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子打起門帷,姜明淅攙扶著姊姊往屋裡走,時不時提醒道:「阿姊仔細著屋檻。��
窗帷都放了下來,屋子裡點著燈,分不清白天還是黑夜。
一股又苦又辛的濃重藥味撲面而來,鍾薈胸中有些發堵,忍不住拿手捂了捂嘴。
「怎麼了阿姊?」姜明淅關切地遞上繡帕。
「無妨。」鍾薈擺擺手,從袖子裡掏出個小小的銀香囊,放到鼻端嗅了嗅,蘇神醫的香藥方子很有效,片刻之後便覺舒服多了。
「剛有身子是這樣的,小娘子你不懂。」三老太太劉氏迎上來,她眼圈發紅,鬢邊添了不少白髮,只有神色還是那麼慈藹隨和。
「三老太太。」鍾薈親昵地喚了一聲。
「等到你們平安回京,我心裡這塊大石頭總算落了地,」三老太太撫著心口道,「你阿婆剛醒,快去看看她吧,一早上問了我好幾回了。」
蒲桃從劉氏的身後走出來,畢恭畢敬地向鍾薈行了禮,仍是那低眉斂目的沉靜模樣,只是面容憔悴,下頜比原先還要尖,顯然這些時日十分操勞。
鍾薈掃了蒲桃一眼,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屏風後面。
姜老太太躺在眠床上,絳紅色的繡金帳子打了起來。
一年不見,姜老太太和她記憶中那個生龍活虎的老太太判若兩人,她臉色蠟黃,眼窩和臉頰深深凹了下去,顴骨像兩個土丘高高聳著,臉上布滿溝溝壑壑,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像一截離樹的枯枝,總是如同鷹隼一樣炯炯有神的眼睛如今仿佛蒙上了一層白翳,顯得很渾濁。
鍾薈鼻子一酸,強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吸吸鼻子,笑著喚道:「阿婆——」
姜老太太聽到動靜,慢慢地轉過頭來,見是最疼愛的二孫女,她的眼神短暫地亮了亮,像往兩盞殘燈里添了些許燈油。
她的嘴巴張了張,沒發出聲音來,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又舔了舔乾涸的嘴,用嘶啞的聲音說道:「阿嬰啊,你回來做什麼啊……」
鍾薈緊緊攢住老太太粗糲的手:「阿婆,我帶著阿餳回來看您了。」
「有了身子了,」姜老太太說不了半句話就要喘上一陣,吃力地數落道,「也不知道仔細小心……那麼遠的道……」
「阿婆,莫說這些了,」鍾薈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從袖子裡取出帕子替她掖掖額頭上的薄汗,「要喝水麼?」
老太太搖搖頭,眼睛往下看了看:「孩子小名兒叫阿餳?哪個餳呀?」
「膠牙餳的餳……」鍾薈直起身,把老太太的手放到肚子上,「阿婆,他已經會動了。」
姜老太太眯了眯眼睛:「小崽子莫要鬧你阿娘……」
「他鬧著呢,」鍾薈笑著道,「往後得讓太婆婆好好管教,若是不乖就拿拐棍兒抽他。」
「這還沒生呢……你就想著打他……我連你阿兄小時候都捨不得打……」姜老太太說著,眼角流出兩行濁淚,「太婆婆老咯,不知道還等不等得到那一天……」
「說什麼呢!您一定能長命百歲。」鍾薈一邊替祖母拭眼淚,一邊倔強地道。
「阿嬰啊……」姜老太太又道,「你二叔和二兄……我那日夢到你阿翁了,嗚嗚嗚的說什麼也聽不清,我……」
姜老太太說著說著又哽咽起來。
「阿婆,二叔和二兄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平安回來的,您莫要胡思亂想,」鍾薈喉嚨里一哽,勉強笑了笑,安慰她道,「您乖乖把病養好,不然他們在西北又要牽掛。」
姜老太太不說話了,不過顯然是不信她的話。
「阿婆,您累不累?」鍾薈見她露出疲憊之態,揣測著大約是說話說久了累著,便起身道,「您先睡會兒,我去同阿兄他們說點事兒。」
姜老太太情不自禁地抓住孫女的手。
鍾薈在她手背上輕輕拍了拍:「阿婆莫怕,我和郎君說好了,回家來住一陣,天天陪著您。」
「那怎麼成……」姜老太太口是心非,嘴上這麼說著,眼裡卻忍不住流露出欣喜來。
鍾薈看著越發心酸:「阿婆我去去就來。」
說著站起來,一轉過身便落下淚來。
鍾薈出了屏風,同三娘子說了幾句姊間的體己話,然後去外院找姜曇生。
姜曇生正在堂屋裡和衛琇寒暄,見了鍾薈站起身走到門口:「阿妹,你怎麼來了?阿婆醒了麼?」
「嗯,」鍾薈面無表情地點點頭,「阿兄,我有話要問你。」
姜曇生心裡一凜,背上出了層冷汗,他這二妹心明眼亮,什麼事都瞞不住他。
衛琇站起身對鍾薈道:「我去看看老太太,你仔細著些,有什麼事差人來叫我。」
鍾薈點點頭:「我叫下人帶你去松柏院,老太太剛說了好一會兒話,別叫她累著了。」
「我省得。」衛琇撫了撫她的肩頭。
衛琇一走,鍾薈便對局促不安的姜曇生道:「阿兄坐。」
又對一旁伺候的書僮道:「替我去廚房傳一碗熱牛乳來,出去的時候把門帶上。」
書僮領了命,轉身出了門,依言闔上門。
鍾薈開門見山地對姜曇生道:「阿兄,到底怎麼回事?是誰把二叔和二兄的消息告訴阿婆的?」
姜曇生看了看門扇,頹喪地搖搖頭,不知該如何說好。
「你不說我也知道,」鍾薈擰眉道,「是不是如意院那位?」
姜曇生像是吞了黃蓮一般,苦著臉扯扯嘴角:「阿兄沒想瞞著你,也知道瞞不住你。」
「她如今在哪裡?」鍾薈壓抑著怒氣問道。
「前幾日阿耶做主,把她悄悄送到隆慈庵去了。」
「她把阿婆害成這樣,就這麼輕輕巧巧地往尼寺里一送......」鍾薈冷笑道。
姜曇生無奈地嘆了一口氣:「阿耶知道以後也是氣得不行,可三娘這兩年要說親了,八郎眼看著也大了,過幾年論資定品,若是讓人知道有個德行有虧的阿娘......」
聽他一提三娘子和八郎,鍾薈一時間啞口無言,半晌無力道:「總不能就這樣算了,阿婆她......」
她雖然這麼說,心裡卻也明白,曾氏再怎麼卑鄙歹毒,都是三娘子和八郎的生母,除非不顧三娘子的婚事和八郎的前程,否則也只能送到尼寺里拘一輩子了事了。
要不就狠下心腸來要曾氏的命,然後報個病死,可她偏又罪不至死,何況姜景仁本就不是什麼狠戾之人,壓根做不出這樣的事來。
鍾薈和姜曇生相對坐了一會兒,心裡越發堵得慌,索性起身回自己院子去了。
姜家人知道她要回來住,早把她未嫁時與大娘子一起住的小院子打掃拾掇乾淨了,又換上了簇新的帷幔和被褥。
鍾薈在小院子裡四處轉了一圈,然後叫住一個正在給梅花修枝椏的奴婢道:「你去松柏院一趟,把白姨娘叫來。」
那婢子放下手裡的活,應了一聲「是」,便急忙去松柏院傳令了。
蒲桃不一會兒便到了。
她捋了捋松綠色襦衫上的褶子,若無其事地道:「二娘子叫妾過來有什麼事?」
鍾薈冷冷掃了她一眼,請她進廂房裡就座,把一旁伺候的婢子支開,從案上端起八角描金白瓷茶碗,抿了一口林檎麨茶,淡淡道:「白姨娘近來忙裡忙外,又要伺候老太太,實在是辛苦了。」
「這些都是妾的分內事。」蒲桃不卑不亢地道。
鍾薈搖了搖頭道:「白姨娘真是過謙了,聽說那日老太太昏厥,多虧你遇事沉著,叫我阿耶趕緊策馬入宮求姑姑,這才趕在宮門下鑰前請了醫官回來,若是拖延到第二日,恐怕神仙都難救,你是我們姜家的恩人。」
「二娘子言重了,妾不敢當。」蒲桃低下頭道。
鍾薈放下茶碗,站起身走到蒲桃跟前,揚手重重打了她一巴掌,非但把她打得偏過頭去,自己的手掌也震得發麻,鍾薈兩輩子第一次掌摑人,這才發覺恨到極點唯有親自動手才能略微解氣。
蒲桃用手捂著臉,半邊臉火辣辣的生疼,她一聲不吭跪坐在地上,姿態謙卑。
「白蒲桃,你問問自己的良心,這些年老太太有沒有虧待過你,」鍾薈捂著小腹,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坐回榻上,「我不管你和曾氏有多少恩怨,你要報什麼仇我不攔著你,可你若是再拿姜家其他人作伐,休怪我不留情面!」
蒲桃抬起頭,一言不發地望了她一會兒,眼裡不見畏懼,也看不到半點悔恨,眼神空空蕩蕩的毫無情緒。
「有那心思的是夫人,妾不過是與她行個方便罷了,」蒲桃笑著道,「不過衛夫人請放一萬個心罷,妾從未想過要害誰,待我將仇報了便離開姜家,也省得衛夫人這樣的貴人牽腸掛肚。」
鍾薈想起她夭折的那個孩子,心驀地一軟,嘆了口氣道:「都這麼多年了,你還是放不下麼?」
「衛夫人如今也有了身孕,」蒲桃涼涼的眼神從鍾薈的小腹上划過,「若換了你,你能放得下麼?」
鍾薈不自覺地用雙手護住肚子,身子往後縮了縮,突然感到莫名的恐懼。
蒲桃莞爾一笑:「衛夫人莫怕,妾又不是瘋子,也不想把命搭上,你打我那一巴掌,是我該受的。妾這樣的螻蟻,即便來一百個一千個,衛夫人也是抬抬腳就能輕易碾死,留著命比什麼都要緊,我不會自尋死路的。」
鍾薈不置可否:「如今曾氏不在府上了,你打算把她如何?」
蒲桃輕輕笑出聲來:「衛夫人明知故問,你瞞著郎君和大郎私下把我叫來,難道不是指望著我對付曾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