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只將女孩兒送進來?
因為她們不僅能夠維持城中原住民的生計,還能讓城中原住民發家。她們或鮮嫩或成熟都無關緊要,因為進了城門,她們便會成為一種人,成為永不見光、生不如死的那種人。
那一列列的馬車從中渡各地匯聚而來,又從這裡分散出去。密封的車廂里擁擠的都是十幾條無辜的命,不論是不分年齡進來的女人,還是不分男女出去的孩子,他們一齊變作了其他動物,不再是人,而是供人買賣的牲口。他們脖頸上套著繩索,蓬頭垢面,破衣爛衫,被運向哪裡都沒差別,因為到處都是長夜。
中渡的牙行成千上萬,如若從北往南畫一條曲折的線,便能從其中連出一條血淚鑄就的長途。這條途中既有冬林凍死的女兒,還有至今孑找不到家的顧深。
這是一處精心構建的隔絕地,巧妙的隱於深山,避開官府。從這裡能夠延伸出人世間最冷酷的爪,它緊緊攥著丟失女眷和孩童的人的心,又以此為契機拖進更多的無辜。
銅鈴喚顧深來到此地,並非是想告訴他家在何處,而是催促他找到心中的執念。
那個有關「娘」的所有回憶。
顧深不叫顧深,在拜師學武之前,他應該叫川子。道士扛著他奔穿山林,用了足足半個月,才跑到了人煙稠密的地方。
川子被道士有意餓得雙腿發軟,他趴在道士背上,卻連跳下去的力氣也沒有。他已經哭腫了雙目,喉嚨因為哭喊啞不出聲。不過半個月,他已餓得瘦小乾枯,即便是這樣趴著,背脊上也是冷汗直冒,胃間甚至連酸水都倒不出。
「這孩子看著要餓死。」稱算斤兩的漢子轉過川子的頭,手貼在他側頸,說,「這他娘的不好賣,誰要搞個病秧子回去?人家花錢來買兒子,不是買主子。這跑不了蹦不得的東西,你叫我怎麼跟人說?」
「沒病,您看這都是餓的,哪是病啊!要是個病秧子,我抱他不是自找麻煩嗎?這一路上府衙盤查,萬一死在我背上,還真說不清楚了!」道士原本抄著袖哈著腰跟在漢子後邊,聞言趕忙將川子擺弄起來,拉著川子的胳膊掂量著,「您瞅瞅,這骨頭,將來長出來保準兒是個能幹農活兒的,好養得很,給口吃的就能長。這來買孩子的,不都是為求個能勞能幹,將來還能傳宗接代的嗎。這個都成!我見他娘長得壯實,他還能差?」
「他娘你也見著了?」漢子笑罵,「人怎地沒把你給逮著。」
「我頭也不敢回,扛著這小子就跑。那女人整整追了兩里路,要不是我靈機一動,鑽了個林子,還真甩不掉。」
「聽著不錯,好生養,要是一併帶過來了,我二話不說給就你個好價錢。」漢子起身,覺得川子強差人意,隨口道,「近來家裡死了一批,正急求好生養的女人填缺位。」
道士說:「不是年前才補過一批嗎?怎地就死了。」
「小的不好養。」漢子抽了帳簿出來,給道士新添一筆,繼續說,「北邊那群狗|日的東西,跟沒見過女人似的,一進城便瘋了一樣的折騰,就那一個月,少說也弄死了三四十個。小的哪經玩兒?挺不過幾晚上,還是壯些的好,既能生,也易養。」
「可這不好弄啊。」道士愁眉苦臉,「這種耐折騰的多是鄉野村婦,能幹農活,人自己就看得緊,根本不給機會。到手了也不好整,那一巴掌呼過來,身板小一些的哪招架的住。孩童抱起來就能跑,路上也不招人探查。要不您跟家裡邊說說,一次少攬點生意,咱們如今也不愁這點錢是不是。」
道士越說漢子臉色越沉,他冷哼道:「我看你小子是忘了起初的不容易,錢要覺得多,家裡邊隨時能給你減。你怎不想想家裡邊人有多少,還要養著女人,待秋日一到,上一批『崽貨』也誕下來了,賣出去之前吃的都是糧。」
道士噓聲,不敢反駁。
漢子擱了筆,說:「去,自個去柜上要錢,趁早滾。我告訴你,雪一下來,不論東西南北,都要歸家遞帳簿。若是交不出老爹滿意的數兒,來年你我都吃不了兜著走!你也不想被栓回去當種馬養吧?」
道士不寒而慄,趕忙賠了不是,疾步去柜上支錢走人。
川子被拖進牢室,他如今手軟腳軟,連繩子也套不住。漢子扔給他幾個饅頭,便鎖門自忙去了。
川子似乎壓著了人,他不是有意的。因為這狹窄逼仄的牢室里密不透風,像是專門為藏孩童鑿出來的,連兩個成人都橫不下,卻擠著十幾個孩童。他們肩臂想抵,在牆壁上蹭爛了皮肉,隨便蠕動一下都能引來含混的哭聲。
川子髒指扣著饅頭,艱難往口中送,用唾液濡濕屑,一點一點地往下咽。他橫著身,眼角淌出淚,淚把眼睛扎得刺痛。
不能再哭了,雙目要瞎了。
身子底下的人只動了幾下,便沒動靜了。川子顧不得別人,他扣了大半個饅頭,才覺得胃中舒坦些,酸水冒出來。他壓不住,只能由著它們沿著嘴角向外淌,川子想嘔,牢室里的味道熏得他胃幾乎擰起來了。可是他磨著牙,用力向下咽,不叫饅頭屑湧出來。
吃一頓少一頓,這兩個饅頭要藏一半,因為不知道何時才能再得。
川子就這樣橫著,下邊的人熱乎乎地咯著他,讓他捂出了臭汗。汗珠順著往下砸,敲得底下人像是淋著雨。但是人一直不見反應,川子緩緩移過頭,對上了底下人空洞的眼。
死了。
一隻小手扒在死人的腳上,將他的鞋扒下來套到了自己腳上。孩子們擠動起來,怨聲都是低微的,幾乎要聽不見了。
川子看著死掉的這個,死掉的這個也看著他。兩廂對視半晌,川子竟又積出兩泡熱淚,他嘴唇顫抖,喉中「啊啊」聲細小,既覺得可怕,也覺得在看自己。
他舌尖乏力地抵著那個字,用盡力氣嚼著它,像是想要憑藉這個字活下去,又像是能從這個字中得到現下奢望的一切。
他氣若遊絲地喚著:「娘。」
牢室里困了一夜,翌日孩子們便被兜進麻袋裡,紮緊口。夥計們大刺刺地扛著麻袋穿過人聲鼎沸的街道,在一片牲□□易聲中將他們送上充斥牲口糞便的馬車。川子運氣不好,扔上去的時候倒了頭,便只能頭衝下邊,腳向上戳。他渾身的重量都向脖頸擠壓,他逐漸覺得手腳冰涼且發麻,脖頸處壓得他不自主地溢出痛苦的聲音,一種無法呼吸的恐慌侵襲向他,他啞聲掙扎,終於引起夥計的察看,在挨了幾腳後被倒回去。
川子卡著喉嚨,大口喘息。馬車顛簸起來,不知向何處去。川子蜷著身,抵在邊緣,用長指甲扣著麻袋。
粗糙的麻繩織得不結實,他指甲刮扣出一隻小洞,他將眼睛抵在上邊向外往,烏黑的車廂里咣當作響,並無別的人看守。
川子將手指插|進小洞,奮力地撕拽。手上無力,便用牙咬,拖著那一根根麻線拉扯,磨得口中齒間碎屑和血水混雜。他胸口蹦跳迅速,聰明地意識到,如若不能在這一段無人看管的途中逃出去,便徹底尋不到家了!
川子寧願將自己變成耗子、變成野狗,他一定要出去!他蹬著麻袋一角,口中撕咬時來不及吐便直接吞下去,喉嚨颳得火辣辣的疼,他瘋子似的啃咬,終於聽得「刺啦」一聲,麻袋破開頭能鑽的口。
川子吐掉繩子,將雙臂探出去,卡了肩臂也顧不得,只能死命地向外擠,將腦袋跟著遞出去。洞口緊緊勒著他的胸腔,他嗆聲扒著壁,指甲被颳得掀掉也感覺不到痛。他掙扎著身體,面朝下跌在車裡。木板被撞得「咚」響,他下半身還在麻袋裡。
馬車應聲喝止,前邊談笑的男人下來一個,抽著馬鞭繞向車廂。
川子聽見男人開鎖的聲音,他心臟驟急,暴雨仿佛涌在他小小的胸膛。
「都他娘的」男人罵罵咧咧地拉開車廂門,探進頭來,揮著馬鞭。
外邊日光刺眼,他眯眼陷入一瞬間的漆黑模糊,罵聲也跟著遲緩。
川子突然暴起,他用盡了昨日那一個饅頭的力氣,像他曾經在田間跟人摔跤似的,倏地蹬撲向男人。男人的口鼻被川子的腦袋撞了個結實,他頓時兩眼泛酸,邊低頭捂鼻邊呵斥起來。
川子帶著麻袋摔滾在地,他彎腰爬起來時男人已經拽住了他的後領。川子口中發出幼獸走投無路的嘶喊,他絕望地咬向男人的手,蹬掉麻袋,踹著男人的襠下。男人立即鬆手,川子摔地就跑,狗似的四肢著地,甚至摔了一跤才爬起來。
背後的怒罵幾乎要抵在後腦,川子不敢回頭,他把這一生的努力都用在這雙腿上,他把過去在山間奔跑的力氣都灌在這雙腿上。
跑!
川子咬緊牙關,淚眼模糊,在風中甚至分不清表情是哭是笑,五官都在這一刻變得猙獰像獸。他沖向深林,踩著亂石和荊棘,像飛一般的跑。
跑啊!
川子哽咽著。
跑回去就能見到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