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霽不懂「離」字苦,對於稚兒的哭喊無動於衷。但是女人最終的那一聲,卻聽得他毛骨悚然。他正欲撥開雜枝看個究竟,便覺著虛景如水沉過,眨眼間碎在腳邊。鈴鐺發作一般的叮噹亂響,吵得蒼霽霎時睜眼。
豈料睜開了眼,鈴鐺仍在急遽而響。
蒼霽六感敏銳,猛地回首,卻見顧深坐於房中,正手持鈴鐺搖晃。
顧深見蒼霽醒了,方才止住。他對蒼霽頗為忌憚,故而指間捏著紙符,對蒼霽說:「你們倆人跟了我數日,到底有何貴幹。」
蒼霽道:「見你皮肉結實,做菜正好。」
「這一路上風餐露宿多有機會,你們皆沒動手,怕不是為了口腹之慾。」顧深盤腿撐身,正色道,「我一貧如洗,流落至此,二位到底所求為何?」
「你既然知道我跟了數日,怎地偏到今日才來詢問。」蒼霽倒了桌上的冷茶,嗅了嗅又潑了。
「我原本尚不確認,直至昨夜再見兩位。」顧深說,「若是有事差遣,大可今日坦然相告。」
「無事相求。」淨霖倏忽睜眼,「卻是有事相助。你尋家而至,在群山之間兜轉到此,便沒覺察早已順了人的擺布麼。」
「擺布?」顧深面露狐疑,「難道繞我入城,便是為了給妖做菜嗎?」
「尋家方為關鍵。」淨霖說,「若說冬林之喪可歸於『死』字,那銅鈴找你便為了一個『離』字。昨夜一夢方提醒了我,它既來了,便不是毫無緣由。」
「我家在何方自己尚且不知,旁人怎可相助。難道」顧深話音一滯。
「你不知。」淨霖終於能揉|捏後頸,闔眼說,「此地必有人知。」
朱掌柜被捆得結實。他欲哭無淚,只得求道:「三位手下留情!我就是貪個口,沒想殺人。」
「刀都磨你爺爺脖子上了。」顧深抱肩,「還在這兒放你娘的屁。」
「沒、沒死啊。」朱掌柜小眼眨弄,擠出淚來,他晃著身嚶嚶不絕,「我等山野小妖,幾百年才能見次活人,這怎能怪我們呢!」
「看你皮薄肉嫩,往油里滾一遭,炸得外酥內軟,想必味道不錯。」蒼霽腳踩著他後背,將豬精壓下去。
「不成!不成!」朱掌柜啼哭,「比我好吃的妖怪這山里多的是!您高抬貴手,炸別人去吧!」
「此地的妖怪皆住在城中嗎?」淨霖撥開已催發嫩芽的枝條,轉身出來。
「都、都住在這兒。」朱掌柜一抽一抽地,委屈至極,「昨夜那麼多伸爪的,您不能厚此薄彼啊!要吃一併吃了,我倒也服氣」
「待在山裡不痛快嗎,來人住的地方裝模作樣。」蒼霽腳下留情,沒將人踩進泥里。
「本身都住在山中。」朱掌柜胖手抹面,砸了咂嘴才繼續說,「這地本是凡人之城,後來人死絕了,山神爺爺獨居寂寞,便要我等一併進來。每年冬春交錯之時,方能出城會友,平素是進不來別人。」
「城中百姓因何而亡。」
朱掌柜目光迴避,摸著自己短粗的鼻子,悻悻不語。
「摘了他的豬耳,下酒來吃。」顧深從腰側拔出匕首,「整日聽說妖吃人,今日便叫老子常常妖怪的味道。」
朱掌柜趕忙埋頭進泥潭,憋著氣慌聲:「不忙不忙!我說便是!此地原先並無山神,因此城中人不拜諸神,故而四周妖怪簇生,就連分界司也不欲接管。這城中邪乎,女人們大多不苟言笑,也不出門上街,整日被關在屋中,偶爾入內一瞧,還當此城儘是男人呢!只是他們雖不拜九天諸神,卻一直香火鼎盛,子嗣繁多,比那鼠妖兔精生的還快!我彼時出山望一眼,只覺得此城死氣沉沉,心裡也怕得很。怪異至此,不像是妖物,倒像是邪魔了。而後又過幾年,大抵是分界司看不過眼,便差山神爺爺來駐此地,不消三日,此城中人死了個乾淨。」
顧深駭然道:「全部死了?」
朱掌柜說:「群妖狂歡,以為能得屍體吃個痛快。豈料山神爺爺不許,將這一城萬人盡數埋壓在地下,不、不知是獨享了,還是就此擱著了」
蒼霽正欲開口,唇間便輕搭摺扇。淨霖若有所思,卻並未詢問。
朱掌柜抱頭大哭:「我已盡數道來!各位爺爺放我一馬!我歷行百年方修人身,不僅歲數大,皮也糙肉也厚,吃起來必定味如嚼蠟!」
「山神」顧深似也覺察些蹊蹺,「山神現在何處?」
「落日餘暉斜掃山腳,哪座山接了光,他便睡在哪座山下。」朱掌柜說,「各位爺爺可休提是我說的!山神醒時常游山林,不似巡夜,倒像找人。只他找了一年又一年,此處根本無有過客。」
朱掌柜答完,便經蒼霽一腳踢回原形。野豬拱在泥水中打足了滾,方才髒兮兮地狂奔而去。
「神仙怎會做濫殺之事。」顧深說,「我是不信的。」
「興許不是個神仙。」淨霖目光隨著日頭而晃,他道:「山間小妖不常遇神,九天文書也非人人可見,要有意捏造,此地也無人察覺。」
「這麼大的膽。」蒼霽說,「修為低淺的妖怪可兜不住。」
「親眼一見,方能明白。」淨霖說道。
此時日已傾斜,酉時將至。
醉山僧被巴掌拍醒。
他側臥在地,不情不願地牢騷:「擾人清夢!滾滾滾!春分在即,南下諸地早已插|種秧苗,你他娘的靠北群山還沒走遍!誤了北人農時,不怨人人罵你!」
「哎呦。」烏青常服垂袖掃在醉山僧的臉上,來人解了他的酒葫蘆,搖晃一陣,苦著臉說,「怎地一滴也沒留,我從南徒步而行,走得口乾舌燥。」
「當差不力,怪誰!」醉山僧翻個身。
「幾日不見,你倒是越活越落魄,九天之中奇葩無數,你是最閃耀的那一個。旁人再不濟也睡枝丫上,好歹能唬一唬人,你就橫在這破爛塌街頭,活像被人打了。」東君拋了他的酒葫蘆,就著醉山僧背上坐了,「容我歇歇腳。」
「快滾。」醉山僧煩道,「老子愛睡哪兒就睡哪兒,關你屁事。」
「我這不專程來放個屁給你聽麼。」東君環顧四周,道,「被我說中了,你當真被人打了。有趣,這中渡之中還有這等英雄好漢,敢問對家姓名?我要親自提筆寫個讚辭,好好夸一番,真是大快人心。」
醉山僧猛地起身,不及拾降魔杖,脫了鞋就兜頭扔東君臉上。東君敏捷而避,接了鞋,又面露難色,嫌棄地翹指丟開。
「惱羞成怒了。」東君拍手稱快,「打得狠,打得好!」
「我有一日必當撕爛你這張嘴。」醉山僧啐聲,「臭不可聞!賤得皮癢!」
東君後領插著摺扇,他若立著一言不發,僅憑這張臉,也能在九天之上混出個名聲。可偏偏這人就愛張嘴,硬是將自己的美名攪成萬人嫌的臭名。九天諸神誰不怕他?就連承天君知道他進殿也要避退裝睡。
他斷續地吹了個歡快小調,半點不生氣,哈哈笑:「何必呈這口舌之快,你我兄弟情深,你怎捨得。況且這幅皮囊不說顛倒眾生,騙個寬恕還是使得的。醉山僧,對不住嘛!」
醉山僧連另一隻鞋也脫下來:「你滾不滾?」
「滾!」東君二話不說,當即在地上翻個滾,然後起身繼續,「這不就完了嗎。如何,昨夜跟你交手的人怕不是一位。」
醉山僧套回鞋:「老子追魂獄辦事你」
「我見地面龜裂自一處崩生,可料想必是你一杖擲地率先動手。此地隱於群山,絕非追魂獄尋常辦差能至之處,可見是你私怨追蹤,是跟著別人來的。常人恩怨必不會叫你掛在心上,尋常妖物都不足為提,想來這個『別人』多與九天境脫不開干係。近來不聞旁人下界,那麼這個『別人』,怕不是位故人?」東君俯身撿起碎石塊,嘖嘖稱奇,「你與人家打了起來,不想人家有幾把刷子。哈哈,你必吃了個啞巴虧,故而負氣橫地睡上一覺,想待養精蓄銳再追再戰。倒是讓我好奇,這兩位」
他戛然而止,轉著指間的石塊。此時日已西沉,城中漸暗,他摩挲著,輕輕道。
「這痕跡酷似劍痕,使得什麼物件?你不必說了,我心猜是把扇子。有趣有趣,扇子使得這麼凌厲,倒讓我記起個人來。」
醉山僧立刻緊張詢問:「誰?」
東君丟了石塊,從後拎出摺扇,「啪」地打開,說:「可不正是在下。」
醉山僧一腳撩起降魔杖,閒話不說,直接當頭敲去。東君不急不躁地避閃,扇橫接住杖,微微一沉,又陡然笑開。
「不要動手嘛。」他說,「你與人交手,竟真未覺察,那一招一式仿了誰嗎?」
醉山僧心下一凜,便見東君晃身醉挽劍花,風隨扇走,驚龍環繞。他雖未喝酒,步態卻醉了個十足!醉山僧當真大駭,幾乎要以為是他變作別人來誆自己耍。
那兩人究竟是誰?
淨霖忽地咳嗽幾聲,蒼霽背著他,轉頭問:「冷了嗎?」
淨霖說:「背後一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