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霽踢了掉鞋,推開內室的門。他在外邊跑得臉頰發燙,渾身冒汗,一跨進內室,便覺得更熱。淨霖仍在睡,蒼霽攀上榻,閉氣凝神地觀察了淨霖一會兒,確定他不會醒,才舒出口氣。
石頭小人「噠噠噠」地跑進來,抖掉頭頂上的鳥毛,也爬了上來。
蒼霽說:「他要睡到何時?」
石頭小人自然不會回答,蒼霽便脫了絨衣和小袍子,要鑽去淨霖身旁。他才掀被角,後領便被拽住。
他回頭說:「你也想睡在他身旁嗎?不行,你去外邊睡,你平時都在睡外邊的。」
石頭小人一腳蹬在蒼霽後心,拽著他遠離淨霖。蒼霽不肯,情急之中扒住了淨霖的脖頸,硬是擠去了淨霖身旁。他對著石頭小人投以兇狠的眼神,全然不顧剛才一起拔毛的情誼,可謂是翻臉不認人。
石頭小人一頭抵在他後背,頂得他齜牙咧嘴也不敢出聲,只得由著這石頭咯在後邊。屋裡這樣熱,淨霖卻沒出半點汗。蒼霽合上眼,又被近在咫尺的脖頸誘惑,即便是剛剛才飽餐一頓,他也總想張口咬下一塊淨霖的血肉。
石頭小人從後搗了蒼霽一拳,蒼霽又痛又驚,卻因此止住了念頭。他舔了舔牙,摸了摸淨霖的脖頸,約摸自己現在一口咬不斷,便想自己若再長大些就好了。
可是好生奇怪,他是條魚,不是走獸,本不該如此貪戀食肉,也不該如此瞭然致命的部位。但這些卻像是烙印在他身體裡的本能,以至於讓他自己也生出些古怪之感。
我當真是條魚嗎?
蒼霽渾渾噩噩地胡亂想著,不知不覺中便睡了過去。
夜時霧退,不見盈雪。
檐廊下銅鈴晃動,有人叩門。聲音急促非常,持續不斷。
蒼霽蜷縮起來,身下拱得溫暖,他捨不得醒來。可門外人不見停息,他便貼緊淨霖,含糊地問道,「來者何人。」
聽得門外人回道:「九哥。」
蒼霽倏地清醒,認出門外正是阿乙的姐姐。他白晝才拔了阿乙的尾毛,叫阿乙光禿禿的羞憤欲死,所以此刻留了神,爬出被窩,套上小袍。
「做什麼?」
浮梨見室門開了條縫,冒出顆腦袋來。她似有急事,只問:「九哥仍在睡嗎?」
「在睡呀,推也推不醒。」蒼霽一邊佯裝爛漫,一邊將她細微之處都觀進眼中,見她確實不是來為阿乙報仇的,便說,「姐姐要入內喝杯茶嗎?主人醒時不定呢。」
果然聽見浮梨道:「茶怕是喝不得了,你且打開門,容我進去。」
「姐姐進不來嗎?」蒼霽問道。
浮梨面上一滯,眼中略有黯淡,「這庭園處處是九哥的靈界,休說入內,就連你,我也碰不得。」
檐廊下的銅鈴又晃了晃。
浮梨一步向前:「不好!東海分界司已追了過來,此地不宜久留,速速開門!」
蒼霽嗅得空中迅速瀰漫起海潮鹹味,海浪拍聲似已漫到了山腰,一股不見實形的威勢迅猛而來。星空忽暗,蒼霽盯目一看,不是陰雲遮蔽,而是被道凌空穿行的巨大身軀蓋擋。
浮梨知道已經來不及了,搖身一晃。夜間登時流光瀲灩,她的原形絕非阿乙可以比擬,幾乎將漫天星辰的光芒一併奪走。
浮梨振翅一揮,蒼霽便被吹翻進室內。門窗緊閉,整個庭園都被拂起的積雪覆蓋。浮梨已經騰空而起,她清聲一嘯。空中巨物隨聲而盤,從雲間露出首來。
這竟是條貨真價實的蛟龍!
「北邊的參離神擅自離地,來我東海之濱有何要事?」蛟龍沉聲問責。
「宗音!」浮梨旋身穿過雲層,「你久居東海百年不出,潛心修煉志在化龍,而今龍門尚未出現,你私自出巡,又有何貴幹?」
「我掌職東海,閱地巡查本為職責所在。」宗音目光幽深,「我坦然相告,望你也直率回答。你來此山做什麼?此地荒無人跡,靈氣貧瘠,即便閉關也不該挑選此地。」
「我為參離神,參離樹所指之處皆歸我游查之地。我倒也奇怪,別處皆無異動,唯獨此地星象異變,便披星戴月地追趕而來,竟是因你而起。」
宗音端詳著她,道:「你休要欺瞞。此地今晨風雪大作,一隻雪魅靈告東海,只道此地出現邪祟隱患。邪祟非小事。我需在此細細盤查。你當年身處九天境中,深知邪祟入侵的後果嚴重。不要誤入歧途,快些離開。」
當年臨松君殺上九天時,宗音正值化蛟關鍵,故而未見九天慘狀,只知承天君說臨松君正是邪祟入侵,自食惡果。
「雪魅狡詐多端,本性貪婪,酷愛教唆,此等臭名昭著之輩的言辭你竟也信。」浮梨說,「星象不穩,我便不能歸去,你休要阻礙我稟公辦事。」
宗音游身:「你百般阻攔我盤查此地,其中必有緣故!」
音落,蛟龍陡然化形,變作□□上身的男人,直墜向地面。浮梨橫身,五彩劃空,她追了下去。
宗音單膝落地,便察覺靈氣遊蕩。他起身望向庭園的方向,冷聲道,「此處竟已有了這等修為的妖物,你隱瞞不報,來日君上問起,你我皆該領罪!」
浮梨掀風阻擋,只覺得他非常棘手!如若來的不是海蛟宗音,她尚有對策,可偏偏來的就是宗音。旁人不提,在中渡之地,對於承天君最忠心耿耿的人便是宗音了。此人生性剛直不阿,非要探個明白才會作罷!
雪風撲面,宗音揮手攪得風逆迴旋。剎那間松濤波盪,整座山間積雪倒灌,竟然震盪起來。
蒼霽在屋內看不見外邊,只覺得腳下猛然震動,顛得他頭暈眼花,幾乎要吐出來了。淨霖滑身向地,他便抱緊淨霖半身,硬是拖回榻上。豈料一下刻,晃動翻倒,他與淨霖一同翻滾下榻。室內小案桌椅一併碰撞,他被砸得內火燃燒,恨不得咬死作俑者。
蒼霽逐漸抱不住淨霖半身,便俯身護住淨霖頭部,切齒道,「我還沒吃!怎能叫別人先嘗了你的血!」
小案滾撞在背上,壓得蒼霽難以喘息,他手不夠用,只能硬抗。一片狼藉間,忽見石頭小人靈巧地躲閃過雜物,到了他身邊。
蒼霽幾欲嗆血:「你休要再玩了!扶我一把」
石頭小人抬臂左右伸展,踩著蒼霽的手臂爬上他的肩頭。蒼霽被壓得又低了幾分,怒道:「你敢踩我的頭!」
石頭小人一腳踩下去,蒼霽彎著後頸,貼著淨霖。這一刻他還有空閒想一想,這人不醒時果見風流之色,與他睜眼時堪稱兩個人,若是一直不醒,倒也
「你幹什麼!」蒼霽磨牙。
石頭小人揪了他一縷頭髮,竟像知曉他心中所想。緊接著他背上一輕,小案便被推去了別處。蒼霽方獲喘息,室內便上下顛倒,原來是宗音尋不到異常,竟要翻過整座山來。
這一下就是淨霖的靈界也吃不住,庭園位於山頂,如果倒翻,他們便要落去最底。一座山重壓在頂,就是淨霖尚撐得住,蒼霽也不想冒這個險!若是淨霖一口血吐出來,境靈界破碎,他們剎那間就能被擠壓成一團碎肉。
浮梨一腳跺在地面,震得正在傾倒的山猛然落回原處。山間飛禽頓散,走獸奔逃,苦不堪言。
「翻山滅靈!你要絕了此地萬靈的活路嗎?速速罷手!」
海潮拍漫上來,宗音說:「我自有分寸,你讓開。」
「你這般行事,我怎能袖手旁觀!」浮梨掃尾,狂風席捲,宗音被推離地面,迅速撞向東海。
宗音半空穩身,撕開狂風。他雙臂上急速浮現鱗片,重捶向地面。這一定只見四周狂風退散,消失得無影無蹤。地面龜裂迅猛,松林翻覆。
「我偏要看一看,此地有何人隱藏!你畏手畏腳,必是害怕驚動旁人。可見此人來歷不小,是誰?浮梨,你藏了誰!」
地面掀動,轟然倒起來。
蒼霽撞著牆壁,渾身酸痛。他啞聲抽氣,眼看大勢所趨,無力抵擋。淨霖隨著翻動傾壓向他,手臂滑垂在側。蒼霽目光不自覺地隨著那指尖走,突然計上心頭,伸長脖頸,拼命湊近淨霖指尖。
「喂!」蒼霽對石頭小人嘶聲,「把淨霖的手指給我!」
他僅僅差一些便能碰到,傾斜的距離越來越大,他只能看著淨霖的指尖輕晃在前。
這具身體何其無用,既不高,也不壯,除了裝傻賣乖毫無用途!他要長,他要長,他要長!
那白玉般的指尖垂碰,觸及蒼霽唇間。他想也不想,張口咬了上去!奶牙用力,生生咬出血來。那血入口舌,進喉即如甘露,化作洶湧靈氣,沖遍蒼霽的五臟六腑。他通身劇痛,骨骼「噼啪」作響,竟然被靈氣強行沖開了身體。
蒼霽如同驟然瘋長的松樹,眨眼便覺得四周與先前截然不同。他看得清牆角紋理,聽得見遠處浪濤。他靈海掀起驚濤駭浪,疼痛煎得他悶聲。
淨霖到底是什麼寶貝!不過一口血而已,竟抵得過百年苦修,讓他既便如此橫衝直撞地拉開了身體,內臟卻又安然無事,未被衝破,除了疼,毫髮無傷。
檐廊下的銅鈴盪斷了繩,滾埋進了雪中,消失不見。靈界以肉眼可見之速漸褪消失,一座庭園立刻暴露在外。
淨霖似乎更沉了些,蒼霽聽見背後「撲通」一聲,石頭小人不知為何變成了兩塊普普通通的石頭,滾在一旁。
蒼霽顧不得他想,因為他沒有來得及移動,背後房門便破碎消失。
鋪天蓋地的壓迫踏近,宗音踩在門檻,寒聲說。
「找到了。」
卻見內室面陰處背坐一人,衣不蔽體,散發凌亂。那人回過頭來,分明是張倨傲張狂的少年臉,眼神中卻含著猖獗凶意,斬釘截鐵道。
「滾。」
宗音並不發怒。
因為他在這眼神里,竟察覺到一星點似曾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