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究竟是什麼人?」謝曲衡嚴肅地質問,「看來不是普通的魔教教徒,否則玄智禪師決不至這般言語。閱讀」
「玄智禪師?」
數十年前便已名揚天下的得道高僧,他也有所耳聞。據說身兼少林派數種絕學,性喜雲遊四方,多年來行蹤飄忽罕見其人,甚至有傳言說圓寂於某處,居然日前在靈隱寺偶遇,識破了迦夜的身份。
「不會錯,白昆玉去查過。和他對弈的人也不簡單,至今尚未探出。」
以白家在杭州的勢力都查不出,自是有來頭的人物了。
「還有那天她的神態。」謝曲衡說不清該如何描述,小小年紀竟然有如許可怕的殺氣,言辭之際充滿了睥倪一切的傲意,迥異於平日所見,那般凌厲的氣勢,決不會是庸常之輩。
「我本以為她是魔教下役,被你好心帶至江南。」雖隱隱覺出兩人的牽絆比想像中深,卻未料想竟至於此,「我見你,你——就算謝家不計較她的出身,你們的年紀也——」
大哥看見了?難怪神態異常,入眼謝曲衡尷尬難言的模樣,他倒是笑了。
「迦夜不是孩子了,她只比我小兩歲。」
「怎麼可能,她明明尚在稚齡。」謝曲衡不出所料地難以置信。
「因為某些特殊緣故,她不會長大了,心性閱歷卻已是成年女子。」他含糊地解釋了一下,又展顏一笑,「大哥放心,我還不至於對一個孩子下手。」
「魔教果然邪得很。」謝曲衡詫然自語,只覺得詭秘難解,「她的真名叫迦夜?究竟是什麼來頭。」
「她是魔教四使之一,天山執西域三十六國事務的雪使,過去的幾年是我的主人。」不欲再隱瞞兄長,他終於道出實情。
謝曲衡駭然變色,驀地站起:「她是驅你為奴的人?!」
「嗯。」
「這種人留她作甚,還帶至江南。」謝曲衡怒意勃發,出言責難,「接下來你是不是還想把這個禍胎帶到謝家,居然多方回護,你莫非失心瘋了麼?」
「她不是你想的那樣。」
謝曲衡氣怒更甚:「我親眼看見她和玄智禪師是怎麼說話的,狂妄放肆,囂張無忌,哪一點可取,她是怎樣蠱惑了你,連大哥的話都聽不進去。」
「如果不是她,我早死了無數次,根本不可能活著回來。」比起謝曲衡的憤怒,他異常平靜,淡淡地堅持,「她是個好女子,真說起來也是我配不上她。」
雖然心狠手辣,冷性無情,她仍是難得一見的好女人,他一直這麼認為。
「我知你這些年受盡折磨,竟連心都變成奴隸了麼,當年可不是這樣。」見弟弟一味替那個魔女辯解,謝曲衡難過之極,「老三,你太讓我失望。」
他沉默,過往的種種,那樣複雜的糾纏,豈是言語能說清。迦夜於他早已脫離了單純的臣屬,縱然是至親也無法理解。「她已退出魔教,來江南也僅是觀物賞景,無意介入江湖紛爭,大哥無須擔心。」
「你們到底是怎樣的關係?」
他愣了一下,瞥見謝曲衡的神色立時頓悟,幾乎想笑。
「我們暫時沒有任何關係,她還是——」他沒說下去,謝曲衡大略猜到,有些意外,「你說她——魔教不是——」
「中原對魔教並不了解,傳言大多離奇偏頗,通通指為淫魔妖邪一類。其實不過是與門派相類的組織,所不同的唯有等級森嚴,刑罰酷厲,手段詭秘而已,她絕非大哥所想得那麼不堪,全是倚仗自身的實力才有對等的身份地位。」
再怎麼想像,也無法想出一個十三歲模樣的少女是如何號令。謝雲書揀了一些簡要的說了說,讓大哥約略了解一點,雖是簡述,等說完天也黑了。
不曾提得太細,光道出的部分已足夠讓謝曲衡心驚。那一層層血腥的殺戮甄選,一次次奪命的王廷刺襲,一場場翻覆的逆謀策亂,遠遠超出了臆想。
「她本是江南人,和我一樣陰差陽錯流落至天山,處心積慮復仇。待殺了教王便再無留戀,拋卻權位遠走。」
謝曲衡聽完良久無語:「或許是大哥想錯了,縱然她對你有恩,還了也就是了,何必還糾纏在一起?」
「大哥,我早就不是七年前的我,滿手血腥殺人如麻,不敢自認還是謝家人,或許在你眼裡一如既往,可在我心底自知與迦夜無甚分別。」
「所以你自甘墮落,不與名門閨秀來往,專與這等魔女廝混?」
「在我眼中,她是最好的。」他有點累,說了許久對方仍不明白,他並未看低自己,長兄卻瞧低了迦夜,「我喜歡她,不在乎別人怎麼看。」
「你也不為謝家想想,爹一世英名,怎堪有此之累?」
「所以我不打算回去,本想私下回揚州看看。」
「只要和她分道揚鑣,你仍是人人稱羨的謝家三公子,過去種種身不由己,爹絕不會怪你。」
大哥殷切的目光,他無言以對。
縱然家人寄望,經歷過的卻不會抹去,他已不願再粉飾虛詞,假裝一切都未曾發生,扮演一個完美如斯的謝家子。曾經奉為圭臬的種種,早在七年裡轟然崩塌,斷絕了回復的可能。
推開門,迦夜獨坐桌前,自己與自己對弈,無聊地拎著棋子玩耍,黑白雲子在指間泛著幽光。
「有約不來過夜半,閒敲棋子落燈花?」他從背後攬住嬌軀。
她斜著眼睛瞟了一下:「我可不記得和你有約。」
「迦夜。」
「嗯。」
想了半天又咽回去,他鬆開她在對面坐下。
「我陪你下棋。」
默默看他收拾殘局,一隻冰涼的手拂過眉間。
「你瞧著有點倦。」
「還好。」
「因為我?」
他笑了笑,拉過她的手貼在唇上。
「你在關心?」
「你自找的。」她用力想抽回。
他握住不放,甚至進一步攬住了纖腰:「說得對,你可以開始嘲笑了。」
漸漸習慣了他這樣的舉動,也就聽之任之:「當時還是應該殺了那個老傢伙。」
「他不是等閒人物。」
「嗯。」若非並無一擊必殺的把握,怎會留此隱患,「不過他沒認出你,明日我離開便是。」
「迦夜。」他將小小的身子抱至膝上,語氣稍稍加重,「你答應過一起去揚州。」
「你確定?」她安靜地蜷在臂間,「我的身份已經讓你頭疼了吧?」
「無妨。」
「我以為你是聰明人。」
「噓,別說話。」他輕輕按住了她的唇。
她側耳聽了聽:「為什麼,外面又沒有人?」
「因為我想吻你。」
隨著話語,他觸上柔軟微冷的唇。
「三哥!」
一個少年飛撲入謝雲書懷裡,抱得死緊。
「青嵐。」他十分意外地看著幼弟,「你怎會來杭州?」
見到許久不見的兄長,謝青嵐眼睛都紅了。
「我真不敢相信,大哥飛鴿傳書說你回來了,我求爹准我來接你們。」
「爹讓你出來,你通過了試練?」他拉開一點距離上下打量,當年還僅是個十歲的孩子,如今已是英氣勃勃的少年,幾乎不復舊時記憶。
「一個月前剛過,在床上躺了二十多天,剛爬起來就磨著出門,幸虧娘說情。」謝曲衡拍了下青嵐的腦袋,疼愛地微笑。
「娘身子可好?」
「一聽說你無恙歸來立時好了許多,現下日夜盼你早些到揚州。」
他沉默了一下,謝青嵐急急開口。
「你的事大哥都在密信里說了,爹只說回來就好。」眼珠轉了轉,少年附在耳邊小聲道,「我偷偷見到爹看信手都抖了,把那幾張短闌瞧了很多遍。」
向來不苟言笑的父親——
「三哥,你不知道家裡多高興,過去的幾年,娘總要在你房間裡待好久,出來眼淚汪汪,誰勸都沒用,現在總算又笑了。」
他深吸了一口氣:「爹可是有什麼吩咐?」
謝青嵐撓了撓頭,鬼頭鬼腦地看了看窗外。
「周圍沒人,你說吧。」
果然不出所料,以嚴父的性情縱然是聆得佳音,也斷不致激動到放青嵐趕過來的地步,只須等上十餘日自能與大哥迴轉,豈會多此一舉。
謝曲衡狐疑地接過青嵐遞來的密信,展開細閱。
「真有暗囑?怎不用飛鴿傳書?」
「爹說事關重大,橫豎我要過來,就一併帶著了。」青嵐笑嘻嘻地表功,「再說我來也能助大哥三哥一臂之力,一舉兩得。」
閱畢謝曲衡將信交給他。
入眼熟悉的字跡,心猛然一跳,又按捺著讀下去,一目十行地掃過,疑惑地詢問:「這個南郡王世子是什麼來頭?」
「南郡王是皇帝數年前冊封的異姓王之一,聖眷正隆,權勢不凡,有朝廷的背景,官府江湖均會避讓三分。本來官民互不相干,但世子野心勃勃,有意挾其地位一統江南武林道,已經被他剷平了不少幫派。首當其衝的障礙便是我們謝家,無端成了他的眼中釘。」
「他行事手段如何?」何時出了這樣的人物。
「狠辣陰毒,被他併入的幫派首領多是舉家覆滅,老幼不留。官府歸結為江湖仇殺,武林中又不便正面衝突,屢屢有尋仇的夜刺,迄今無人能得手。他以名利地位相誘,收攬了一幫高手為虎作倀,實力不容小視。」謝曲衡面色凝重。
「看他的架勢倒是想學君王府了,也不瞧瞧人家是何等手腕,豈是他這般小人行徑。」謝青嵐插口,極是不屑。
謝曲衡頷首認同,冷笑一聲:「我瞧他確有此意,一心做南方武林霸主,取謝家而代之,好與北君王府比肩,可惜未必能如他所願。」
「可有交過手?」
「暗裡也曾過手,雙方均有折損,不是易與之輩。」謝曲衡思量了片刻,「只怕他對謝家早有圖謀,爹信里說他近期有異動,私下計量暗舉,必定是衝著揚州。」
南郡王世子。
又是一場風波將起,他默默思索了半晌,耳畔聽得孩子的嬉鬧,下意識地移近窗前。
暮春將至,園內落花無數。
重重花葉間,荏弱的身影盈盈而立,任跌跌撞撞的男孩攀住她的腿,雖有些不耐卻未曾躲閃,由著孩子撒嬌,三兩隻蝴蝶在身邊飛舞,映著微紅的晚霞,如一幅絕美的畫。
黑眸不經意地望過來,很快別轉,仿佛有些狼狽。
那一刻,滯重的心忽然輕鬆起來。
夏夜中庭,新月如眉。
「你是誰?」少年睜大了眼睛,口氣不善地問道。
瞪著悠然落座的女孩,又看看謝雲書。後者正替她剔著櫻桃,新鮮橙紅櫻桃去了核置在細瓷碗內推過去,她懶懶地食上幾粒,眉尖因酸甜輕蹙。
享用的與出力的一般自然,看的人很不順眼。
謝曲衡倒也罷了,已能視若無睹,謝青嵐卻是年少氣盛,看不慣心中神人一般的三哥替一個比自己還小的丫頭服務。
「他是誰?」迦夜瞟了瞟對方,懶洋洋地問。
「五弟青嵐。」
「你家兄弟真多。」
不帶惡意的話語聽來令人不悅,青嵐按捺不住。
「你到底是誰,憑什麼讓三哥替你弄,自己沒手嗎?」充滿火氣的聲音響在庭內,夜晚分外引人注意。
迦夜擺了擺手,示意謝雲書:「別弄了,吵。」
慢吞吞的話險些氣炸了青嵐的肺,受不了一再被無視。
「你到底是誰?為什麼不是鳳歌姐坐這兒?」
「說起來他有點像你剛上山的時候,好在你沒他囉唆。」掃了一眼,她充耳不聞地道出評語。
「青嵐,坐下。」謝雲書含笑看了看漲紅臉的弟弟,取過濕巾擦拭著指尖。
「不得對葉姑娘無禮。」謝曲衡象徵性地呵斥了一聲。
迦夜興致缺缺地想走,被謝雲書拉住了手腕:「再坐一會兒,夜色正好。」
迦夜抬頭望了一圈,細紗宮燈高挑,映著花影重重晚風細細,確實不錯,不過——
她搖了搖頭:「太吵。」
「你——」一隻手捂住了少年的嘴,止住了即將滔滔湧出的話。
「青嵐,從現在開始不許出聲,想知道的事我稍後會告訴你,若不同意自己先回房。」靜默了片刻,直到少年悶悶地點點頭謝雲書才鬆開手,裝作沒看見弟弟委屈的眼神。
謝曲衡咳了一聲,沒有說話。
迦夜無所謂地落座。
半晌,謝青嵐重重地坐下來,恨恨地盯著她。
「我討厭你。」
迦夜翻著書,倚著廊柱半看半打盹,像是沒聽到。
「你聽見沒!」少年的聲音大起來。
吵死人的傢伙,迦夜嘆了口氣,捲起書準備換個地方。
少年不依不饒地擋在前方:「我在和你說話。」
「說什麼?」
少年語塞,想了半天還是那一句:「我討厭你。」
「……」
「你最好離三哥遠一點。」
「……」
「你根本配不上他,瓔絡姐和鳳歌姐那樣的名門淑女才配和他一起。」
「……」
「像你這樣的邪魔外道識趣趁早離開,休想攀上謝家的門。」
「……」
見他絞盡腦汁的苦思,半天說不出下文,她揚了揚眉,終於沒了,很好。
轉身逕自往另一個方向走,反正白家院落重重,總有辦法繞回自己的房間。
「你到底有沒有聽見。」少年愣了半天,騰身追上來。
「聽見了,你還想怎樣?」她的眼睛微微下瞟,一個胖胖的小人從門邊探出頭,露著幾顆牙嘻嘻欲笑,瞬時暗叫不妙。
見她似乎心虛,謝青嵐略為得意,終於有了一點成就感。
「明白自己的身份了吧,最好明天,不,今天就離開。那樣我就放你一馬,不把你的來歷宣揚出去,不然你連白家的門都出不了,魔教的人可是武林公敵,就算年紀再小——」
「我起先覺得你們有點像,現在我收回前言。」
迦夜冷冷地打斷他的話,耐心所剩無幾:「你比我想得更蠢得多,偶爾也該用用腦子,否則我會懷疑離了謝家你還能活多久。」
乾脆利落地說完,一手撈起撲至裙邊的小鬼塞進他懷裡:「既然那麼喜歡白家,這個小鬼就由你送回去,你想張揚悉聽尊便,恕不奉陪。」
話音未落,人已從眼前消失。
去向都沒看清,青嵐愣了好一會兒,望向懷裡多出來的男孩,大眼小眼對瞪了半天,白胖的小人張開嘴。
「要姐姐,我討厭你,哇!」
「我可能要離開幾日。」
伏在榻上的女孩頭也沒抬,埋首於一把竹製的算籌。
「家裡有些事。」他抬手摸了摸烏黑的發,「應該用不了太長時間。」
「很棘手?」
「你怎知道。」
「能讓令尊出動三個兒子,會是小事?」美麗的唇邊有抹輕嘲,「你回來得可真是巧。」
他無聲地笑了笑,在她身旁坐下。
「我們五兄弟,大哥性情剛直最像爹;二哥自幼羸弱,被交好的長輩帶至山間學習醫術,聽說已略有小成;四弟隨著膝下無子的三叔留在了泉州,最小的便是青嵐。
「我失蹤後,娘膝下唯有青嵐尚小能逗她展顏。爹心裡不忍,也就放鬆了管束,他雖然過了試練獲許出門,性情卻仍是個孩子,言語有什麼得罪之處,你別見怪。」
迦夜勾了勾唇算是笑。
「爹放他出來大概是想歷練一番,但此次麻煩重重,我和大哥商量還是讓青嵐留在白家,萬一對你不恭薄懲無妨。他不小了,偶爾也該知道分寸。」頂著謝家的頭銜旁人多有容讓,加以年少心高,驕縱而不自知,絕非好事。
「他要是能讓我生氣,也算本事。」無聊地撥弄著算籌,那個無知的孩子尚到不了心頭,「何況我也沒義務替你教訓他。」
「就知道你會這麼說。」他微微一笑,指尖輕撫嫩白的臉。
迦夜抬眼瞧了瞧他的神色,忽然道:「你自己小心,沒死在天山,栽在江南倒成了笑話。」
「那還不至於。」
把散落的長髮拔到一邊,迦夜轉了個話題:「口渴了,替我剝幾粒櫻桃。」
「我以為你不喜歡。」他端過素碗,執起櫻桃虛空一划,光滑的果實宛如刀切般綻開了小口,細小的核掉出來,只余細嫩多汁的果肉。
迦夜懶懶地倚在榻上,細品著嘴裡的櫻果,如一隻等待餵食的貓。
「要去幾日?」
「十五日左右。」
「二十日你若沒回來,我便不等了。」周邊的景致賞玩得差不多,漸漸有些乏味。
他想了一想:「幫我看著點青嵐,莫要讓他闖了禍。」
她輕哼了一聲:「我討厭做保姆。」
「下不為例。」他眉目含笑。
鮮紅的櫻果墜在唇上,被細白的牙齒咬入,落至舌尖,嬌嫩而誘人。
「櫻桃滋味如何?」
「你自己嘗嘗。」她不甚上心,素手又掂過一枚。
唇角忽然被舔了一下,她瞪著近在咫尺的俊臉。
「確實不錯。」他別有深意地笑謔,再度俯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