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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吃飯

2024-09-04 01:27:08 作者: 退戈
  顧國公坐在殿前長長的石階上,黯然眺望著遠方,悠悠嘆了口氣。

  同他搭話的那位官員跟著悲從中來,恨不得回到剛才抽自己一巴掌,把話給咽回去。

  他弄碎了顧國公的心,現在留也不願,走又不是,內心滿是傷懷。

  官員本著一點微薄的共事情誼,小心靠近,問道:「你家五郎,是還記得當年的事,對你有所介懷嗎?」

  「哪能不記得?我都忘不了啊。」顧國公眼底閃過慟色,「夫人想到此事,夜裡都還不敢入睡。五郎就更不必說了。只是他少年老成,心裡有什麼,從不叫我們知道。」

  同僚大為同情,提著衣擺在他旁邊坐下,安慰道:「當初的事不能全然怪你,你也是身不由己。五郎如此懂事,該是會諒解你的。」

  顧國公搖頭:「歸根究底,還是因為我沒做好父親。本是權力爭鬥里的齷齪齟齬,卻叫他一孩子牽連其中。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懂事,還是已經對我涼了心。」

  「你不必如此自責,要怪,該怪那福東來太過無恥!」官員唾罵道,「他真的是萬死難贖其罪!」

  福東來是一位術士。

  先帝年輕時尚算英明,到了年老開始犯起糊塗。因為恐懼死別,執迷追求長生之道。大肆網羅天下術士,要他們去為自己尋找蓬萊仙境。其中最為受寵的便是福東來。

  他給福東來封侯拜相,賞賜萬千金銀。甚至差點將他招為駙馬。

  所以,再聰明的人也有不清醒的時候,而當他們不清醒起來,比尋常人還要可怕得多。縱是秦皇漢武那樣的英豪人物也不得免俗。

  先帝踏上求仙老路,便跟瘋了一樣,叫福東來耍得團團轉。一會兒要南巡,一會兒要封禪。閒得沒事就去祭祭天,身體不好就急著磕丹藥。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他沒像上邊那兩位大人物一樣,搞一場「名留青史」的大屠殺。

  當時國公與一干臣子看不過眼,便聯名上奏,彈劾福東來揮霍無度、朋比為奸。不想叫福東來給記恨上了。

  那人做事極其陰損,知道自己動不了根基深厚的顧家,便同陛下說,顧府的小公子很有仙緣,適合做他的仙童。帶著他,說不定能早日尋得蓬萊仙島。又說自己給顧五公子算了一卦,顧風簡的命格與國運沖煞,天生該成仙,不該入仕。武則竊弄威權,文則霍亂朝綱。氣得國公差點當場舉劍殺了他。

  顧國公那時還不是國公,手上沒這般權力,也拗不過族中長輩。硬撐了幾天,還是只能看著顧風簡哭得悽慘,被人強行帶走,在福東來身邊做個小道童。

  他起先去看五郎時,五郎總是哭著喊著要跟他回家,他心裡萬分難受。顧夫人又被氣病了,需要照顧,他幾邊脫不開身。加上福東來會刻意當著他的面差使五郎做事,他去一次,五郎慘一次。若是不去,五郎還能吃飽穿暖,過得舒服。到後來他不敢再露面。

  好在先帝沒過幾年就死了……不是,可恨那福東來禍害得先帝英年早逝!顧風簡才被接回家中。

  只是就在那幾年裡,顧風簡的記憶已經很清晰。他天生早慧,身體不好,對家人變得極為生疏冷淡。

  同僚拍了拍顧國公的背。

  他知道,顧國公是這事裡最難做的一個人。

  陛下當時近乎瘋魔,誰的話也不聽。顧風簡要被送去做仙童,他若是不答應,會累及顧府其他人。可是他答應了,顧夫人又受不了。

  他夾在中間,連個叫苦的機會都沒有。國與家,忠與情的重量,全壓在他一人身上。

  而且顧風簡還算好的。他聰明,腦子清醒,福東來也沒敢對他做什麼過分的事。當時和他一起做道童的一位小公子,因為被騙得太深,現在已經出家了。

  「我們五郎,哪裡能打得過范二啊?他又沒學過武。范尚書那兒子,虎得很,同我家四郎有一比。」顧國公憂愁道,「范二斷然不會賣他面子,五郎不會被打傷了吧?」

  同僚說:「你們五郎確實身體不大好。但是我聽別人說,范二公子傷了,你家五郎沒傷。」

  顧國公搖頭不信:「不一定。他就算是傷了,也會悄悄藏起來傷。」

  同僚心道,這還能悄悄藏起來嗎?

  顧國公說:「我們五郎,很是忍辱負重的。又懂事,又好說話,所以我才總是擔心他。」

  官員說:「你若真擔心他,就讓他跟著顧四郎學些拳腳。」

  顧國公又是一聲長嘆:「唉,他剛回來時,也隨口提過想學武,四郎就自告奮勇要去教他,結果沒有輕重,讓人在風口練習扎馬步。五郎剛學了一天,連燒了三天,差點就那樣去了。氣得我打了他一頓,不准他再胡鬧。」


  官員驚道:「你打五郎了?」

  顧國公瞪眼:「怎麼可能!自然是打的四郎啊!」

  同僚:「……」怎麼聽著覺得顧四郎更可憐一些?

  同僚琢磨片刻,還是說:「你不該罰四郎。」

  「如今想想,我確實不該重罰四郎。」顧國公握著自己的手,悔道,「自那以後,五郎連四郎也不大親近了。」

  對待五郎,他們太過小心翼翼,反倒不像是尋常父母。

  那次是五郎自己說要學武,最後卻是四郎挨了頓打。加上之前顧國公將他送去當道童,再搭配福東來給他批的那亂七八糟的命格,顧風簡難免會多想。

  他心思敏感,便自覺與眾人疏遠。

  官員問:「那後來呢?怎麼又不學了?你可以給他請個好一點的先生啊。」

  顧國公也很苦惱:「我去問了他一次,他那時不大想和我說話了,只說不用。」

  官員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你怎麼問的?」

  「還應該怎麼問?」顧國公說,「我就直白問,他也直白地說不要。」

  官員仔細想像了那個畫面。

  顧四郎被痛揍一頓臥床修養,顧風簡重病初愈,還只能被關在屋裡,顧國公冷著一張臉站在他面前,生硬問道:「還要學武嗎?」

  顧五郎順從地說:「不學了。」

  顧國公於是「哼」了一聲,拂袖離去。

  這是什麼慘無人道的恐嚇現場?!

  官員渾身打了個哆嗦。覺得多半就是如此。

  顧國公還在深刻懺悔:「是我對他過於疏忽。」

  先帝駕崩之後,朝政還在混亂之中,百廢待興。今上當時年紀尚小,全靠一幫老臣扶持。顧國公被委以重任,奉命前往各處監察巡視、主持大局,連個著家的機會都沒有。等他意識到問題嚴重,想與人拉近關係,顧風簡已是個大人了。

  國事,他不能不管。家事,他一管就糟。

  顧國公再次長長一嘆。他好煩啊。

  他的同僚叫他嘆得渾身不適。

  「我覺得你該與你家五郎好好談一談。縱然他不想和你多說,你也先把自己的話說完。」官員說,「你不要總板著個臉。」

  顧國公說:「我哪有板著臉?」

  官員:「你現在就板著臉。」

  顧國公指責:「你胡說!」

  「回去照照鏡子,真的。」官員站起來,邊跑邊提醒他,「回去照照鏡頭!」

  顧國公不由摸了摸自己的眉毛。劍眉英挺,天生便透著冷厲。不少人說過他發怒時十分可怖,但顧國公不以為意。

  生氣的時候如果不能叫下屬害怕,那生氣還有什麼意義?

  何況,也多的是人說他容貌端正,儀表堂堂,怎麼可能會凶呢?

  ?

  顧國公辛苦結束一日政務,若有所思回到府中。彼時宋初昭正在院中與顧夫人說話。

  顧夫人同她打聽了賀府的事情,詢問她此行是否順利。

  宋初昭點頭說順利。賀將軍對她很好。不僅請她吃了糕點,還誇了她送的禮物。就是可惜沒有留她吃午飯。

  顧夫人又與她分享自己剛剛打聽到的,在宋府門口發生的那些事情。

  宋初昭大感遺憾,因為沒有厚著臉皮跟過去,居然錯失了一出大戲。

  兩人連同旁聽的顧四郎,都聊得津津有味。覺得宋府這件事,實在是太有意思了。

  顧四郎大笑著抬起頭,不經意間發現了站在柱子後面偷聽的顧國公,那架勢,不知已經站了多久。他稍愣片刻,喊道:「父親。」

  於是顧夫人與宋初昭也停下聲音,望向來人。

  這麼多日,宋初昭還是第一次見到顧國公。面對這個英俊又相當威嚴的陌生男人,她不敢懈怠。站得精神,站得挺拔。等待對方指示。

  顧國公發現自己一出現,氣氛便冷如冰封,表情跟著暗了下去。

  顧四郎發現他的情緒變化,心中發憷。身為慣犯,他熟練地開始日常三思。思完之後覺得自己最近相當克制,應該沒有犯什麼錯。又揚起一個標準的唇角,同顧國公微笑。


  宋初昭一看,連顧四郎都如此反常,跟著開始緊張。緊繃住脊背,禮數周全地朝他問好。

  顧國公觀這猶如參見上官的悲慘場面,心裡徹底涼了。他問了句極具親切感的寒暄語,試圖進行挽救。

  「吃了嗎?」

  還是顧夫人了解他,笑著說了一句:「還沒呢。你今日回來的真早。」

  顧國公點頭:「嗯。」他火速處理了公務,趕回來和五郎聊聊人生的。

  顧夫人說:「那我去叫人備菜,準備用飯吧。」

  顧國公說:「好。」

  顧四郎轉身,先行去往大廳。

  顧國公拉了下顧夫人的袖子,示意她先到旁邊。

  二人站在無人的地方。

  顧國公問:「我時常板著個臉?」

  顧夫人看著他道:「你說呢?」

  顧國公頓了下,又問:「我現在也板著臉?」

  顧夫人語氣重了點,還是道:「你說呢?」

  顧國公驚了,不敢相信。

  顧夫人比他更為驚訝。你臉什麼樣你心裡竟然沒數?

  顧國公年輕時還沒有這麼嚴重,只是個冷一些的俊兒郎罷了。後來在朝為官,為了樹立威信,一直擺出不容置疑的氣勢,成了習慣,才變成這樣。如今連臉上的肌肉,都帶著顧國公式的冷酷。

  顧國公問:「那你當初為何不怕我?」

  「我怕你做什麼?你又不曾凶過我。我就喜歡你在外威嚴冷淡,回來對我溫聲細語……」顧夫人說著不好意思,重重拍了他一下,「說這個做什麼?也不覺得害臊。」

  顧國公:「……」竟是如此嗎?

  顧夫人說:「快去吃飯,不要奇奇怪怪的。」

  顧氏二人到了吃飯的廳堂,發現宋初昭居然也在,不由呆住了。

  顧四郎同樣訝異道:「五弟,你今日要與我們一起吃飯嗎?」

  宋初昭的腦袋上慢慢冒出一個困惑的小人。

  人都到齊了,難道不一起吃飯的嗎?不是一家人嗎?

  她仔細想了想,覺得顧風簡可能確實都是在自己屋裡吃飯的。因為僕役會準時將飯菜送過來,完全不用她勞心。

  她不知道,顧府幾人吃飯的時間總是不一樣。

  顧風簡胃不好,需要少食多餐,後廚時時給他備著點心。而顧國公公務繁忙,有時要到夜深才回來,顧夫人不可能叫顧風簡陪著挨餓。

  加上這父子二人氣場不和,顧風簡會有意避開。便是一年到頭,他們也鮮少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

  事已至此,宋初昭總不能起座離開。她不動聲色地點了下頭,說:「今日湊巧,就一起吃吧。」

  顧夫人聞言很高興:「看來五郎今日心情好!快去催催後廚,叫他們多做兩盤菜。還有,快一些!五郎,你現在餓了嗎?要不要吃點東西墊墊飢?」

  宋初昭說:「我尚可。」

  顧夫人還是將點心推到她的面前,叫她隨意。

  顧夫人瞄了顧國公一眼,將他拉到自己的左手側,正好坐在宋初昭的對面。

  今日顧府果然上菜很快。最先來了一盤炒青菜,緊跟著又端上來一盤燉雞肉。

  雖然菜還未上齊,顧夫人已拿起筷子,示意大家想吃,可以先開飯。

  顧夫人曉得顧國公的本性,便主動在中間活躍氣氛:「郎君,你不是有話要問五郎嗎?」

  顧國公抬起頭,腦子一熱,張嘴便把正在想的事情給說了出來:「聽說你前幾日與范二公子打架了?」

  顧夫人表情一僵,沒能維持住自己臉上得體的笑意。

  宋初昭筷子頓在半空,全身戒備。心說這終於是一場真正的鴻門宴了。用力從喉嚨里悶出一個字:「是!」

  顧國公見她緊張,大感懊惱。為了表示自己沒有責問追究的意思,也只應了一個字,想快速斬斷這個話題。

  「嗯。」

  宋初昭:「……」

  實不相瞞,她現在很慌。

  顧夫人捏著筷子的手指漸漸發白。

  好在這時婢女又端著一盆菜上來,填補了這令人尷尬的空缺。


  顧夫人瞪著那盤燉雞,朝宋初昭的方向點了下下巴。

  宋初昭以為她是在提醒自己,讓自己趕緊給顧國公道歉。畢竟顧府門規甚嚴,她這回打完架,還沒有做自我反省。

  而且聽顧風簡所言,顧國公想必是不喜歡他小兒子動武的。

  宋初昭便自覺夾起一塊雞腿,緩緩送到了顧國公的碗裡。

  那一刻,餐桌上整個凝滯了。

  顧四郎的筷子掉了下去,卻仍舊舉著手,不敢去撿。

  顧夫人連眼睛都忘了眨,張著嘴愣在那裡。

  顧國公的臉部肌肉大幅牽動,然後用力地看向她。

  十分之詭異。

  這事情不對。

  宋初昭在心裡尖叫。

  你們顧家人的心思怎麼那麼難猜?怎麼就那麼難猜!!

  她決定把雞腿夾回來。

  「你――」顧國公猛地站起,抓住她的手腕,聲線拔高,誓死捍衛,「夾到我碗裡的東西,為什麼要拿回去!」

  宋初昭不明白顧國公為何要因為一個小雞腿而如此激動。她告誡自己絕不能慌!擺出最冷靜的姿態,說:「我以為你不要。」

  顧國公:「我――」

  顧夫人一腳抬起,又一腳落下,狠狠踩在顧國公的鞋面上。

  顧國公的臉從中間開始漲紅,蔓延至耳朵,然後終於冷靜下來。等再開口,順利恢復了先前的平和。

  「我要。你可以放下。」

  他說完又低低補充了一句:「謝謝。」

  宋初昭:「哦……」

  顧四郎顫抖地捧起自己的碗,遞到中間,滿懷期望道:「我也能擁有嗎?」

  顧夫人給他夾菜,說:「娘給你夾,乖乖吃飯,不要說話。」

  顧四郎乖巧道:「好的。」

  顧國公得到了一個雞腿,心情極其雀躍。他覺得自己也該說些能讓顧五郎開心的事。於是問:「五郎。近日可有什麼想要的書?」

  宋初昭:「……??」為什麼要這樣對她?

  顧國公又提了件事:「明年春闈你準備得如何?」

  宋初昭艱難道:「再看吧。」

  顧國公:「再看?你不想去?」

  宋初昭繼續推諉說:「再說吧。」

  顧國公沉默下來。

  敏銳的他,覺得自己兒子……大約是有心病了。

  作者有話要說:顧國公:我只是臉長得凶,你信我!你信我啊!!【晃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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