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底,天氣已經很冷了,哈出一口氣都能看見裊裊升起的白霧,顧雙儀很喜歡玩這樣的遊戲,尤其是在戶外的時候。
但是H市的冬季有時會接連幾天的落雨,今年的冬天好似雨有些多,時不時就能飄一些下來。
顧雙儀坐在辦公室里值班,因工作不多,她倒有耐心和興致指點一下這個月新帶的實習生紀念。
顧雙儀指著電腦屏幕上的化驗單,跟她說著每一項指標的含義,又是為什麼要查這個,一樣樣的都不是無用的檢查。
她說起自己當年實習時遇到的一件事,病人在針灸科住院,入院檢查時查了梅毒五項,結果顯示是陽性,主管醫生含蓄的問了幾次,發覺病人也說不清緣由,但針灸是無法做了,就連做艾灸都要小心謹慎。
「你說要是沒查這個指標,我們會知道她有這事兒麼,針一紮下去就可能出血,萬一你碰到了,又或者一不小心扎了她的針又碰到了自己,不就是你有事兒了麼?」顧雙儀側著頭對紀念道,她已經記不清這是她第幾次提起這個案例了。
這個案例里的當事人因為害怕被家人知道,於是要求保密,顧雙儀的老師猶豫再三還是同意了,只是也要她儘早去治療否則可能會感染到親屬,對方唯唯諾諾,但最後也不知是怎麼個結果。
只是她還記得當時七月的盛陽透過病房的窗口照進來的光線,病人花白的頭髮和疑惑的眼神讓她心軟,她是信她的,只是卻也無從為她辯解。
紀念聽完後驚訝的點點頭,顧雙儀便讓她到另一台電腦上去將今天新收入院病人的入院記錄寫好,恰好此時方蘅打電話過來,她便走到陽台上去接電話。
「雙儀,你介紹來的那個朋友,她老公簡直要不得。」方蘅兜頭就是一句甩過來,寒暄也無一句。
顧雙儀愣了愣,因她的語氣太過氣憤,「……這是怎麼了?」
方蘅提到的這個朋友,其實是顧母的一個朋友的兒媳,是從外地遠嫁過來的,因為聽說顧雙儀在醫院上班,又覺得有熟人才好辦事,對方便請顧母做中間人,托顧雙儀介紹到了方蘅那裡生產。
顧雙儀雖覺得對方大題小做,先是推辭,「我們醫院天天那麼多人,哪裡還有空床位,我去找蘅姐,人家也為難呀,在她原來建檔那個醫院不可以麼?」
「哎呀,人家就是覺得有熟人不會被坑嘛,再說是家裡頭一個孫輩,總是著緊些。」顧母頓了頓又道,「我也不想麻煩,但人家求到我這裡了,又怎麼好拒絕,大家總歸是朋友一場。」
顧雙儀無奈,也不欲母親為難,只好去問方蘅,好容易爭取到個床位住進去待產了,她以為沒事了,結果今天又聽到方蘅說出這樣的話來,立時心裡就覺得頭大起來。
「你這朋友是難產,受了好多罪,第二產程我們下了產鉗,孩子出來時,產婦已經虛脫得昏睡過去了。我們把產婦推出來,居然沒有家屬接應!」方蘅氣呼呼的,語速飛快,「還是我不放心,穿著都是血的白大褂和護士送她回病房,孕婦重啊我們都抬不起來,還是路過的其他產婦的老公幫忙的,搞得一床都是血,出來了我才看見你朋友她老公和婆家人在嬰兒房圍著孩子歡快的拍DV呢!」
「啊?」顧雙儀驚呼了一聲,「這也太……太什麼了吧?」
「可不是麼,沒一個人管產婦的,我想去說他們幾句吧,又怕到時候他們把對我的氣出到你身上去,唉……」方蘅嘆了口氣才繼續道,「總之我覺得心寒,這種事常有,甭管面上看著多恩愛,一到生孩子就原形畢露。」
顧雙儀低著頭聽著她的吐槽,心裡也不知道想些什麼,生孩子這件事對她而言,好像有些為時過早。
但方蘅卻不這麼認為,「我跟你講,到時候你跟老祁要生孩子了,他要是也這樣,你趁早打算,雖然我跟他認識得久些,也覺得他不是這樣的人,但人心隔肚皮,誰知道會如何。」
她話語裡都是無奈,也許是見過太多衣冠楚楚卻又自私冷漠的丈夫,顧雙儀知道她對女性有種本能的同情。
顧雙儀愣了愣,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忍不住問:「那你呢,生倩倩的時候黃師兄在嗎?」
「在屁在!」方蘅聽了她的問題立刻聲音高了八度,「我生的時候他根本就不知道,只有我婆婆在,等我生完了人家告訴他,他才啊一聲說,怎麼生的那麼快!我天,我快疼昏過去了,人家還覺得快呢!」
顧雙儀噗嗤笑了一聲,「後來呢,你罵他沒?」
方蘅聞言愣了愣,再開口時語氣卻平緩了許多,「本來想罵,不過我多問了一句,你看見你閨女兒了麼,他說看見了長得跟天仙兒似的,我問他你沒去看呢吧,他不說話光笑,我心裡頭的火頓時就滅了。」
「是因為知道在他心裡你比孩子重要?」顧雙儀接著她的話問道。
方蘅嗯了一聲,又沉默了片刻,而後突然又提起了祁承淮來,「老祁實習的時候第一次遇到死亡病人,在心血管科,一個老大爺,前兩天還精神得很,他親自推了去做CT,結果說沒就沒了,他看著那大爺掙扎著咽氣,半天沒說話,等事情處理完了才偷偷去樓梯間裡掉眼淚。」
顧雙儀有些驚訝,「是麼,他從來沒說過。」
「怎麼會說,多影響他在你心裡的形象啊。」方蘅笑了一聲,又嘆了口氣,「我們這行的人啊,看得多了難免讓人覺得我們冷漠,可是實際上,我們比誰都珍惜每一條命,你說對吧?」
「是吧……」顧雙儀順著她的話應了一聲,心裡頭也有些惆悵,也許不乏有真的有種人,他們技術高超但卻對病人態度冷漠甚至惡劣,他們看的是病而不是病人,所以他們從未是個合格的醫生,但也有很多人如方蘅所言,看著事不關己,但內心比誰都柔軟。
她恍惚間想起了祁承淮,顧雙儀和他剛在一起之時,曾偶爾聽人說過,「祁承淮此人,心硬如石,沒想到顧雙儀能讓他百鍊鋼化繞指柔。」
後來她見過他熬夜查閱資料就為了給病人的一個症狀下最準確的定論,他將治療方案調來調去就為了能效果最大化,每一個夜晚,她推開書房的門看見他燈光里的身影,都會覺得,這句話大錯特錯。
她的祁承淮,從來都懷揣著初心,哪怕這條路艱難崎嶇。
方蘅另有工作要忙,說完了話也就掛了電話,顧雙儀站在陽台上往下看,看見樓下的走道里人來人往,各人神情不一,在醫院這個戰場,疾病將人性里軟弱的一面放到了最大。
時間跳到中午,祁承淮下午還有課要上,下了門診後來不及吃午飯就匆匆離開醫院,顧雙儀只好發了個信息告訴他車裡有小麵包,讓他墊墊肚子。
晚上六點多,祁承淮出現在辦公室門口,她有些驚訝,「怎麼過來了,不直接回去麼?」
「嗯,來看你一眼。」祁承淮看了一眼在辦公室里的紀念和連丹,將她拉到了辦公室外頭的角落裡,「我要是不來,得明晚才看見你了。」
顧雙儀聞言就笑了起來,卻是問道:「那你吃飯了麼?」
祁承淮搖了搖頭,她就立刻道:「那你回去吧,煮個粥,我看你近來有點累,估計菜是沒力氣煮了的,就煮個粥,煮得稠稠的,加點鹽進去吃。」
祁承淮點了點頭表示已經記住了,又拉了拉她的手道:「我們先說說話。」
「嗯,蘅姐早上打電話給我,跟我說……」顧雙儀微微低了低頭,將和方蘅的一番交談一五一十的說給他聽。
祁承淮聽完之後點了點頭,見她有些沉默,先是愣了愣,隨即意會了過來,「怎麼,你怕我到時候也這樣?」
「怕的。」顧雙儀被他看穿了心思,舔了舔嘴唇不好意思的應了句。
祁承淮瞭然的嘆了口氣,捉著她的手安慰道:「你放心罷,我知道哪個更重要,一定不會讓你受這等罪,只是……」
他頓了頓,又斂了臉上的笑,正色道:「彎彎,也許我和黃閔中是一樣的,你生孩子的時候我沒辦法在你身邊守著,也許沒法立時就抱著你跟你說加油跟你說辛苦了,彎彎,有些事我沒辦法替你,但我會盡我所能去陪著你。」
顧雙儀聞言就歪著頭看著他不說話,好半晌才出聲道:「難怪找對象的時候,醫生找醫生,又或是醫生找護士,實在是這樣的情況非行內人不太能理解,就算面上理解了,心裡頭也委屈得緊。」
「那你呢,委屈麼?」祁承淮笑了笑,趁著周圍空無一人,大著膽低頭碰了碰她的額頭。
顧雙儀立即推開了他,「不要這樣,白大褂髒。」
祁承淮低頭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西服外套,略微皺了皺眉,卻又緊接著追問道:「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會委屈麼?」
顧雙儀驚訝的抬頭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不理解他為什麼那麼執著於這個問題的答案,但卻認真的想了想才道:「委屈還是有的,但是只有一點點。」
她一面說,一面拇指和食指併攏做了個手勢給他看,笑嘻嘻的道:「但你會補償我的,對不對?」
祁承淮愣了愣,隨即又伸手捉住了她的手捏了捏,面上的笑比先前要濃厚許多,「是,你想要什麼,我都給你,哪怕……」
他說到這裡就停住了,顧雙儀疑惑的抬起頭問了一句,「哪怕什麼?」
「沒什麼,我先回去了?」祁承淮笑著搖了搖頭。
顧雙儀不會糾纏在這種問題上,忙一迭聲的催他快走,等他轉了身,她也轉身飛快的閃進了辦公室去。
天真是冷啊,祁承淮頓住腳步回頭看見她的背影,如是想到。
剛才自己想說什麼呢,啊是了,那餘下的半句只有三個字,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