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三十九年冬皇宮
兩名小太監在外候著,不時拿眼睛看一眼廊外的風雪,又是一天大雪,不知何時才能停下,想到一會還要冒著大雪清掃道路,心中不禁哀嘆一聲,做奴才總有忙不完的事。
「那是誰?」其中一個突然小聲說道。
另外一個踮起腳尖朝外看了看,遠遠地一個人影,冒著風雪走了過來,身形甚是眼熟,他立刻道:「沈將軍來了,快去報皇上,我去端茶水。」兩的小太監互相看了一眼,各自忙碌起來。
沈珏在檐下拍了拍斗篷上的積雪,又跺了跺腳,鞋上的雪水清理的差不多了,推開御書房的木門邁了進去。
進了一重門,空氣登時暖和起來,沈珏解了斗篷交給一旁的太監,接過遞來的新鞋坐在凳子上換。一邊換著鞋,一邊拿眼看三重門裡屏風後面那個人,隔著屏風,也只是影影綽綽的一道身形。
沈珏換好鞋走進去,先行了禮,很快被喚起來,皇帝頭也不抬的道:「大雪天不在府里待著,跑來做什麼?」
沈珏道:「有段日子沒見你,天氣冷的厲害,來看看。」
皇帝批了手上奏章,又去翻下一個,仍是一副懶得理人的模樣:「看到了,回去吧。」
沈珏挑起眉,也不再客套,走過去一把抽了他手上奏摺,連同硃筆一起拋到一旁,「你還未看到我。」
皇帝暗道一聲皮厚,終於抬起來,把他打量了片刻,說:「看到了。這身衣著不錯,朕去年賜的?」
「去年夏天。」沈珏說,很快又把話題扯回來,「你最近怪異的很。」
正值此時,太監端著熱茶糕點奉了上來,一旁總管太監瞥了他一眼,小太監連忙放下物事退了出去,臨退出時,將房門一併掩上。
沈珏走到一旁自己坐下,端了熱茶飲了兩口,掃了眼站在一旁的老太監,道一句:「我去歇會。」說著便從側門進了皇帝休息的內室,連房門一併關上。
皇帝兀自坐了一會,也起身,跟了進去。
見他來了,沈珏才算露出笑容,沖他伸出手。他此刻衣衫不整,新換的鞋子早已被放在一旁,外袍搭在床側,他只著裡衣歪在榻上,形容懶散的模樣。
這幅模樣,皇帝早已看的習慣,即使明知毫無尊卑,也未多話。
皇帝只問他:「這次誰在上?」
沈珏想了想道:「上次讓了你,自然這回是我。」
答案早已在意料之中,這人從不曉得退讓,凡是都要論斤論兩求個公平公正。皇帝冷哼著躺下,連衣裳也不解,對眼前人冷冷地道:「朕就是討厭你現在這個樣子。」
沈珏輕笑一聲,利落的替他寬衣解帶,毫不客氣的俯身上去,回應道:「我以為你也沒那麼討厭,」說著親了親他的臉,頗為無恥的問:「甚至喜歡的緊,你以為呢?」
皇帝幾乎瞬間暴怒起來,抬腿就要把他蹬開,其情態可用「惱羞成怒」來形容,奈何沈珏天生神力,豈是他能撼動的了,蹬了幾下都是徒勞無功,倒是自己的雙腿被分開,緊緊壓制住了。
皇帝習慣了審時度勢,早知道形勢沒有挽回餘地,惱怒發泄過後也就放棄頑抗,只是心中仍是不滿,便咬牙切齒地抬起臂膀,環住了沈珏頸項,沉聲道:「朕還有奏章要閱,你快些。」
沈珏微微皺起眉,等了片刻才道:「天天都有奏章要閱,如何就趕在這一時了?」一邊說著心裡就有些不快,低頭在他頸側咬了一下,淡淡道:「你若不願意,歇了就是。」
皇帝猛地沉悶下去,似乎愣住,即刻間又突然反應過來,驟然抬起手臂,手肘精準地擊在沈珏臉上,一聲悶響過後,皇帝坐直身,將沈珏推下去。一邊繫著衣袍,一邊道:「那就歇了吧。」說著拂袖而去。
沈珏揉著臉,望著他憤憤走遠,一邊望著,一邊忍不住發笑。他性子裡的野性甚少展露,在季玖面前,在伊墨面前,都是溫謙有禮,體貼孝順,幾乎沒有一點不好。
唯獨在這人面前,也不知從哪繼承的惡劣本性都發揮的淋漓盡職,比如此刻,明知不該發笑,他卻坐在床角,衣衫不整,笑聲恣意狂放,活生生要把房外的帝王氣死。
果然他聲音越笑越大,房外的皇帝坐在龍案前,臉色越來越冷,駭的一旁伺候的老太監也面色青紫,佝僂著身子恨不得把自己藏起來才好。免遭無妄之災。
太監姓張,伺候過兩位帝王,也算是遊刃有餘,卻也從未遇到眼前這境況,正忐忑著,只聽「砰——」的一聲爆響,龍案前的帝王擲下的茶盞碎成了無數裂片。
碎裂的瓷片炸開,遍地都是,幾乎成粉。擲下的力道由此可見一斑。張太監幾乎都替房裡那人擔憂起其肩上頭顱。
房內笑聲隨著一聲爆響而停頓了一下,接著傳來衣衫的悉索聲,片刻過後著裝整齊的沈珏便走了出來,他先看了看地上碎瓷,又看了看正低頭翻閱奏章的帝王,最後揮了揮手,讓太監下去。
張太監立刻弓身,腳底抹油地跑掉了。
閒人都沒了,沈珏更是恣意,過去一把抽了那快要被捏壞的奏章,整平了邊角,放在案上的一摞奏章之上,又取走了皇帝手上硃筆放好,這才低聲道:「生這麼大的氣做甚。玩笑而已,便氣成這樣。合該這些年身體越來越不濟事。」
皇帝不說話,只望著那疊奏章出神。
見他始終不肯消氣,沈珏也沉默了一下,伸出手來,在那剛剛擲過碎瓷的手上覆住。
「彆氣了。」沈珏說,緊了緊手中五指,柔聲道:「回房去吧,這次我讓你。」
帝王嗤了一聲,滿臉的冷淡:「不稀罕。」
整個一軟硬不吃油鹽不進。
沈珏便跟他不再客氣,直接將龍案上的筆墨紙硯一併除走,只是一個小法術,那些東西都沒了蹤影。
面對皇帝愈發冷冽的眼,沈珏輕快地笑道:「要批奏章?在房裡,來不來隨你。」說完便從容的轉過身,進了房。
皇帝對著空無一物的龍案瞪了半天,最後一拍桌子起身,同樣是一臉從容,跟了進去。
進了房,皇帝看見那些奏章御筆果然都在,都好端端地……放在床上。
皇帝兩步並一步過去,面無表情地將那些東西一把掃到地上,接著自己解了束腰,將長袍褪下直至裡衣。
沈珏坐在床上,認真看著他的一舉一動,看著看著忍不住便露出笑意來,只是笑容里的溫柔連他自己都未發覺。
皇帝敏銳的察覺到他的走神,停下手,目光直直地盯著他不放,沈珏立刻回神,老實地將剛剛系好的衣帶又重新解開。
因之前沈珏許諾這次退讓,皇帝似乎心情好了些,動作也溫柔許多,甚至傾過身,在低頭解衣的那人臉上親了一下。仿佛嘉獎他的溫順。
沈珏趁機一把將他拉過,單手放下床幔,轉身把帝王擁在胸前,咬著他的耳朵,小聲道:「我騙你的。」
得知被騙的皇帝居然也沒有任何異樣神情,連話都懶得說或者是氣到無話可說,乾脆地一把掐了他的咽喉,五指收緊,擺明了要把他掐死。
可被他掐住的人也同樣雲淡風輕,儘管已經喘不上氣,卻穩穩的低下頭來,嘴唇覆上他的唇。
唇舌交纏在一處,皇帝漸漸鬆了手,待到嘴唇分開,額頭抵在一處時,皇帝內心有了許多許多無奈。他早知道這人不可能被自己掐死,又何必多此一舉?這樣想著,皇帝就安靜地躺在床上,享受著手指的溫存。
「往後不鬧你就是了。」沈珏說,緞被裡的手指不可謂不溫柔地撫摸著他,從後背到腰身,再從腰身到腿下,直到那處他想要進去的地方,摩挲著,摁壓著,語氣卻突然嚴肅起來,「早年就不說了,這十來年我都順著你的意思隨著你,一人一回何時讓你吃過虧?只是最近,但凡我想要你的時候,你都一副不甘願的神態,倒像是我強迫你,這樣就沒意思了。」
沈珏親在他臉上,沉默片刻後緩緩道:「你若真是厭了,往後我就不再來了。」
話音落下,淺色幔帳籠罩的小小天地,一瞬間再無聲息。
帝王的沉默似乎只是一瞬,這一瞬卻有無數念頭在他腦中轉過。皇帝知道自己可以趕走他,也可以奚落他,他可以對他做任何事,絕情或狠辣從來就不是他缺少的東西。但最後,面對這個陪伴自己近三十年的青年,他終於放軟聲音,低聲說:「朕今年,五十了。」
皇帝也不知道怎麼會一眨眼,自己已經五十了。
而眼前這人,眉目依舊,沒有一絲皺紋。
再驕傲的人,在一張被衾里裸裎相對,對方紅顏黑髮,自己老態畢現時,也被擊潰所有的驕傲。
皇帝閉上眼,手指張開,撫上沈珏的頭,似乎一下子軟弱了許多,輕聲道:「往後不做這事了。」
沈珏怔怔無言。很久之後,才回過神,從他身上翻下來,側躺著伸手將他擁進自己懷裡。
沈珏回應道:「好,不做了。」
二十多年,近三十年的光陰,似乎在這幾句短短對白里,一下子消逝了。
沈珏抱緊懷中人,閉上眼仔細回想,想他的模樣:
想他倨傲的模樣;
想他高貴的模樣;
想他睥睨眾生意氣風發的模樣;
想他成竹在胸坐擁天下的模樣;
想他在自己身下的模樣;
想他第一次覆在自己身上激烈的模樣;
想他們在被衾里廝磨的模樣;
想著想著,沈珏便疑惑起來:他什麼時候,就五十了呢?
什麼時候發生的,他居然已經老了呢?
沈珏想不起來,所以他想了很久。
在他思索的過程里,抓不住的光陰仍然以摧折一切的篤定腳步不緊不慢的前行著。從那之後,他們在沒有做過那件事。
一轉眼,又是十年。
建元四十九年,皇帝禪位於太子,退居深宮。
直到他死,沈珏仍然想不起,這個人是什麼時候開始老去。不但老去,並且老死。
沈珏想不起來,所以在他蒼老的那些日子裡,他只能坐在他身旁,默默地看著他的蒼老。
只能一遍遍地承諾:下輩子我去找你。
建元五十一年,皇帝殯天。
同年大將軍沈珏交還虎符,當天夜裡將軍府宅一場大火。
將軍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