降,只緝首逆,余者不問!」
中軍一片譁然,高氏沒有退路惟有死戰,他們卻不必捨命去陪,一時間軍心動搖,士氣盡泄,青州軍悍勇無匹,越戰越勇,齊國中軍將士不多時便丟盔棄甲、潰不成軍,副將趁亂一刀將高陽斬於馬下,大喝一聲:「高陽逆賊,你自尋死路,休得誆騙我等替你賣命!」
四周都是高陽親兵,見此情形卻無意相救,副將跳下馬,對著受傷倒地的高陽連砍數刀,割下首級,俯首向統領州郡兵的刺史投降。
齊**中一場內亂終以主將被殺、副將投降而告終,這時聞風而動前來「馳援」的上軍將軍馮威遠也終於到了。
這馮將軍慣會見風使舵,要是指望他,恐怕黃花菜都涼了,不過他生了張武夫少有的巧嘴,比起上陣殺敵更擅溜須拍馬,在帥帳中見到青州刺史,直把他從頭到腳由內而外誇了一遍,從文韜武略夸到花容月貌,連他的戰馬也沒放過,那匹白色大宛馬若是聽了恐怕要羞成粉紅色。
倒是這青州刺史頗有幾分城府,非但照單全收,還時不時深以為然地微微頷首。
相形之下,唐冒口笨嘴拙,平素最看不慣馮威遠這樣巧言令色的小人,此時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
幸好這時有兵士入帳報信,堪堪挽救了他的一對眼珠子:「將軍,齊王府侍衛在帳外求見衛使君。」
唐冒看向衛琇,見他點頭,趕緊到:「傳進來。」
王府侍衛入內行了禮,向衛琇道:「啟稟衛使君,世子殿下有請尊駕過府主持大局。」
在場之人心知肚明,齊王死因蹊蹺,世子未必能服眾,難保群臣中會不會有人提出疑議,王妃和世子顯然是想請刺史去撐場子。
衛琇忙道:「不敢當,但憑世子做主。」
那侍衛跪在地上一個勁地乞求,衛琇這才順水推舟地對帳中幾位將軍道:「衛某何德何能,得蒙世子殿下錯信,不敢固辭,先行告辭了。」
說罷叫來等候在帳外的親衛:「我要去王府一趟,你去軍中傳令,即刻出發。」
那衛官年紀不大,性子耿直:「回稟使君,將士死傷無算,傷者還未及收治,即刻便走恐怕……」
馮威遠眼珠子一轉,不由動了心思,他先時不敢出頭,叫唐冒那粗人搶了頭功,這世子病病歪歪,一看心眼子就不少,也不知會不會因此記恨上他,正發愁找不到機會奉承,見此良機趕緊湊上前去:「貴軍適才經過一場鏖戰,將士們想來已經十分疲憊,莫如讓他們在此休整片刻,在下領一千精兵護送使君前去如何?」
衛琇沉吟道:「那便有勞馮將軍了。」又對親衛道:「去調集百人隨我一起去。」
兩人各自整備兵馬向齊王府進發。
***
景陽殿前支起了名旌,曾經不可一世的王侯躺在眠床上,屍首已經沐浴完畢,身上蓋著殮衾,面容扭曲,兩眼圓睜,渾濁的眼珠漠然地對著帳頂。
他的妻妾、子女、臣工、奴婢烏壓壓跪了一地,慟哭聲在樑柱間迴蕩,其中不乏哭得特別情真意切的,多半是受寵的侍妾和庶子女,冒犯過王妃或世子的僚屬和奴婢,真正為齊王的橫死難過的,大約只有劉側妃一個了。
劉氏幾次哭得幾乎背過氣去,粗壯的後背佝僂著,渾圓的肩頭上下聳動,世子司徒遠的目光從她身上掠過,覺得那模樣有些滑稽。
齊王妃從始至終沒有流一滴淚,只是眼眶發青,臉色有些蒼白。她跪坐在床邊,從齊王口中取出角柶擱在侍女捧著的銀盤上,又從另一名侍女手中的金盤上拿起碧玉飯含填入屍身口裡,輕輕託了托他下頜。
接著是為亡夫沐浴、櫛發和更衣。這些事情有侍婢動手,用不著王妃和世子親力親為,兩人只需在旁看著,偶爾搭把手略盡一下心意。
司徒遠看著嫡母端莊凝重的側臉,看著她輕輕地掖好亡夫的衣襟,用纖細修長的手指整理著他腰間錦囊上的穗子,動作舒緩輕柔,與她撫琴、烹茶、修剪花枝時殊無二致,連她眉間的哀戚也是委婉動人又妥帖體面的,眼角的細紋不但無損於她的美,反而令人安心——於她而言,紅顏不過是錦上添花,她的風華深入骨髓,連光陰也洗刷不去。
司徒遠不由感慨,血脈真是一種說不清的東西,他的生母死於產褥之症,他眼睛還未睜開便被王妃抱養,衛瀅從他曉事起便手把手地教他習字、作文、撫琴,可他卻始終學不會她優雅從容的風度,故而九歲那年從三弟司徒迅口中得知自己的身世,他立即就信了,他這樣的人怎麼會是王妃親生的?
「哎呀!」
一個侍女的驚呼打斷了世子的思緒。
「大膽!」世子怒斥道,「來人,把這奴婢拖下去。」
那造次的侍女連忙跪下向衛瀅磕頭求饒:「王妃饒命!王妃饒命!奴婢只是一時不小心眼花......」
世子抬手阻止應命而來的侍衛,問那奴婢道:「等等,你看見什麼了?」
「奴婢......奴婢......」那侍女打著哆嗦,偷覷王妃,「奴婢看見郎君......齊......齊王殿下脖......脖子上有道血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