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鳶下飛機抵達醫院時,已是深夜。
醫院VIP病房外的走廊里靜悄悄的,空氣里瀰漫著消毒水的氣味,吸進肺里都是冰涼的。
重症監護室外,時鳶隔著玻璃,怔然地看著病床上掛滿呼吸器的老人。
「奶奶已經脫離危險了,應該明天才能醒過來,別擔心了。」
驀地,她鼻尖一酸,聲音不受控制地染上哭腔:「明明前段時間都還好好的,怎麼會突然嚴重了呢....」
季雲笙垂了垂眼,藏起眼底那抹暗光,嗓音愈發溫柔:「奶奶年紀大了,之前又動過這麼大的手術,身體狀況不穩定也很正常。」
頓了頓,他又溫聲勸她:「好了,時間很晚了,你先去睡一會兒,奶奶這裡我看著就好。」
時鳶的目光一瞬都不曾離開病床,她搖了搖頭,執拗道:「我不困,我就呆在這裡,等奶奶醒過來。」
時鳶雖然看著柔軟心軟,可一旦倔起來,誰也勸不動。
見她執意要等,季雲笙也沒有再勸,叫人去拿毯子過來。
醫院長椅冰涼,時鳶呆坐在那裡,腦中思緒一段亂麻。
自責,愧疚等等情緒全都一股腦兒地湧上來,不知過了多久,她在椅子上昏昏沉沉地睡過去。
短短几個小時裡,無數個片段在夢境裡揉雜成一團。
畫面是真實而錯亂的。
第一個場景,也是在醫院裡。
那時奶奶還站在她的身邊,牽著她的手。
一老一小兩道身影,看著門內重症監護室里的心臟監視器,突然發出刺耳的聲音,白色的身影推著各種儀器進進出出。
最後,躺在床上的人還是被蓋上了白布。
緊接著,她聽見了身旁重物墜地的聲音。
剛剛還在緊緊握著她的那隻手,忽然鬆開了。
奶奶暈倒了。
她呆呆地看著護士把奶奶抬走,慌神的瞬間,她卻又到了另一個地方。
警察局門口。
那夜,大雨傾盆。好多人撐著傘,圍在那裡。
他們將一道身影圍困在中間,哭喊著,唾罵著,讓他賠命。
大雨迷濛了她眼前的視線,她拼命往人群里擠啊擠,終於看清了。
雨幕里,少年背影單薄,被人推搡拉扯,最後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他是跪著的,背脊卻挺得僵直。
她急得哭了出來,她想衝過去拉起他,告訴他不准跪。
可是人牆擋在她的面前,她過不去。
時鳶她癱坐在地上,不知道哭了多久,突然,擋在她面前的一切障礙都消失了。
沒有人再攔著她了,她終於可以去找他了。
她踉蹌地起身,忽然,一道熟悉渾厚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鳶鳶,別去。」
她怔怔地轉身,看見一個男人站在身後,擁有著那張和自己有七分相似的臉,是她的父親。
他微笑著沖她招了招手,一如記憶深處的樣子。
太過真實,讓她甚至分不清眼前的畫面究竟是夢境還是現實。
「時鳶....時鳶......」
耳邊傳來一聲聲呼喚,硬生生將時鳶從扭曲的夢境中拉回現實。
時鳶慢慢睜開眼,映入眼帘的卻是雪白的天花板。
她恍惚片刻,才看見旁邊吊著的藥水瓶。
冰涼的液體順著輸液管滑進血管,刺得時鳶意識徹底回籠。
見她醒了,季雲笙終於松下一口氣,如釋重負道:「太好了,你終於醒了。」
時鳶張了張唇,只覺得嗓子眼裡像是有刀片在割一樣的疼。
她的聲音沙啞:「我剛剛...是睡著了嗎?」
季雲笙輕嘆了聲:「你發燒了,39度。剛剛在外面暈倒了。」
發燒了啊。
難怪,時鳶覺得此刻自己呼出的氣息都是燙的。
下一刻,季雲笙的手撫上她的額頭,試探了一下溫度。
「還好,現在已經退燒了。」
這個動作有些親昵,時鳶下意識側頭躲了躲。
「奶奶醒了嗎?」
察覺到她潛意識裡的抗拒,季雲笙目光暗了暗,很快便掩住了。
他點了點頭,又阻止她道:「剛剛才清醒,你輸完液再過去。你現在的臉色太憔悴,奶奶看見你這樣會擔心的。」
最後一句成功止住了時鳶接下來的動作。
她雖然著急看奶奶,可也不想讓老人家再為她操心。
於是時鳶只好先耐心等著輸液管里的藥液流盡,然後去衛生間用清水洗了把臉。
鏡子裡,她的臉色蒼白,白日畫的淡妝已經掉的差不多了。一雙杏眸里布著血絲,眼睛也有些腫了,氣色憔悴得不像話。
時鳶只能管護士借來冰袋,讓眼睛看著不像剛哭過之後那麼腫之後,才進到病房裡。
病床上,呼吸器已經暫時被撤了下來。
看著床上骨瘦如柴的老人,時鳶慢慢挪步過去,輕聲喚道:「奶奶。」
老太太抬頭看過來,神情茫然,「你是誰啊?」
這句話問出來,時鳶便知道,奶奶是又不記得了。
從那年查出病情之後,老人家的記性就越來越差,患上了阿茲海默症。
甚至有的時候連人臉也記不得了,記憶錯亂,還會像小孩子一樣玩玩具。
時鳶眼眶發酸,只能咬著唇克制。
她艱難擠出一個笑:「奶奶,我是鳶鳶。」
老太太又盯著她臉仔細端詳了會兒,忽然一拍腦袋,恍然大悟道:「啊,鳶鳶...是奶奶的鳶鳶,奶奶想起來了。」
老太太沖她笑呵呵伸出手,笑容一如從前的慈祥:「我的寶貝鳶鳶怎麼又瘦了,小臉比上次看著好像更尖了。」
時鳶握住那隻削瘦如枯木般的手,費力挽起一個笑:「因為要上鏡,不能太胖,所以減肥了。」
老太太皺起眉,不贊同道:「小姑娘減什麼肥呀,又不胖,鳶鳶怎麼樣都好看,誰也比不了。」
話落,時鳶的眼睛又是一陣發酸。
不論自己如何,在家人眼裡永遠都是最好的。
老太太愛撫地拍了拍她的手,忽然又想起什麼,沖她身後張望,疑惑道:「鳶鳶,阿忌呢?今天放學他沒跟你一起過來嗎?」
時鳶怔了下,隨即她便反應過來,奶奶這是又記憶錯亂了。
她垂下眼,藏起眼底的黯然,一邊倒水一邊回答:「他....他今天又沒交作業,老師罰他放學之後打掃教室,所以沒來。」
「啊.....這樣啊。那那個.....」老太太似是絞盡腦汁地在想名字,嘀咕了半天卻也沒想起來,「他來沒來啊?」
時鳶不解:「您說誰?」
這時,保姆陳月香剛好推門進來,聽見時鳶問的,就幫著回答:「是醫院裡的一個護工小伙子,好像是哪個大學來的志願者。」
「老太太之前住院那一年,那個大學生護工大概一兩個月來一次,跟醫院裡的其他人倒不太熟,每次過來的時候帶著口罩,說自己臉上受了傷,怕嚇著老人家,不過眉眼倒是生得可漂亮哩。」
說完,陳月香又感嘆了句:「桌上那些小玩具,都是那小伙子做的,人可有耐心了,脾氣也好得很。有幾次老人家上床費勁,都是他把人抱上去的,特別會照顧人。」
「大學生志願者嗎....」
時鳶思索片刻,目光又落在床頭柜上擺著的一堆木質小玩具上。
應該是她想多了吧。
也許是因為時鳶來陪護的原因,老太太的身體狀況好轉得格外快。而因為公司有急事,季雲笙沒留兩天便先回去了。
呆在醫院的這兩天裡,時鳶親自給邱銳打了電話致歉,原本以為《沉溺》這部戲已經沒著落了,卻沒想到邱銳告訴她,寧意知這個角色已經是她的了。
唯一的問題就是,劇組五天後就要開機,她得儘快趕回去。
可這邊,奶奶的身體剛有好轉,時鳶又不忍心這麼快就離開。
老人家身體狀況不好,沒辦法跟她折騰到北城去養病。
一時間,時鳶又陷入兩難的境地里。
這天下午,天氣回暖了些,病房裡,暖洋洋的光線照進來,灑在雪白的床單上。
時鳶端著熱水進來時,老太太正在床上拿著針線打毛衣。
許是因為這兩天老太太身體好了些,意識也格外清醒,認不清人的情況也少了。
見她回來,老太太把手裡的針線放下,驀地有些發愁:「鳶鳶,你是不是還有事沒有忙完?忙的話就回去吧,奶奶這有人照顧,不用你惦記。」
「沒事的奶奶,我再多陪您兩天。」
「你回去吧,正好奶奶有件事要跟你說。」
老太太一手在枕頭底下摸索半天,翻出一張皺皺巴巴的小紙條給她,上面寫了一串號碼。
「這個啊,是奶奶前段時間在醫院樓下的時候,認識了一個劉阿姨。人好,也熱心,上次見過你一面,喜歡你喜歡的不得了。她說她兒子也正好在北城呢........」
話說到這,時鳶當然明白了老人家的意思。
這是要給她安排相親啊。
她頓時有些哭笑不得:「奶奶,我.....」
「哎呀,那個小伙子奶奶見過一次。人帥得不得了,是做警察的,雖然工作不太穩定,但人看著是個踏實善良的。你一個人在外面,奶奶不放心。雖然說雲笙這孩子也好,可你不喜歡,也不能強求。」
老太太說著說著,又把小紙條往她手裡遞:「正好你們都在北城,有空你就去見見,萬一你喜歡呢,對不對。」
「這個是微信號,你先加上。」
老人家本就生著病,時鳶只能先順著她的意思,拿出手機把微信號先加上了。
時鳶本來想著先禮貌性地把名字發過去,可又怕人家萬一直接拒絕了,奶奶還在旁邊看著,恐怕會不開心。
於是她只好先編輯了一條微信過去,起碼先應付了奶奶,等到見面的時候再跟人家道歉說明情況。
那頭回復的速度很快,說明天就有時間。
奶奶還在一旁看著,時鳶有點騎虎難下,只好硬著頭皮約個了時間地點。
見狀,老太太終於樂呵了:「太好了。你明天就準備回去吧鳶鳶,奶奶這裡有你陳阿姨照顧,不用你擔心。等見到那個小伙子的時候,記得拍張照片給奶奶發過來啊。」
「.......好。」
當晚,囑咐好保姆一些事情之後,時鳶就被催著啟程回了北城。
落地之後,時鳶剛出機場,就被凍得打了個噴嚏。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幾天來回奔波,她的感冒不但沒好,反而還有些加重了。
今天是洛清漪親自開車接的她,等時鳶一上車,洛清漪就將車內空調溫度調高了些。
洛清漪一邊開車,一邊用餘光瞄了一眼時鳶的臉色,擔憂道:「感冒怎麼樣了,好點了沒?明天可能還要去劇組簽一下合同,拍定妝照,能撐住嗎?」
時鳶點頭,安慰她說:「沒事,小感冒而已。」
洛清漪顯然有點信不過她,碎碎念道:「你以前很少生病的,我擔心這次別一次來個猛的.....不行我聯繫導演,咱們休息兩天吧。」
時鳶靠在座位里,嗓音極輕,透著幾分病弱。
「不用,別因為我耽誤了劇組進度。」
否則,又給了別人由頭來詬病,熱搜又有了。
洛清漪也想到了這層,只好將請假的念頭先作罷。
「對了,和裴.......」洛清漪頓了下,不太自然地改口:「裴總的那些熱搜,已經被撤下去了。過兩天再用微博發一條進組的照片,粉絲的注意力就回來了。」
時鳶閉著眼嗯了聲,瞧不出什麼情緒。
暮色下,車流緩緩行駛,輕緩的音樂在車內流動,讓人慢慢放鬆下來。。
時鳶忽然出聲問:「明天拍完定妝照之後,就沒什麼安排了吧。」
洛清漪點頭,勉強分神問她:「沒了,怎麼,你有事嗎?」
時鳶語氣淡淡,仿佛在說一件極為平常的事。
「嗯,要去相親。」
「????」
次日下午。
裴氏集團總部大樓。
會議室外,周景林正拿著手機焦急地來回踱步。
《沉溺》試鏡結束後的這幾天,裴忌幾乎每天都住在公司里。
沒日沒夜地工作,開會。
這幾天公司氣壓低得驚人,可以說是人人自危。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裴忌最近的心情極差。原本裴忌訓人就絲毫不留情面,最近只要有人在工作上出了差錯,即便是公司高層,以前或許只是挨上一頓臭罵賠上季度獎金,現在直接捲鋪蓋滾蛋。
周景林也同樣繃緊了十二分精神應付工作,忙得昏天黑地,以至於連昨晚時鳶回到北城的消息都沒來得及上報。
周景林知道,裴忌的脾氣突然變得極差,應該跟時鳶那天突然離開片場脫不了關係。
而眼下還沒過幾天,他也不敢確定裴忌到底消沒消氣,萬一他自作主張地時鳶回來的消息報告上去,可能明天被分配去緬甸分公司的就是他了。
兩個人鬧彆扭,遭殃的可是他們這些底層社畜。
糾結片刻後,周景林還是決定先給時鳶的經紀人打個電話,探探時鳶的態度再說。
很快,女人悅耳禮貌的聲音從那頭傳過來。
「您好,哪位。」
「您好洛小姐,我是裴氏集團總裁特助,周景林。」
如果說剛剛洛清漪的語氣還算客氣,聽到裴氏兩個字後,顯然變得不耐煩起來。
「有事嗎?」
身為總裁特助這幾年,周景林倒是第一次被人這麼堂而皇之地不待見。
他輕咳一聲掩飾尷尬,胡亂找了個理由:「是這樣的,關於《沉溺》這部電影,我們裴總還有一些細節上的問題需要跟時小姐敲定一下,想看看時小姐今天有沒有時間。」
洛清漪當然也一下子聽出來這就是藉口,非常直截了當地拒絕:「抱歉啊,我們家鳶鳶沒空。有事可以直接跟我聊。」
那頭,洛清漪又乾脆利落道:「另外,麻煩你轉告一下你們裴總,沒事請不要騷擾我們家藝人。」
她還順道在「騷擾」兩個字上特意加了重音。
周景林:「...........」
「她下午還忙著要去相親。謝謝。」
「啪」得一聲,電話被無情掛斷。
就在周景林還沒想好要怎麼把相親這個消息委婉地告訴裴忌時,會議室大門已經打開,一行人魚貫而出。
為首的男人身型挺拔顯眼,被西褲剪裁包裹的長腿利落分明,渾身散發著凌厲的氣息,戾氣叢生,讓人下意識不敢靠近。
他只穿了件黑襯衫,沒打領帶,領口隨意散著,露出冷□□致的鎖骨,矜貴至極。
走廊里的員工紛紛低頭避到兩側,讓出一條路來。
周景林快步流星跟在後面,腦中只是想像一下等會裴忌知道時鳶要去相親的消息之後會是什麼樣,就已經想放棄這個飯碗了。
「裴總....有件事....」
話未說完,就被裴忌冷聲打斷:「你也被裡面那群老東西傳染了?半天憋不出一句話?」
「..........」
周景林只好硬著頭皮補充道:「是時小姐,昨晚已經回到北城了。」
話音一落,前方的人腳步微不可查地滯了下,很快便恢復自然。
下一刻,裴忌冷笑一聲:「你是她的助理還是我的助理?」
「..........時小姐的經紀人說,時小姐下午要去相親。」
面前的人腳步驟停。
周景林哪怕是在他的背後,也能感受到那陣狂風暴雨襲來的可怖氣息,剛剛若無其事的偽裝已經徹底被撕破。
男人薄唇輕啟,陰沉地擠出兩個字。
「相、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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