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十二年,靖王輔政已經是第五個年頭了。
張鶴齡雖然不支持君主立憲,但是在暗中做出很大的調整,每年、甚至每個月都會有新政策出台,這些細微的改革舉措,讓大明一步一步從封建王朝向工業化強國進行轉變。
楊一清、王守仁入閣,內閣增加至七人,朝廷的權力中心慢慢向內閣傾斜。
新吏法自實行以來,效果顯著,大明現在到處都是機遇,只要肯努力,必定有回報。
舉國上下一片大好的新形勢下,朝廷機構一擴再擴,不斷有新的血液補充進來,有能力的官員更容易獲得升遷機會,與此同時,有些人註定要被歷史所淘汰。
既然有人歡喜,就必定有人愁。
科舉取士,考的是八股文,每篇由破題、承題、起講、入手、起股、中股、後股、束股等固定段落組成。不僅體制僵死,而且要「代聖賢立言」,即揣摩聖人孔、孟和賢人程、朱的語氣說話,因而八股文多半含混生澀、似通非通。
典型的八股文風是囉囉嗦嗦,空疏無聊,只許考生做「渾厚老成」的死板文章,不得用詩賦式的華麗詞藻,不得引用經典以外的其它任何書籍,這樣的學問,單獨拿出來看,和治國理政完全不搭邊。
不過,這樣考試有個好處,就是極大地提高了考試難度,在這麼苛刻的條件下,還能交出一份令人滿意的答卷,必定是天賦異稟之人。
就好比能上清華北大的人,到了這個高度,拼的已經不是努力和汗水,而是天賦。
可是,世上萬事無絕對,這些通過科舉出人頭地的人群當中,也並非全都是人中龍鳳,還是有一些例外的。
這些人有的是徹徹底底的書呆子,有的是通過徇私舞弊通過的考試,總之,大明的人才隊伍中還是有一些混子的。
在舊制下,或許還看不出什麼,但是現在所有的官員憑實力說話,個人能力之間的差距一下子就拉開了,哪些人有真才實學,哪些人是混吃等死,一目了然。
於是,在蒸蒸日上的大環境下,有那麼一些人,註定要逆時代潮流而行。
戶部主事屈樹志就是鬱郁不得志中的一員。
眼看身邊的同僚一個個都調去了更重要的崗位,就連原來的下屬現在都爬到了自己頭上,可是自己非但無法晉升,反而還有降職的危險。
因為吏部給出的考核結果是——丙。
甲、乙、丙、丁,四個等級分別代表優秀、良好、合格、不合格。
吏部每年對官員做出考核,甲等有晉升資格,乙等沒有直接晉升的機會,不過,若是甲等人數不夠,可以從乙等擇優候補。
丙就不行了,代表你的工作差強人意,說白了就是……不咋樣。
如果考核結果是丁,那就完犢子了,直接降職。
屈樹志的考核結果本來應該是丁,他通過關係提前得知這個結果,趕忙花了大量的銀子走動關係,上下打點,最後勉強改成了丙。
官職總算是保住了,屈樹志這點家底也折騰的差不多了,以前,戶部主事這個位子多少有些油水,可是新吏法實行之後,完全沒有撈銀子的機會,如果明年再來這麼一次,怕是要傾家蕩產。
問題是,明年的考核組又要換人,若是來個不近人情的,就算傾家蕩產,自己這個位子也不一定保得住。
想到這裡,屈樹志滿面愁容,同科室的人都走完了,自己還呆呆坐著,不住唉聲嘆氣。
「屈大人,聽說你的考核結果下來了?」
屈樹志抬頭去看,原來是自己的難兄難弟,戶部員外郎余懷良。
「原來是余兄。」
「聽聞屈大人考核通過了,為何如此煩惱?」
屈樹志嘆了口氣,說道:「余兄莫要取笑,看這個形勢,只怕明年的日子更加難過。」
「說的是啊,」余懷良做到屈樹志身旁,小聲說道,「靖王出台的這些新政,大多有違組訓啊,簡直是不將太祖高皇帝放在眼裡!」
屈樹志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確認沒有人之後,這才說道:「余兄慎言!」
「怕什麼,朝中有奸佞,吾等該當效仿文皇帝,清君側!」
屈樹志笑了,說道:「余兄莫要說笑,現如今靖王掌控軍政大權,我們手裡沒有一兵一卒,拿什麼清君側?」
余懷良擺擺手,說道:「這件事先不提,屈大人可曾想過,以後該怎麼辦?」
屈樹志想了想,又搖了搖頭,說道:「還能怎麼辦,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難不成,余兄有什麼好辦法?」
余懷良神秘地笑了笑,小聲說道:「屈大人就沒想過找個靠山?」
屈樹志眼中帶著疑惑,問道:「靖王一手遮天,朝中還有什麼靠山能與靖王抗衡?」
「就算不能與之抗衡,起碼能護我等周全。」
「余兄不妨明言。」
「屈大人,你可能還不知道,為何你的考核結果能從丁變成丙?」
「這個……」屈樹志一時語塞。
「屈大人莫要說是花了銀子的,就算花了銀子,考核組也不敢做這個主。」
「余兄的意思是……」
「屈大人應該知道,考核組的上級是內閣大學士和六部尚書,在最終成績下來之前,如果考核結果出現『丁』字科,必須請示上級,核實之後,方可公示。」
「這個……在下當然知道。」
「屈大人運氣好,你的考核組……」余懷良再次壓低聲音,小心翼翼地說道,「負責屈大人的考核組,上級乃是內閣大學士焦大人。」
屈樹志眼前一亮,低聲問道:「余兄的意思是,在下這個成績,是焦大人點頭的?」
「不錯,焦大人為官清廉,做事勤勤懇懇,只因曾經支持寧王,現如今在朝中處處遭受排擠,但是為了大明江山社稷,只得忍辱負重。」
「我怎麼聽說……焦大人是擁護靖王的?」
「屈大人這就有所不知了,靖王一手遮天,若是不順從他,只能死路一條,你想想看,靖王殺人還需要理由嗎?」
屈樹志點了點頭,說道:「不錯,朝中有如此奸佞,我大明江山危矣!焦公為了大明江山社稷忍辱負重,真乃……真乃……我輩楷模也!」
「有靖王在,我等便沒有出頭之日,所以……」
屈樹志聽明白了,稍加思索之後,說道:「在下想去拜見一下焦公,還請余兄代為引薦。」
余懷良笑了笑,說道:「焦公也正想見一見屈大人,共計大事。」
屈樹志頓時緊張起來,訕訕道:「在下就是個六品主事,如何能商議……大事?」
「屈大人莫要妄自菲薄,靖王不識賢良,天下並非沒有伯樂!」
在余懷良的帶領下,屈樹志如願見到了自己的貴人,內閣七位大學士之一,華蓋殿大學士焦芳。
「下官屈樹志,見過焦公!」
焦芳看了看屈樹志,心中暗暗不爽,為什麼自己能拉攏到的都是這些六品七品的小嘍囉……
不過話說回來,蚊子再小也是肉,有總比沒有的好。
「屈主事,請坐!」
很快有家僕上了熱茶,屈樹志有些受寵若驚,畢竟面前這位是堂堂內閣大學士。
「今日前來,沒帶什麼禮物,這些……還請焦公笑納。」
說著,屈樹志掏出準備好的一沓銀票,這可不是大明寶鈔,而是貨真價實的銀票,是可以去錢莊兌換等銀的。
焦芳淡淡看了一眼,然後說道:「屈主事可是為了考核的事?」
屈樹志連連點頭,說道:「今日之事,多虧了焦公,下官無以為報,若是日後焦公有用的著下官的,還請隨時吩咐,下官願效犬馬之勞!」
焦芳笑了笑,說道:「屈主事何故妄自菲薄?」
屈樹志臉色通紅,諾諾道:「下官在朝中實在是人微言輕。」
「屈主事不必多言,老夫知道,定是靖王的人排擠你。」
屈樹志沒想到,人家內閣大學士,為了自己一個小小的戶部主事,竟然不惜出言得罪靖王,當下拜倒在地,說道:「焦公所言,在下,在下……實在是……」
說話間,竟然哽咽起來。
焦芳輕咳一聲,余懷良會意,上前說道:「屈大人,焦公慧眼識人,知道你在朝中受了委屈,不過,日後有了焦公關照,不會有人把你怎麼樣的。」
屈樹志激動地熱淚盈眶,想不到在自己窮途末路之時,還能遇到貴人扶持。
焦芳嘆了口氣,說道:「你們都是大明的棟樑之才,不過,老夫能保得你們一時,怕是保不了一世啊!」
屈樹志臉色僵住,趕忙問道:「焦公何出此言?」
焦芳沒有再說話,一旁的余懷良說道:「屈大人有所不知,焦公為了國事日夜操勞,但是頗受排擠。現如今,楊一清和王守仁加入內閣,這兩個都是靖王的人,焦公的地位更加……唉,一言難盡啊!」
屈樹志想了想,問道:「難不成,任憑靖王一手遮天,沒人管得了他?」
余懷良正色道:「當然有!」
屈樹志緊張地問道:「誰?」
「當今陛下!」
屈樹志頓時鬆懈下來,說道:「可是陛下病重,尚未醒來。」
余懷良點點頭,說道:「說的沒錯,陛下還在昏迷之中。我等忠良之輩雖有心殺賊,但奈何敵我實力相差懸殊,若想除此大害,不可急於一時。」
屈樹志知道,焦芳替自己說話,肯定是有所圖,看到眼下這形勢,應該是在等自己表態。
「若是在下能盡一份力,焦公但言無妨!」
余懷良看了看焦芳,焦芳微微點頭示意,然後說道:「其實,和屈大人一般受到排擠的同僚還有很多,這些年來,都是焦公暗中收留,大家才能保全身家性命。」
「焦公真是大仁大義,可是,」屈樹志話鋒一轉,說道,「我眼睜睜地看著靖王禍亂朝政,卻無能為力,這可如何是好?」
余懷良搖搖頭,說道:「靖王的權威如日中天,現在萬萬不可與其硬碰硬!」
「難道……就一點辦法也沒有嗎?」
余懷良再次看了一眼焦芳,然後說道:「我們現在能做的,就是暗地裡收集靖王謀反的罪證,只等有一日陛下醒來,便群起而攻之,將其謀反的罪證呈現在陛下面前,到時候,陛下必定手刃此賊!」
「可是……」屈樹志臉色變了變,說道,「靖王和陛下乃是姻親,怕是陛下不會趕盡殺絕吧?」
「這就要看靖王犯的什麼罪了,如果是謀逆大罪,就算是姻親,陛下決計留他不得。」
屈樹志面色很糾結,說道:「可是,弘治九年的大朝會,靖王黃袍加身,竟然都沒有反,怎麼搜集謀反的罪證啊?」
「屈大人你糊塗啊!」余懷良說道,「黃袍加身看起來是一場意外,你仔細想一想,送衣服的人是南山書院的學子,這件事……難道靖王完全不知情?」
「你的意思是……」
「還有,為何事後將建昌侯送去黃金洲?而且,自大船離港,便宣布赦免了雖有參與謀反學子的罪狀,這又怎麼解釋?」
屈樹志的表情很詫異,問道:「還有這種事?」
「當然!」余懷良繼續說道,「靖王是想將黃金洲納入自己的囊中,這才找了個由頭,讓建昌侯帶人出海,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屈樹志若有所思道:「卻沒想到,靖王表面看起來對陛下忠貞不二,暗地裡卻做了這麼多大逆不道的勾當。」
「這還不止,琉球國女王,你知道嗎?」
屈樹志點點頭,說道:「知道一些。」
「那女王便是靖王的情婦,兩人膝下還育有一子,已經立為琉球國太子,將來是要繼承琉球國王位的!」
「如此一來,琉球國豈不是也成為靖王的……」
「還有呢,仙遊公主冊封仙遊女王,占據流鬼國之地,簡直是明目張胆實行僭越之舉!」
屈樹志似乎開了眼界,半晌之後,這才說道:「簡直……簡直是……無法無天!」
「你們可能還不知道,陛下暈倒的真相吧?」
這時候,焦芳終於開口了,而且,一開口便是天大的事。
屈樹志端著茶杯剛要往嘴裡送,聞聽此言,不由得問道:「不是……突然得了怪病嗎?」
焦芳冷笑一聲,道:「陛下暈倒的前一日,剛剛接見了琉球女王洛雨荷。」
「焦公的意思是……」
「洛雨荷和靖王暗通款曲,當時靖王已經被定為謀反,等待問斬,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陛下病倒了,還是在剛剛接見完洛雨荷之後,這一切,是不是……太巧了?」
咣當!
屈樹志手中的茶杯掉在地上,碎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