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霽圍觀陳草雨,忍不住咋舌:「好小,連塞牙縫都不夠。」
淨霖繞過桌子,走近床鋪。他見被中昏睡的小姑娘,一張臉不足巴掌大,瘦得見形。他手指虛虛拂過小丫頭的眉目,見到她烏黑的小辮,耳邊便迴蕩起銅鈴聲。
「我見過她。」淨霖說,「在夢中。」
氤氳煙霧被漸漸撥開,露出陳草雨持鈴嬉戲的背影。她雀躍地蹦跳在前方,時常回首對淨霖彎眼作笑。周遭一切倏忽倒退,淨霖聽到銅鈴「叮噹」一聲響,緊接著他清楚地聽見冬林對陳草雨說。
「留心腳下。」
「冬叔。」陳草雨招手,銅鈴作響,她喊,「你又要去別處了嗎?我也想去,冬叔,帶上我好不好?」
冬林的手落在她頭頂,淨霖覺察到那種厚重又堅實的情感,它們像是一直盤踞在冬林的內心深處,因為曾經的過錯,所以在這時,盡數給了陳草雨。這感情太過沉重,讓淨霖不自覺倒退一步。
似乎他也曾受過。
銅鈴嘈雜地響,吵得淨霖頭痛欲裂。他見得陳草雨面容漸褪,變作了另一個他熟悉的臉。那小丫頭不再叫「冬叔」,而是持鈴喚著「九哥」。
「淨霖?」背後猛地壓來重量,蒼霽繞臂到他面前晃了晃,「你呆什麼?
淨霖如夢方醒,大汗淋漓。他甚至顧不得蒼霽湊來的腦袋,怔怔道:「我明白了不是冬林偷走了銅鈴,而是銅鈴找到了冬林。」
蒼霽一驚:「我竟沒察覺,它也長了腿?」
蒼霽欲繼續,卻覺得臂間人轉過身來,接著腰間一緊,他竟被淨霖先抱住了。蒼霽險些咬到舌頭,縱使他說得放肆,卻從未經人抱一抱。他的自負之下,仍是乾乾淨淨的空白。
「我看見了冬林的故事。」
淨霖話音一落,蒼霽便聽到了銅鈴聲。眼前景象碎成螢光,又在一瞬間重組成相。
他也看見了。
深秋霜夜,冷雨不絕。
冬林拖著灌漿般的雙腿,滑栽在橋洞邊緣。他蓬頭垢面,氣息奄奄。雨水淌成帘布,蓋在背部,使得他喘息斷續。冬林眼神逐漸渙散,意識飄忽。他這樣伏著身,手腳泡得泛白。
冬林死咬著一口氣,喉中陸續地延出哭聲。他面部埋在泥污冰水間,好像要將眼淚也一同藏進去,讓人誤以為是雨聲在吵。他哭得用力,致使暴露在雨中的脊背在無盡雨水抽打中不斷地起伏。
這場雨下了一宿,他便在此哭了一宿。
清晨時宿雨初晴,牛車碾過他的上方,撩尾撅下幾坨新鮮的濕物,蓋著他半臉。冬林心如死灰,並不動彈。牛車經過,哨聲與晨光並驅,驚動了一鎮生靈。冬林始終沒有合上紅腫的眼,他乏力地等死,對過來過往的任何人都沒有期待。
一條瘦犬顛步來嗅,從冬林的背嗅到他的頭,下口舔了牛糞。溫熱盪開在面部,喚起一點生意。瘦犬拱偏冬林的頭,拖著他的肩往橋洞底下去。地上堆積著污泥髒物,幾塊舔得發亮的骨頭擠著冬林的臉。這犬要把他當做食糧,啃乾淨跟骨頭擱一塊。
冬林在濕腥的垂涎中合上眼,感覺瘦犬撕拽著他的肩頭布料,刨著他的皮肉。利牙抵進肉里,痛得冬林悶聲做笑。他張口沙啞地哄著:「咬斷脖頸再刨」
瘦犬急不可待,卻又老牙無力。即便啃到了肉,也撕拽不下來,急得哼聲甩尾。冬林給它一巴掌,趔身爬動。
「用點力。」冬林卡住瘦犬的後頸,摁向自己,「往此處咬,張口。」
瘦犬被捏住後頸,瑟縮地不敢再造次,一個勁兒地搖擺著尾巴,舔舐著冬林的眼和鼻。
冬林推開它:「滾」
他倒回骯髒中,抹了把殘存的牛糞。他等著死,卻聽河中「撲通」一聲掉下個人來。冬林不想管,那與他沒幹系。他聽著人落入水中,除了最初濺起的水花,連點反應也沒有。
「掉下去啦。」橋上抄袖的路人張望,「還是跳下去的?」
「沒瞧清。」擺攤的小販縮回頭,「七八歲的小姑娘,怪可憐的」
他們話音未落,便聽橋下劃出水聲。那髒得發臭的叫花子撲進水裡,一個猛子紮下去,不消片刻,拖抱出個小丫頭。
冬林將小丫頭抱上岸,他抹著臉,拍著小姑娘的頰面。這丫頭的臉還沒他手掌大,他稍微重一些,便能拍疼她拍傷她。冬林猶疑一瞬,改成雙指輕拍。
「沒人與你說不要玩水嗎?」冬林凍得抽氣,他抱住雙肩,「這麼冷的天,下回沒人搭理你。」
陳草雨哆嗦著爬起身,她瘦得驚人,抱起身體時還不如只野貓有份量。冬林伸手欲拉她一把,她立刻抱頭瑟縮,怕得啜泣。
冬林看著她,收回了手。兩廂無語,這丫頭自始至終沒再放下手臂。
冬林說:「常被打嗎。」
陳草雨從雙臂縫隙中窺探他,用力地搖搖頭。
冬林目光掃過她雙腕,見腕骨往上,皆是杖痕,打得凶的地方爛到凍瘡,就是方才的那條瘦犬,也比她看著像樣。冬林移開目光,消寂下去。陳草雨冷得齒間磕絆,丟了一隻鞋,赤著只腳踩在泥濘中。冬林不出聲,她便不敢動。
冬林手在兜中摸索,觸到幾顆珠。他終是沒有忍住,起身拎了陳草雨的後領,帶著踉踉蹌蹌的小姑娘上了橋,為她買了熱包子。
陳草雨捧著包子狼吞虎咽,將黃瘦的頰塞得鼓囊。她一邊啜泣著吞咽,一邊用突兀的大眼看著冬林。冬林在這目光里恍如塵埃,他受不住,他只會痛。
「滾吧。」
冬林將剩餘的包子粗暴地塞到陳草雨懷中,提拎著她的後領將她轉過身,然後輕輕推了一把。
「回家去。」
陳草雨仰頭盯著他,捂著嘴不讓包子漏出去。她使勁地咽,連一點肉沫都不肯放過。她在冬林的推力下走了幾步,像是怕極了他,最終撒腿跑進了人群。
冬林看了一會兒,罵道:「白眼狼。」
他鬍子拉碴,混著一身髒臭擠進人群,又回了他的橋洞底下等死。隔日晨時,冬林裹著濕衣面壁而眠,背上經人推搡了幾下。
「滾。」冬林渾身沒勁,燒得渾噩。他半睜著眼,說:「我沒錢再與你買包子。」
陳草雨跪爬在後面,往他懷裡塞了滾燙的紅薯。這薯還不過他手指長,顯然是別家餵牲畜的。
冬林被紅薯燙得胸口澀,他盯著橋壁,喃喃道:「為何不放過我。」
陳草雨縮手依在一隅,吹著氣剝她的薯。冬林翻身坐起,盤腿捏著薯翻看一下,抬手就扔回陳草雨懷中。陳草雨受驚地看著他,又縮了縮。
冬林靠在橋壁,說:「我不吃。」
陳草雨便一併剝了塞進自己的嘴裡,冬林打量她,見她今日穿了簇新的衣裳,就是不大合身。鞋子也大了些,看著像男孩兒穿的。
「你有人管。」冬林說,「是不是。」
陳草雨置若罔聞。她吃東西時相當專心,專心的讓人覺察到一點遲鈍。冬林挪過身,拽過她手臂,拉直了捋起袖子,見昨日的傷都被人敷過藥。他這樣拽著她,她卻還在吃。
「既然有人管,便不要再來找我。」冬林鬆開手,說:「跟家人待在一起。」
陳草雨突然搖頭,拽下衣袖,望著冬林拼命搖頭。
「啞巴麼。」冬林說。
「沒有。」陳草雨聲若細蚊,「不是。」
「那你聽著。」冬林說,「我是惡人,不要跟我待在一塊。滾回家去,別再來了。」
陳草雨不動,冬林拽起她,往外搡。她死命地後退,冬林一把就提了起來,要扔出橋洞。陳草雨尖聲哭出來,她扒住冬林的手,搖頭喊:「不回去、不回去!求求你!」
冬林一言不發。
陳草雨蹬掉了大一號的鞋,幾近耍賴般的抵著身體,緊緊扒著冬林的手,哽咽著說:「求求你、求不回去」
冬林心口一窒,他突然收了力。陳草雨滑在地上,又迅速爬回角落。她抱著身,貼著橋壁,哽咽不止。冬林蹲身撿了鞋,給她套上。
「你」冬林泄氣般的埋頭於雙臂中,「為何不歸家。」
陳草雨擦著眼淚:「疼」
「什麼?」冬林抬眼,「你爹娘打你嗎?」
怎麼會有爹娘捨得打孩子呢?冬林想,我就不會,我若找的回她,便要捧在掌心裡,叫她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我恨不得將這世間的一切都給她,我連根手指頭都捨不得碰。
陳草雨不肯再說,她哭得臉上花成貓。冬林想給她擦,又發覺自己髒透了。於是扯了她的袖子,給她擤鼻涕。陳草雨鼻子被擦得通紅,她忍痛受著。
冬林趕她不得,她便日日都來。冬林苟延殘喘,卻又多了一點兒掛念。他本以為陳草雨有爹娘管,不過是鬧了一時的彆扭。可他逐漸覺察出些不對勁。這丫頭新衣不斷,整日收拾得乾淨,可一旦掀開衣袖,便能見到各種杖痕。新傷覆舊傷,有人給她擦藥,便有人打得更狠,像是憑藉著那一層光鮮的皮,便可以為所欲為。
冬林蹲在橋洞下等陳草雨吃完糕點,他說:「家在哪兒?你往回走。」
陳草雨呆呆地看著他。
他站起身,將腥臭的衣物裹上頭,變成個徹頭徹尾的瘋子樣。
「你走。」他說,「我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