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落下,整桌人的目光瞬間齊刷刷地投了過來。
有人看向的是裴忌面前的菜。
一盤...清炒筍?就這?
還是說....以菜喻人?
而有人的目光則偷偷瞄了一眼春風滿面的厘姿,視線卻又忍不住落在旁邊那道讓人無法忽視的青色身影上。
時鳶的腰挺得筆直,面上亦是神色淡然自若。
殊不知桌子底下,她的指甲已經深深陷在肉里。
這次是厘姿笑盈盈地出來打圓場:「沒想到裴總喜歡吃江南菜呀,真巧,我剛好也會做這道呢。」
厘姿說這話時,心裡多少也是帶著幾分賭的意思,怕裴忌像昨晚在停車場裡,連個正眼都懶得給她。
卻沒想到,男人竟然真的漫不經心地應了聲。
「嗯。」
雖然只有一個字,卻還是讓厘姿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
聽見那聲嗯,時鳶眉心輕蹙起。
屁。
他明明以前討厭筍討厭到連在菜里看見都要挑出去的程度。
見氣氛終於活躍了些,導演也適時輕咳了聲:「我先來給大家介紹一下啊,這位是裴總,也是咱們這部電影的幕後投資人。」
話落,時鳶聽見周圍傳來一陣抽氣聲。
裴總..幕後投資人,光是這幾個字眼,就已經足夠引起全劇組的好奇。
這部電影耗資巨大,且題材冷門,時鳶還聽說,剛開始的時候連拉投資都成困難。後來突然得到了一筆巨額投資支撐,是一筆相當離譜的數字。
這才讓導演有機會將劇本遞到了她那裡,讓這部戲有了一條活路。
從電影開拍時,這位神秘的幕後投資人就已經備受討論,只是一點消息都不曾透露出來,連她也不知道。
「裴總,我來給您介紹一下,這是許晉彥,我們電影的男主角。」
導演是按照順序介紹的,從左到右,還沒給時鳶過多反應的機會,所有人的目光已經移了過來。
「裴總,您左手邊的這位,就是我們電影的女主角,時鳶。」
時鳶能感覺到,身邊的人的目光,也慢慢落在了她的臉上。
他看著她的目光太直接,太過明目張胆,與剛剛別人朝他敬酒問好時漫不經心的態度截然不同。
以至於讓所有人第一時間嗅到了一絲不對勁的氣息。
眾目睽睽之下,時鳶的掌心忽然開始出汗,仿佛一下子被推到了懸崖邊緣。
如果讓別人知道她和裴忌認識,很多她再也不願回想的事情都有可能會被人翻出,繼而麻煩不斷。
可如果她說不認識....裴忌這人有多惡劣,沒人比她更了解。
往前一步就是懸崖,往後退一步是他。
她根本無路可走。
導演察覺到兩人之間微妙的氣氛,探究地看了時鳶一眼:「時鳶,你是認識裴總嗎?」
她無聲地攥緊手指,答得飛快:「不認識。」
緊接著,就聽見一聲輕笑,毫不掩飾地在打她的臉。
裴忌靠在椅背上,直勾勾地看著她,慢條斯理道:「我怎麼覺得,時小姐長得很像我的一個故人。」
話音剛落,空氣瞬間安靜下來。
令人窒息的沉默四下蔓延,時鳶面色不改:「您應該是認錯了。」
說完這句,她就已經開始後悔。
果不其然,裴忌慢慢抬了抬眼皮,陰沉的情緒在漆黑如墨的眼底積壓更盛。
只是那麼一剎那,他又恢復了那副漫不經心的模樣。
「大概吧。」他扯了扯唇,輕笑:「畢竟那人早就死了。」
話落,眾人皆是一驚,連厘姿的表情都險些維持不住。
時鳶的臉上也驟然失去血色。
曾以為淹沒在記憶里的畫面驟然掙脫出籠,清晰地在她眼前重現。
——時鳶,從今天以後,我就當你死了。
肩膀處的傷口潺潺往外冒著血,他指著自己的心臟,眸中笑意冰冷。
他眼尾發紅,目光緊緊盯著她,仿佛要將她的樣子刻進骨子裡。
——我就算再怎麼犯賤,也不會再去糾纏一個死人了。
過往的畫面因為他的一句話輕而易舉地占據時鳶的腦海。
他說過的,不會再糾纏她。
那這次,應該就是為了報復她吧。
思及此,時鳶的手腳一片冰涼,面色透著一股近乎漠然的平靜。
旁人看不出異樣,裴忌卻能。
他滿意地勾起唇,克制著心口即將發作的那股鬱氣,眼底卻陰沉一片。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這股近乎劍拔弩張的氣息,被裴忌身上散發出的戾氣嚇得大氣不敢喘。
他笑,「畢竟,是血海深仇,怎麼能認錯呢。」
這頓飯吃得可以用度秒如年來形容。
周圍觥籌交錯,時鳶卻是如坐針氈。
時鳶本以為,熬過開始那一段,她已經被迫練就了一點心理承受能力。
然而,她顯然低估了裴忌的陰晴不定。
有他坐在旁邊,她只象徵性地吃了幾口菜,滿腦子想著等會用什麼藉口快點離開,原本很合她口味的江南菜也吃得味如嚼蠟。
緊接著,男人輕飄飄的聲音在身側響起,聽不出任何情緒。
「看來菜不太合時小姐的心意,讓人撤了吧,換幾道新的上來。」
時鳶連開口拒絕的機會都沒有。
沒人敢出聲阻止,準確地說,沒人敢觸怒他。
酒店不愧是高級酒店,服務員的行動效率也是極快,沒一會兒,原本清淡的江南菜被換成了一桌子的川菜。
要麼極酸,要麼極辣,光是看著都讓人覺得腸胃隱隱作痛。
桌上沒人敢動筷了,只見裴忌神色自若地夾起一塊魚片,慢條斯理地咽下。
看著他的動作,時鳶的眉頭緊緊蹙起。
她生在江南,從小就不喜辛辣,多吃幾口都可能會泛胃痛。
而他明明也不習慣吃辣。
沒吃幾口,他的薄唇已經變得殷紅,輕描淡寫地問她:「時小姐,不嘗嘗看嗎?」
聞言,時鳶心裡一涼。
裴忌有多瘋,她是知道的。
到時候牽連的就不只是她自己了。
片刻,她拿起筷子,咽下那片被辣椒染得通紅的魚片,入喉的一瞬間,她就被嗆得咳出了聲。
火辣辣的感覺燒灼喉嚨,時鳶咳得眼尾都有些泛著紅,接過一旁不知是誰遞過來的水喝下,一時間狼狽不堪。
她垂著眼,因此也並沒有看見,裴忌的視線落在她泛紅的耳尖上,握著酒杯的指節近乎泛了白。
等她終於緩和了些,包里手機忽然震動了一聲。
時鳶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一樣,看見那條簡訊的一瞬間,立刻站起了身,儘量維持著平靜的神態。
「抱歉,我去一下洗手間。」
她走得很快,等時鳶的身影徹底消失後,厘姿小心翼翼地用餘光瞟了一眼身側的男人。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時鳶離開後,男人眉宇間的戾氣似乎更重了,渾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氣息....
厘姿一時也摸不清這兩人之間的關係,她也不想放棄今天這個能接近裴忌的機會。
如果能和裴忌沾上關係,哪怕是緋聞,對她來說都是百利無害,甚至,她還可能拿到《沉溺》那個劇本,狠狠壓時鳶一頭。
除卻這些,光是裴忌那張臉,她也是願意的。
想到這裡,厘姿只好硬著頭皮,頂著那股駭人的冷意,強撐著甜美的笑容,微微俯下身:「裴總,我再給你倒杯酒....」
俯身的剎那,她的髮絲堪堪擦過男人的袖口。
厘姿還未察覺到時,裴忌已經不悅地皺起眉,面無表情地起身朝門外走去。
導演連忙起身:「裴總,您是一會兒還有事兒嗎?」
門口,秘書周景林盡職盡責地守在那裡。
剛見裴忌出來,昂貴的西裝外套就被當作垃圾一樣團起,扔進周景林懷裡。
「處理了。」他冷聲說。
而周景林顯然已經習慣了這種近乎變態的潔癖,從容點頭。
「好的裴總。」
洗手間門口。
時鳶重新補了補妝,再看不出剛才狼狽的模樣。
拜剛剛那幾口辣菜所賜,飽滿的唇上不用塗口紅就已經足夠嫣紅。
她抿了抿唇,剛走出洗手間,就看見走廊里立著一道頎長挺拔的身影。
他隨意地靠牆站著,剛剛還扎得整齊的黑色領帶此刻被拽開了些,透出些不馴恣意的味道。
時鳶剛剛才鬆懈了一點的神經又繃了起來,她微微皺起眉,想快步從他身邊走過去。
心跳隨著愈來愈近的距離不斷加速。
突然,就在時鳶自以為即將逃脫的那一刻,手腕被一股力道緊緊扣住。
「你跑什麼?」
裴忌有點好笑地垂眼打量她。
她擰起眉,剛想掙開他,卻被他搶先一步鬆開了。
動作落空讓時鳶的神色染上些懊惱,自小養成的溫和性子也讓她在此刻根本說不出什麼難聽的話,也毫無震懾力。
她深吸一口氣,向來溫柔的眸子裡透出些無奈:「麻煩您讓一下,裴總。」
聽到她客氣又不失疏離的語氣,男人剛剛眼底零星的笑意頃刻淡去。
裴忌擋在她的面前沒動,盯著她問:「我的手機呢?不打算還了?」
時鳶一怔,沒想到他會突然提起手機這茬。
她頓了下,實話實說道:「手機我沒有帶出門,在家裡。」
他挑眉:「然後呢?」
時鳶只能好聲好氣地想辦法,輕聲道:「要麼您把地址發到手機里,我回去讓人郵寄到您那裡。可以嗎?」
他拒絕乾脆利落:「不可以。」
「.........」
時鳶有點頭疼,可又拿他這副態度沒辦法,「那......」
突然,一陣腳步聲從身後響起,蔣清的聲音緊隨其後。
「時鳶姐,季總來接您了,現在就在外面等著......」
時鳶渾身頓時一僵。
察覺到過於沉默凝固的氣氛,蔣清的視線這才看見了時鳶對面站著的男人。
話音頓時戛然而止。
除了他過分顯眼的容貌和身材,對上他那雙漆黑冰冷的眼,蔣清瞬間被那股戾氣怵得不敢出聲。
時鳶自然更能察覺到裴忌身上散發出的可怖的寒意。
絕對不能讓他見到季雲笙。
多少年前裴忌和季雲笙就是出了名的不對付,她不能讓他們之間的事情也牽連到季雲笙的身上。
她微微皺起眉,當機立斷地轉身拉著蔣清往外走。
時鳶腳步急促,不難看出她此刻的慌亂。
裴忌冷眼看著,沒有出聲阻攔。
聽見身後並沒有傳來腳步聲,她忽然想起什麼,在拐角處停下來。
時鳶垂眼,嗓音輕柔:「地址你發到手機里吧,如果沒辦法郵寄的話,我再讓人送過去。」
說完這句,時鳶的身影便徹底消失在拐角。
她走得乾脆利落,頭也沒回。
像是真的在努力和他撇清一切關係,不想跟他再有一絲一毫的牽扯。
垂在身側的手緩緩攥緊,又鬆開,手背上的青筋也跟著凸起,無聲的宣告著此刻被壓抑著的情緒。
裴忌沉默地走到洗手池前,冰涼的水打濕額前的黑髮,水珠順著臉頰滑落。
鏡中的人眼眸陰沉,濃重的戾氣在眼底流動,壓抑,眼尾都被逼得泛了紅。
「砰」得一聲巨響,鏡子應聲碎裂。
滿地狼藉中,染了血的玻璃碎片倒映出他陰鬱沉默的眉眼,混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悲傷。
像是被全世界遺棄了。
走廊里靜悄悄的,吊燈的光線灑落而下,投射出一小片陰影。
周景林再找到裴忌時,男人已經徹底沒了剛進來時西裝革履的模樣,領帶不知道被扔到哪去了,襯衫領口的扣子也被解開,露出一片冷白的鎖骨,渾身泛著冷意和戾氣。
周景林瞬間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憑藉著這幾年在裴忌身邊工作的經驗,周景林知道,他現在的心情很不好。
甚至可以說是極差的邊緣。
來之前裴忌甚至還破天荒地打扮了一下自己,將襯衫的扣子繫到最上面一顆,打好領帶,將骨子裡的恣意不羈刻意壓回去了些,戾氣也有所收斂。
可現在,像是情緒觸底,唯一能讓他有所克制的東西消失不見了。
上一次是什麼時候,周景林都快有些記不清了。
深秋的季節,勞斯萊斯后座車窗卻被降下,呼嘯著的冷風不要錢似的灌進來。
周景林被吹得打了個哆嗦,忽然想起什麼,抬頭看向後視鏡里的人。
猶豫片刻,他還是開口:「裴總,這是您剛剛讓我去買的胃藥.....」
男人連眼也沒抬,喑啞的嗓音融在冷風裡,冰冷徹骨。
「扔了。」
周景林立刻讓司機停車,將紙袋丟進街邊的垃圾桶。
車輛再次緩緩駛動,暗夜裡,車廂內靜得只剩下風聲。
裴忌的聲音忽然從后座傳來,低得發啞。
「周景林,你養過鳥嗎?」
話題來的實在突然,周景林措不及防地愣了下。
他又問:「如果有一天,你養的鳥把你啄疼了,飛去了別的籠子,認了別的主,該怎麼辦。」
話落,又是一陣冷風灌入,周景林的背後瞬間冷汗涔涔。
昏暗的光線里,男人的側臉隱在其中,神色晦暗不明。
沒有得到回答,裴忌忽然低笑出聲,像是自言自語般喃喃。
「折斷她的翅膀,然後再搶回來。」
不擇手段四個字,早就刻進了他的骨血里。
既然他對別人如此,對她也應該一樣。
片刻,周景林揣摩著話里的意思,還是小心翼翼開口。
「如果是養了很久的話,您也許會不忍心。」
聞言,裴忌冷冷扯唇:「你是第一天認識我嗎?」
在他的身上,怎麼可能出現這幾個字。
論狠心,誰又能比得過她。
十倍百倍的痛,他都得親手還回去。
有些人,註定是要糾纏至死的。
因為即便是死,他也不會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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