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勸你回頭是岸,你卻仍要執迷不悟。」醉山僧面色鐵青,「臨松君墮魔弒父,人人得而誅之。他在真佛壇前神魂泯滅,你既然想拜他,那我今夜便送你一程!」
降魔杖呼呼轉風,醉山僧陡然躍起。但見金光揮影,客棧陳設一齊被碾作齏粉。淨霖倒身落地,摺扇飛甩,正敲向蒼霽後腦。蒼霽劈手捉住,「啪」聲合扇。
「既想要他剩餘的東西。」淨霖說,「便去自取。」
醉山僧已躍至身前,整個木梯轟然塌陷。降魔杖掃斷木柱直取蒼霽腰身,卻見客棧頂柱「噼啪」驟斷,高頂剎那傾斜,蒼霽踏足凌身,一扇點在降魔杖頂端,隨著醉山僧的巨力反躍而上。屋舍搖晃,塌陷緊貼在蒼霽的後腳跟,醉山僧杖擊在地,借力衝上,窮追不捨。
蒼霽倏地止身,降魔杖夾風掃過,金芒掠擦著側面激起一陣刺痛,鱗片覆現,他驀然回首。醉山僧凌踏之處瓦片橫飛,見蒼霽停步又豈會錯此良機,當下杖震向蒼霽腰側。
勁風臨面,周圍一切盡數模糊!
蒼霽的發逆吹向後,他在這漫天掩地的威勢之中忽地腳步凌亂,渾身破綻。淨霖的摺扇轉指握進掌心,蒼霽突兀地挽出劍花,晃身揮扇,使得竟是那夜石頭醉態百出的劍法。勁風一縷調頭倒戈,隨著扇尖遊動,撥開醉山僧的降魔杖。
這世間萬物除水之外,唯有風能以柔克剛。醉山僧杖法如人,一經操動必是雷霆萬鈞。而今遇到這醉劍,好似萬般力氣皆撞入戲弄之中,擊不致命,打不見傷。
可惜蒼霽粗糙仿學,勁風斷續,全憑機敏勉強應擋。一時風轉過頭,一時收不回力,雖然頗得妙處,卻也打得磕磕絆絆。醉山僧早已不耐,勢如猛虎一杖擊風。那摺扇不過是淨霖從街頭小鋪尋來把玩的俗物,當即「刺啦」一聲破開扇面。杖力撞身,擊得蒼霽內靈翻盪,竟有些頭昏眼花。他足下敏捷而退,瓦片下餃子似的簌簌濺地。
可是對上醉山僧,最退不得。果見醉山僧威勢頓漲,越打越狠,越打越厲!
扇木震裂,碎在旦夕。
蒼霽衣袖鼓風,正待化手為爪,便覺察腕間一緊,竟被人拉向後方。瑩線在夜間細若無物,卻是蒼霽當初自己系下的。醉山僧緊追而起,口中「呵」地一聲就要擊他在此!
冷風自蒼霽後頸傳來,淨霖不知何時已落他身後,手掌滑過他的肩臂,輕推在他腕間:「心止如泓。對上此人,急不得。」
風轉扇梢,原本嘈雜急亂的氣氛一瞬而定。夜風如水般隨臂而游,蒼霽激盪的靈海倏忽而寧。他背靠淨霖,卻感覺浩瀚無垠。耳邊風聲從容,那隱現的松濤聲如潮迭起。淨霖冰涼的手指輕帶在他腕間,醉山僧的千斤之力如沉大海,化在扇影風聲間。
蒼霽看不見淨霖,卻處處感受的到淨霖。淨霖的呼吸近在他的後頸,那細熱的觸感激流猛進,一路躥向蒼霽的四肢百骸。他本是清醒的,此刻卻又真的有點醉意。他通身混沌無序的靈氣經那隻冰涼的手牽引著,一掃朦朧,流轉渾身,化為己用。
「學以致用。」淨霖呵耳叮嚀,「這世間萬物皆有跡可破,縱然他勢如巍峨也定藏破綻。」
降魔杖重擊盪身,蒼霽穩如泰山。摺扇橫挑,風倒乾坤,那赫赫威名的杖便輕飄飄地被推開。杖身墜地,醉山僧周身皆跟著一沉,他踏步穩身,逆力撞回!杖芒颳得地面石磚碎塊迸濺,他冷聲喝道:「碎你三魂六魄,看你如何妖言蠱惑!」
強風襲面,淨霖大袖後飛。他身形似如只白鳥,輕得一刮便會倒的樣子。蒼霽鱗片涌覆雙臂,在這無與倫比地壓力之下衣袖裂碎,雙臂猙獰化爪。醉山僧隨杖近至眼前,蒼霽猛震雙臂,一爪扛杖,足踏地面。
金芒擊臂,鱗片鋒利削刮的聲音咯咯刺耳。醉山僧咬牙下壓,蒼霽腳陷地面,聽得骨骼碾壓之痛,見金光漲翻兩側。蒼霽汗滾鬢邊,聽得淨霖道一聲「來了」,另一爪陡然擊地!
罡風參靈自醉山僧腳底一併爆開,他金杖滑盪,露了破綻。蒼霽反握降魔杖,使得醉山僧倉促難退。蒼霽緊跟著滑步趨近,兩人腳下交鋒,蒼霽摜力駭人,掀過醉山僧一肩。萬頃靈氣皆匯於這剎那之中,醉山僧只覺得那夜噩夢倒溯重來,自己的靈氣強逆四躥,被同脈之靈震得內臟翻覆。接著他後腦一重,被蒼霽強摜向下!
客棧支力不足,應聲而塌。醉山僧頭抵於地,撐臂難起,竟在混亂間嗆血而出,才發覺自己已經頭破血流。降魔杖「哐當」倒地,醉山僧撐爬片刻,只覺得被拿過的肩頭劇痛難耐,似如火燎。
他跟誰都能打,唯獨沒料想過要跟半個自己打!
「妖物了得」醉山僧咬牙強撐,喉中冷笑,「吞了半個老子好生了得!」
蒼霽氣息不穩,他雙臂脫力,卻也沒料得這一擊之力竟如此之強。可見他雖吞得快,卻不一定能化為己用。他現今好比璞玉待琢,醉山僧說得不錯,他需要個師父。
淨霖撥開碎石,停在醉山僧之前。醉山僧仰頭盯著他,惡聲惡氣道:「你往哪裡跑?老子會如瘋狗一般追著你不放!你是誰你究竟是誰!」
淨霖垂眸看他,說:「你何必自貶,那九天之中瘋狗無數,唯獨你還算是個人。」
「你有心養虎。」醉山僧氣喘如牛,看著淨霖,指卻向著蒼霽,「你居心不良,有心養此妖孽,欲意何為!」
「欲加之罪。」淨霖說,「他尚不知塵世,不是邪祟。」
「我等未雨綢繆!」醉山僧擦掉血,「待他長成,上可吞天納神,下可翻雲覆雨,到時死傷無數,他人何辜!」
「你自參不透,又何必妄算他人前路。」淨霖冷聲,「你既想遁空門避紅塵,何不先扒出深心一探究竟。」
醉山僧暴怒:「我剃髮明志,本無情絲!」
淨霖不答,沉默卻教醉山僧更加憤怒,他幾近瘋癲地抓緊胸口,狠聲道:「我無情絲!這世間唯獨『情』之一字最最難纏,老子沒碰過」他切齒痛恨,「沒碰過!」
「禿驢騙鬼。」蒼霽抬臂回力,眼中卻惡意深深,「這麼看來,你碰得還深。口中說著六根清淨,心裡卻想著紅塵滾滾。」他嘲諷道,「好不要臉。」
醉山僧痛苦道:「住口!」
蒼霽嗅得了更大的破綻,他慣會如此,比起肢體上的痛苦,似乎教人肝腸寸斷才更為快意。一旦容他得了縫隙,他便會堅持不懈地乘勝追擊,人越痛,他越快。但他聰明地沒有在此刻進攻,因為淨霖在側,他不欲再在此時節外生枝,只不過來日就說不準了。
醉山僧扒著青皮腦袋,對「情」字深惡痛絕。他本就不似常人,突然發起瘋來便忘了自己身處何地。他喃喃自語:「你們血口噴人!我幾次三番刮骨剔發,早已拋卻俗塵,剷除情根!我、我!」他發狂似的大聲說,「我不記得誰我沒誤過誰你們怎地還不肯放過我!」
他大哭大笑荒誕無稽,竟滾身在地碎念不止。
蒼霽壓在淨霖的肩膀,由他摻扶著向前。城中鴉雀無聲,妖怪皆狂奔入山,隨處可見破屋塌舍,都是先前那一架震掉的。
「我當他是個高人。」蒼霽衣袖被颳得光禿,赤著臂搭在淨霖肩頭,說,「原來是個瘋子。」
淨霖說:「他從前不瘋的。」
「我怎知他從前是個什麼樣。」蒼霽倚著淨霖,「你說我聽。」
「太久了。」淨霖撐著他的腰,道,「我怎記得你適才只傷到了手臂。」
「誰說的。」蒼霽抬了抬左腿,「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痛。我們去哪兒?顧深怎麼辦。」
「他離不開此城。」淨霖說,「尋個地方睡覺,醉山僧一時半會兒不會離開。」
「我雙臂乏力。」蒼霽說,「待會兒換不了衣裳。」
淨霖便道:「用腳。」
蒼霽冷笑:「你怎地不叫我用嘴。」
「你還有如此殊能。」
蒼霽側敲旁擊:「醉山僧就叫醉山僧嗎?」
「飛升之前應有俗名,但他跪於梵壇之時便將一切拋了個乾淨,從此只叫醉山僧。」
「淨霖。」蒼霽側目問,「『情』字難纏麼?」
淨霖側臉平靜,踢開了尚未坍塌的門。妖怪跑得急,跌了一地的蘿蔔,應是個兔子精。淨霖撐著蒼霽進門,隨後鬆開手,轉身尋石頭。
「我不知——」
淨霖音未落,腕間便被強力梏桎。蒼霽整個人都欺壓而來,將他雙腕固定在頭頂,抵在了牆壁。衣袖滑落,和雙腕一齊暴露無遺的還有脖頸。野獸的鼻尖在光滑的後頸上逡巡徘徊,激起淨霖的肌膚的顫慄。
一個人神色可以偽裝,言辭可以控制,卻無法也不能教唆身體一併假裝無礙。比如此時此刻,淨霖神色未變,後頸卻已經將他背叛出去。
「學以致用。」蒼霽重複著淨霖的話,「這世間萬物果真皆有跡可破。」
淨霖一言不發,蒼霽埋頭在他後頸,深吸一口,氣息噴灑:「你到底意欲何為,想做我師父,還是想當我老子?給個痛快,趁早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