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剛落地,季玖的臉倏添三分紅艷,他是識了風月的人,自然聽得出自己這兩字里的嗔怒。先嗔後怒,微嗔薄怒,是帶著旖旎之意的。
幸而周邊無人,除了他自己,以及床上那團醉酒不省人事的大蛇。季玖心跳的快了些,傳到耳朵里,耳膜似乎都在震顫,震的他不知如何是好,呆站在原地,光著的腳踝被夜裡寒涼的冷氣侵蝕,一直往上,身上熱氣漸漸散了,面龐也不燒了,季玖才重新坐回床上。
坐了片刻,兩手抓著蛇身提起來,季玖用腳趾勾過箱子,將那蛇扔了回去——回你的箱子裡做春秋大夢吧!季玖惡狠狠的想著,咬牙切齒的模樣,卻無由來的又攏了攏衣襟,棉柔的小衣摩擦過胸口,那紅腫的地方泛起一絲絲酥疼,季玖手滯了一下,瞪著已經被合上的箱子,臉上又紅三分,同時心裡不由得又罵了一句,這次再不敢罵「壞蛇」,而是說:色胚!
用腳將那箱子蹬到一旁,季玖將自己衣物攏嚴實了,這才重新睡下。
蜷在被窩裡合上眼,剛要入睡,冷不丁的突然想到沈珏,怎麼每次都叫他撞見?看那樣子,倒不是十分驚奇。難不成前世與這蛇已經荒誕到歡好都不忌諱孩子在旁了嗎?想到這裡又突然一愣,季玖險些抬手扇自己兩巴掌,這都在想些什麼呢。
這麼一來,他心裡又有了氣,放在往常,他也是個不喜形於色的人,遇到這蛇之後,也不知怎麼回事,就是忍不住。回回被氣到失控。
這一回也未曾例外。季玖心裡的氣惱只好回報給肇事之徒,他又翻身坐起來。把那箱子抱著,一直抱到木桌前重重放下,讓那蛇孤零零的在桌子上。自己回身,放下床帷,眼不見心不煩的躺回去了。
第二日清晨,天邊剛泛起魚肚白,季玖便醒了。惺忪著眼撩開帷帳,第一眼便看見了並不明朗的光線里,墨藍烏黑的木箱。在那木桌上靜靜放著,與清晨冷清的光色中,說不清的寂寥模樣。
季玖維持著撩開帷帳的姿勢,看著它,看了很久。
整好行李再次上路,沈珏背著木箱照舊走在最後,季玖喚他到身邊來,道:「這一路不會太平,你別背著它了,找個熟識的人託管了吧。」
沈珏沒料到他會找自己來說這事,愣了一下才反問:「爹是擔心他,還是擔心我?」
「……」他問的過於直接,甚至尖銳了,季玖緩了緩才說:「我擔心他作甚,只是你是我的侍衛,若是緊急關頭,你救他卻不救我,我豈不是死的冤枉。」
「他用不著我救。」沈珏說。見季玖神色疑惑,很快笑了一下道:「若真有事,我就刨個坑把它埋了,也不會有人發現。我還是會救爹爹的。」
季玖想了想刨坑埋蛇的情景,忍不住暗自發笑,道:「你也不怕悶死它。」
「它墳墓都鑽了,還怕土坑嗎?」沈珏咧嘴道:「頂多變成蛇干。」
季玖腦子不由自主的浮現出那威武大蛇變成蛇乾的情景,頓時啞口無言,好一會,才望著沈珏道:「你也不知誰教出來的,表里不如一。」
沈珏對這項罪名極為不解,連忙追問,季玖卻不理他。沈珏鍥而不捨,一問再問,甚至因靠的駝隊太近,惹起了群駝們的騷動了,季玖只好給他解釋,道:「在他面前,你定然不敢這樣說。在我面前就信口開河了。難不成我還要誇你表里如一?」
這一回換沈珏無言以對。站在原地,待季玖都走的老遠了,才拔腿追上去,拽著季玖袖擺,低低道:「可是在爹面前,我一直都是這麼做的。」
季玖問:「為什麼?」
他問為什麼,卻沒有問哪個爹。儘管有諸多不滿與不情願,還是承認的前世的自己,是眼前青年的爹爹,是箱子裡大蛇的戀人。季玖這一生都不曾逃避過責任,這一回也不曾例外,如前世沈清軒一樣,認也認的坦蕩,從來不計較細枝末節。
只是,到底他此世是季玖,飲了孟婆湯的季玖,前塵往事俱消散,提起來也是一片空白。
季玖問為什麼,小寶答道:「我以前怕極了他。因為爹在,才不怕的。那樣的話,若是他醒著我也不是不敢說,而是我說的時候,要有爹在場才行,若是只對他一人,我說了就像是冒犯一樣……」
「冒犯什麼?」季玖又問。
小寶想了想,道:「我也說不好,像是冒犯神祗一樣。但是爹在場我就敢說。」
季玖追問:「為什麼敢?」
這似乎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讓小寶沉默很久,濃眉一直緊鎖著,眉間都要擰出一個疙瘩來。季玖等了一會,沒有答案,也不太想為難他,說了聲上路就要繼續往前走。
小寶卻突然喊住他,臉上帶著笑,像是攻克難關後的輕鬆笑容,道:「因為有爹在的時候,他不像是修煉千年的妖,不像是無悲無喜修煉者,而是一個普通人。」
也會笑,也會說話,也會講一些離奇的故事,還會同他們談世間冷暖人心,還會抱著懷裡的人,眯著眼在陽光下斜倚著廊柱曬太陽……會做很多他一個人時不曾做的事,早已不食人間煙火,卻會在晚飯時戳著飯菜挑挑揀揀。會在冬天抱著手爐打盹,連變回原形了都不知道。變成蛇的時候會盤在人身上,鑽進貼身的中衣里干一些壞事,惹的沈清軒坐立不安,匆匆跑回房裡解決身上纏著的大蛇。
他會做很多無意義的事,明知道對他漫長的生命來說這樣的事並無意義,卻一直也沒有中止,甚至還想延續下去。越來越不像冷心修行的妖。
只不過,是一個可以喚作父親,可以對著他偶爾撒嬌的普通人。
季玖聽懂了。再饒舌的話,只需思索片刻,他就能聽明白。他明白了,卻也沉默了。
沈珏緊了緊背上的木箱,認真的看著他。
季玖迎著他的視線,良久方開口道:「妖怎麼能做人?」
他說:「妖就是妖,潛心修煉成仙才是正道。」
妖就是妖,免了生老病死已是萬幸,何必再去人間走一遭愛恨貪嗔痴。人的生命,不過浮華一瞬,如黑夜亮起的燭火,總有燃盡的時候。既然是妖,又何必學那些飛蛾,非要撲過去,尚未傷人,且先自傷。
季玖垂下眼,望著腳下黃土沙路,低聲喃喃:「若真是喜歡,怎麼會忍心讓他受這番苦。」他仿佛說給自己聽,又像是說給旁人聽,說給那些在的,或不在的人聽。只是聲音太輕,風一吹就散了。
沈珏耳聰目明,聽得清清楚楚,愣怔後問他:「若是甘願受苦,那苦還是苦嗎?」
季玖抬起眼,掃他一眼,並沒有再回應。而是轉身走了,繼續朝前。他自知自己生命也不過是浮華一瞬,卻要燃到最猛烈之後才肯熄滅,那一瞬間的光彩奪目,便是他活著的意義。他有自己活著的目的,但那目的絕對不是與沈珏打機鋒。所以,這樣的話,季玖是不會回應的。二十七年的生命歷程,足夠他有自己的思想與判斷,孰是孰非,一目了然。縱然知道現在的處置將來未必妥當,也不更改——既然已經糾纏一世,再次轉世為人,又何必再繼續執著。
那一世的好與壞季玖不清楚,也不想知道,但這一世,該到此打住。
成仙,總比做妖好。
做妖,總比在紅塵輾轉滿心煩惱滿身利祿要好。
若是將成仙時卻逢突變,被打回原形,或者神魂俱滅,那他活了千年,又有何意義。
季玖想,自己有自己活著的意義。但這個意義,絕不會是毀了旁人。哪怕那是一隻蛇。
季玖是這樣想的,卻不知道,已經來不及了。
他前世用了短暫的十三年,教會了那妖人間情愛,帶著他與這吵吵嚷嚷的人間流連。
做妖成仙或許有很多好,在那妖眼裡,卻抵不過曾經相伴時的任何一天。
天堂太遠,人間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