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可意:「……」
話一出擲地有聲,只在頃刻間,毛可意臉遂僵住了。
梁寶月不動聲色,心裡卻鬆快。
原本她正介紹著人呢,毛可意卻偏趁著這時候插話——這不知情不識趣的樣子,哪裡像是出道七年了,便是出道七天的新人也斷不會如此。
這句過後,毛可意固然是啞口無言,桌上眾人面面相覷了眼,復又容色如常了,各吃各菜,各敬各酒。
渾如沒這回事般的。
有人的地方便有圈子,有圈子的地方便有江湖。
跟紅頂白、捧高踩低,這現象在哪個圈子都不同程度地存在,在娛樂圈則尤甚之。
一個是千禧年後內娛公認的第一家天花板,一個是靠公司營銷炒作維持熱度的流量歌手——孰輕而孰重,一目了然而已。
更何況,毛可意這作態是真不漂亮。
梁寶月清清嗓子,還是按流程來了,目光往晏歌面上一轉,「晏歌。」
是讓叫人的意思。
再度被CUE,晏歌一開口,心緒就像團棉花堵進了嗓子裡,出音效卡頓,「……容綽,」
容綽:「嗯。」
晏歌:「……」
她話還沒有說完。
還有先生二字,她沒來得及說。
然而畢竟只是些小插曲,在此之後,飯局又繼續了下去。
推杯換盞,酒酣耳熱。
在略微喧囂的一團熱鬧里,晏歌坐在一端,從她的角度,剛剛好可以看到他的側影,連帶那手上的動作亦是分明。
剛才取濕巾的那隻手平直,指節很長,指甲邊緣修得整齊,底端有月牙輕展。此時執筷,動作慢條斯理,像不怎麼經心般的。
動筷,落筷,停筷。
重光如剪影,令他雙手明晰。
明晰,倒映在她眼底。
……
飯局過半,氛圍正好時分,梁寶月接了通電話,而後行色匆匆地提前離了席。
她兒子急性闌尾炎,才被120送去醫院。
梁寶月考慮得全面,縱是事發突然,到底也沒忘記晏歌。臨走時,便私下跟同公司的傅珺打了招呼,讓她照看著些晏歌,等局結束了再把人送回家去。
如此這般,筵席至尾,杯盤狼藉。到飯局結束時,暴雨已停,而眾人散去。
晏歌家裡有車來接,司機師傅姓楊,是個靠譜的中年人。
從清漪園出發,楊師傅發了條定位。而後到了半路被堵,楊師傅再發了條定位兼消息。
楊師傅:「小姐,路上堵車,會稍晚些到。」
晏歌亦工工整整地回:「好的。」
回了消息,手機落鎖。一輛白色寶馬七系先行開了過來,車窗搖落露出人面,正是啟悅天華家的熱門經紀人,傅珺。
「晏歌,」見晏歌一個人,傅珺自然邀道:「你家在哪裡?要我送嗎?」
對她的好意,晏歌道了謝,然後婉拒了,「不必了,傅小姐。我已經叫了車。」
飯局持續時間並不長,總共不過一個小時多點,此時八點剛過,時間尚早,私房餐廳又地處繁華地段。是而晏歌如是說,傅珺也沒有強求。
夏時雨是強對流,來得快去得也快。急雨適才散去,華燈初上車流來往,喧聲不時掠耳。落了一場雨的晚間,空氣清新微涼。摻雜七八月之交的合歡甜香,淺淺淡淡藏了風裡,隨風潛入夜,沁物是無聲。
夜色中,行道旁,晚風裡,晏歌袖手而立。
行道兩側都種植著羽扇合歡,交叉而生,枝葉葳蕤而茂密,與路燈並立在一起,被充沛光線點亮通明。
時是花季,若有風動,搖晃了樹影婆娑,暈染了淺粉顏色,落地如扇而如羽。
光線遂愈發昏淡起來。
眼瞼稍斂,晏歌低著頭,視線定格在腳尖。
思維也定格在包廂情景。
今天,她見到她的愛豆了。
而且她和他還一起吃飯了。
而且她和他還說話了。
而且還有,
突兀的,不輕不重的腳步聲擊在地,一聲一聲,有節律地,直接亂了她原本思緒。
自然而然地,晏歌抬了眸。
一瞬,停滯。
唯有風行經在樹梢的聲音。
難以置信。
夜晚的華澤散落了星屑在她眼睛,倒映了來人形容。
那不明朗的光如墨一般,暈染了他身形輪廓。
側顏安靜,雙目深如井水中藏,落在她眼底,很清晰。
未有波動,不起波瀾。
眼風只掃了一次過去,他收了眼光。
沒說半個字,他與她並肩而立,相距約一米。
說是並肩,可站在一側,晏歌一米六的身高甚至不到他的肩。
他比她要高出很多,影子也比她長很多。
站在他身邊,她也像是站在他的影子裡面。
那無形的壓力像張網,將她無聲無形收緊。
壓力莫名。
他怎麼還在這裡?
他怎麼還沒有走?
……
落在裙幅的手便攥緊,那絲綢的料子卻是涼且滑,握不緊的。
握緊,再鬆開。
關於見到愛豆的情景,在此之前,晏歌想過很多種,也想了很多次。
比如,見到之後,她要說什麼話,怎麼向他表達她對他拍的那些電影的喜歡。
但是想像,和現實的差距似乎有點大。
有那麼,億點點大。
想像里,她重拳出擊。
現實中,她唯唯諾諾。
叫他。
叫他,叫他,叫他。
她在心裡為自己打著氣。
隨後勇氣衝出喉嚨,在高強壓下發出了聲。
「容綽先生。」
晏歌:「……」
雖然這次說全了稱呼,但是——
是她自己都聽不清的音量。
有那麼兩秒鐘,晏歌以為,他是沒有聽到的。
為自己的唯唯諾諾感到喪氣,她垂了頭。
可下一時,她卻聽到他應了聲,音調很平,「嗯。」
晏歌:「……」
她抬了眼睛,「您聽到我說話了嗎?」
「沒有。」
「……」
但她知道,他聽到了。
有一,就有二。說出了第一句,所以也有了第二句。
晏歌抿抿唇,手重新將裙裾握在了掌心,「我……很喜歡您的電影。」
「哦。」
「……」
旁逸了些餘光,容綽往邊上瞥了眼,入眼是圓圓一枚發旋。
這個名字不錯的小姑娘,原來還是他的小粉絲。
他的反應很言簡意賅,仿佛多一個字都嫌浪費。
緣於窘迫,她的手攥緊在裙擺。
可有一就有二,若說第一次地主動搭訕是緣於勇氣,那麼第二次,則開始倚靠著慣性與自然。
晏歌啟唇如千鈞,「……我最喜歡的是《悄無聲息》。」
如書被風吹開一頁,容綽眉梢稍抬,形容仍是疏淡。
《悄無聲息》。
他的第二部電影。
包括奧斯卡評委在內,說喜歡的人很多。
然而這一次,容綽偏首,如無意地開腔問:「為什麼喜歡?」
晏歌:「……」
愛豆跟她說話了。
那問句很淡,卻也形同是一隻充氣泵,將她內心的勇氣打起來了,晏歌只稍怔,旋即婉婉地開口:「我最喜歡的是電影裡的台詞,比如……57分43秒那裡,薛知北說的那一句。」清了清嗓,她模仿著男人的語氣:「『如果我非要強求呢?』」
薛知北便是《悄無聲息》的主角,也是她愛豆的角色。
一位從事特殊教育的留守老師。
接受教育的、他的學生們,世界裡沒有色彩與聲音。
晏歌:「其次是71分20秒那裡的對白:『那您求什麼呢?』『我求……無愧於心。』」
到這裡,她沒停,還在繼續:「還有80分17秒那裡,薛知北對記者說的話:『不是不敢,而是不想;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
「82分5秒那裡的台詞,」晏歌仍要往下說,就被容綽撂下的聲打斷了,像水漬般的淺淡,「你都背下來了?」
「沒有背,」晏歌實話實說:「只是看了很多遍,所以自然而然地記住了。」
是時起了風,微涼容綽側首,眉目如片羽,從小姑娘的臉容筆直地刷過去:「105分8秒的台詞是什麼?」
晏歌只怔了半秒鐘,「『能和你再見……』」稍微停頓,她仰眸,望向身側:「『我很高興。』」
「……」
水漬般寡淡的容色里,第一次浮起了其餘的情緒。
說喜歡《悄無聲息》的人有很多,不過,能把台詞和時間線完全背出來的,她還是第一個。
「這些台詞寫得很好,不過更關鍵的,」到這裡,晏歌停了停,抬首,她遂迎上他的視線,真誠地對他傾訴著她的見解:「還是您演得好。」
「……」
容綽扯了唇,開嗓散漫,「看不出來,你還挺會說話的。」
晏歌謙虛:「我只是實話實說而已。」
「……」
鮮少波瀾的臉色起了鬆動,容綽多瞧了身旁那小發旋幾眼。
交談至了此時,卻忽有強光直射而來。
是那輛卡宴打著雙閃從不遠處駛來,一路緩慢降速,而後靠在路邊停下了。
駕駛位就靠著晏歌這邊,車窗落著,司機很恭敬,「容少,油加滿了。」
從那話間,晏歌明白了:是他的車剛才去了加油站,所以他才會和她一起在這裡等。
所以,現在,他要走了。
於是晏歌不再繼續先前的話題,望向他,她跟他道別:「再見,容綽先生。」
「……」
那司機也瞧見了男人邊上的小姑娘,從不遠處開車過來,瞧著兩個人還在說著話,司機心底裡頭還納罕著,心道什麼時候自家這位爺都能跟人小姑娘談笑風生了。
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車到跟前,容綽也未停步,三兩步筆直向前,開了門坐進去,那廂,另一側車門卻未是未關。
風動了,葉舞簌簌,喧囂了幾秒鐘。
晏歌在樹影里目送了她愛豆幾秒鐘。
而司機在駕駛位等發動等了幾秒鐘。
幾秒鐘後,門仍未關,車也未走。
司機從後視鏡里瞥著男人形容,心裡登時就湧起了個大膽猜想。
不是吧?
不會吧?
不可能吧?
得知道,這車就沒載過僱主之外的旁人。
此外,若不開便是一天清洗消毒兩次,若是開了則開一次洗一次。
潔癖到這個地步,不載人是情理中事。
但饒是猜想,上級沒發言,下級哪有代服其勞的道理。
因而司機只等著人發話。
而那車停半晌,卻沒有要開走的意思。晏歌不覺疑惑了,稍斂了視線,向前望去。
不知緣何而來的默契,他恰也在看她。
當她看向他。
唯獨視線匿在暗處,因而也像微光般的不明朗。
對視之間,如在真空里玻璃杯的相撞,無聲無息地溝通著。
晏歌:「?」
容綽:「。」
晏歌:「?」
容綽:「……」
很顯然,溝通不暢。
晏歌正欲發言,一道男聲便阻在了前,聲息如薄霧般地落了,「過來。」
晏歌:「……?」
簡單的兩個字,發生得卻突然,尤其是被她愛豆一說。她怔了會兒,有些後知後覺,「什麼?」
「……」不溫不火,從暗靜空間裡,容綽朝她瞥了一眼。
眼眸沉靜,如井水裡藏,不可見底,而他唇稍掀,吐字疏淡散漫。
「你不過來,那我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