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明灼揉完眼睛再定睛一看,探視窗口還是倪名決的臉。
她沒看錯。
倪名決真的來了。
傅明灼下意識想站起來,剛有站起來這個動作的趨勢,她愣了一小會,賭氣地把重新坐回去,頭轉了回去,不看他了。
這半個月以來,她其實過得很不好,但是她很堅強,沒有讓自己崩塌,她在高考考場上冷靜答題,一絲不苟拉下中學時代落幕的帷幕,然後花費50多個小時前往異國他鄉,傅唯數次情況危急,她也數次經歷徹底失去雙親的危機,最後又輾轉著回國,在人生地不熟的b市倔強地守著。
她要很懂事,要很乖,絕對不可以給焦頭爛額的哥哥增加更多的負擔。
可是現在倪名決來了,她聽到自己的堅強發出撕裂的破碎聲。
雪崩欲來。
原來她的心裡有那麼多碎片,早已把她扎得鮮血淋漓,那些負面情緒壓抑太久,現在開始加倍反噬,她後知後覺地感到濃重的委屈、疲倦和害怕。
她握著爸爸的手,忍不住胡思亂想,手臂和背脊都是僵硬的。
倪名決為什麼會來,他怎麼知道她在哪裡?
肯定是晨陽說的。
晨陽的嘴還是這麼不牢靠。
在倪名決眼裡,她這幅爸爸明明不喜歡她可她還是很喜歡爸爸的樣子一定特別蠢。
傅明小灼灼,你可一定不能哭,把眼淚憋回去,不要讓倪名決看到。
不對,她再也不要叫什麼傅明小灼灼了,倪名決給她起的外號,她才不喜歡。
……
倪名決看不到她的臉,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很倔強。
這半個多月以來,他完全沒有她的消息,曾經纏著他撒嬌耍賴的小人兒突然間在他的世界消失得乾乾淨淨,連一片雲彩都沒有帶走。往常再平常不過的見面和說話,全成了奢望,他只能一次又一次聽她話筒里那道冰冷的機械女聲,留杳無回音的微信,抓著最後的稻草傅晨陽不放,一遍遍催促她獲取情報。
現在,傅明灼終於又活生生地出現在他的面前,他的世界裡缺失的那一大塊空白重新被填滿。
不過傅明灼似乎並不想見他。
倪名決並不意外,從傅晨陽口中得知傅明灼究竟出了什麼事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徹底闖了大禍。
闖禍程度等同於把天捅個簍子。
在那種時候,對她說那樣的話,等於往她傷口上撒鹽。
他不奢望她能這麼容易就原諒她,只要能看到她,他已經很知足。
這樣在外面靜靜看了她一會,有護士刷了通行證推門而入,徑直走到傅明灼身旁和她說了點什麼。
傅明灼點點頭,站了起來。
她依依不捨地看了傅唯好幾眼,才邁開步伐往門的方向走。
一門之隔的兩人越來越靠近,直到雙方都站在門前,隔著玻璃,倪名決看著傅明灼,傅明灼拒絕回視,側著腦袋看一旁,雙眼紅彤彤。
護士替傅明灼打開了門。
僅剩的阻擋也被撤走,現在倪名決只要一伸手就能觸到她,他指尖在身側稍稍動了動,生生壓抑住衝動。
傅明灼還是不看他,默不作聲地走到一旁,脫掉隔離服,摘掉帽子和口罩,露出她原本的樣貌來,她瘦了很大一圈,臉色不若從前的白裡透紅,要不是臉上鼓囊囊的嬰兒肥還能勉強支撐人樣,怕是已經憔悴得不能看。
傅明灼把東西遞還給護士,然後扭頭就走。
「傅明灼。」倪名決追上去,拉住她的手臂把她轉過來要她面向自己,他甚至不敢用力,生怕捏折了她。
傅明灼岌岌可危的眼眶破了功,垂落一滴晶瑩的淚滴,「啪」地砸在倪名決手上。
傅明灼覺得丟臉,她低下頭,背手用力一抹眼睛。
可是她越是強忍,越是鼻腔酸脹。
雪山頂上已經有雪團簌簌滾落,這場雪崩已經沒有挽回的餘地。
倪名決把傅明灼拉進了走廊盡頭的樓梯間。
傅明灼抽著氣,嘴巴朝下撇著,手心向外捂著眼睛不讓他看,眼淚被暈開,順著指尖縫隙往下胡亂地淌,不一會就成了只花貓。
可憐得不像話。
倪名決伸手,輕輕拽住了她兩根手指:「傅明小灼灼。」
傅明灼暴躁地一扭身子,不讓他碰。
倪名決的手一下子落空,他沒罷休,繼續拉住。
又被甩開。
他仍鍥而不捨地拉住她的手指。
傅明灼終於沒動了。
倪名決輕輕摩挲著她的指腹和長得很長的指甲,還是那聲稱呼:「傅明小灼灼。」
「嗚……」傅明灼的喉嚨口溢出一聲抑制不住的哽咽。
倪名決攬住她的後腦勺,緩緩將她抱住,一點點纏緊,她背上瘦骨嶙峋,抱在懷裡身體明顯縮水了一大圈,他喉頭泛著猩甜,低下頭去在她肩上尋了個位置,臉埋進她的發間,把已經在微信上說過無數遍的話親口說給她聽:「傅明小灼灼,對不起。」
聽到道歉,傅明灼的情感閥門再也關不住洪流,她實在委屈得要死,酷也裝不下去了,必須要質問和控訴,因為哭泣,她的嗓音粗啞,說話也斷斷續續,但情緒激動飽滿:「倪名決,你怎麼可以這樣說我?我都想不明白為什麼你為什麼突然凶我,我又沒有說錯做錯什麼,你憑什麼罵我嘛。我氣起來就一輩子都不理你了。」
她就這麼輕易給了他回應。
倪名決眼眶發脹。
他一直都知道,傅明灼特別特別好哄,只要一句軟話,一個道歉,甚至一個幾塊錢的冰淇淋,她的架子就會端不下去。但傅明灼好哄的程度還是再次突破了他的認知,即便是他在那樣的時機說了那麼過分的話讓她那麼傷心,可他只要說一句「對不起」,她就可以跟他冰釋前嫌。
站在他面前的,到底是一個怎樣赤城又單純的小孩。
她是全世界最乖最好的小貓咪,即便受到傷害,他一哄,她還是毫無防備地對他敞開柔軟的肚皮,相信他,依賴他。
她可能不知道這令他有多自責多心疼,他寧可她難哄,冷漠又殘酷地豎著滿身的刺反擊他。
「傅明小灼灼。」他摸著她的後腦勺,心臟劇烈痙攣,喉腔脹痛難忍,令他久久無法言語,他眼角一滴眼淚驟然,落進她柔順的頭髮里的瞬間,良久過後,千言萬語只匯成一句話,「別那麼好哄。」
很多人是在漫長的歲月里一點點接受生活的洗禮潤物細無聲地長大的,而有些人,則是在某一個瞬間突然長大的。
倪名決屬於後者,就是這一個瞬間,有一道沉甸甸的責任壓到他背上。
現在在他懷裡的人,是他從今以後豁出去性命都要保護的絕世珍寶,他要守她平安喜樂。
她一輩子都不需要長大,她可以永遠做天真無邪的傅明小灼灼。
把一切都解釋清楚,待到傅明灼徹底平靜下來,倪名決猶豫一下:「今天查分,你查過了嗎?」
在她杳無音訊的這些日子裡,所有人都在擔心她的高考成績。
「今天已經23號了嗎?」傅明灼詫異地問道。
「對。」
傅明灼摸摸口袋,摸了個空。這麼久以來,她沒有任何心情參與社交,手機再也沒開過機,她甚至都忘了把它丟到哪裡去了。
「那你借我手機我查查。」傅明灼急哄哄地扒拉倪名決的手機。
她登錄查分系統,好奇他的成績:「你考了多少?」
「679。」倪名決說。
傅明灼:「排名呢?」
「全省13,錦城第四。」
誠然這個分數已經很優秀,但是不夠頂尖優秀,跟平時的成績還是有所差距。
徐忠亮給他定的目標甚至是省狀元。
「哈,才第四?」傅明灼眉開眼笑,勝券在握的樣子。
她這個架勢,倪名決哪裡還看不出來她高考處於什麼水平。
擔心那麼久,終是鬆了一口氣。
「沒受影響?」倪名決笑問。
「為什麼會受影響嘛。」傅明灼奇怪地反問,「我會的題目,我就算心情不好我還是會呀。」
倪名決笑了一下。
這傅明小灼灼跟他想法倒是一致。
可惜結果也跟他一致。
679分,省排名13,錦城第四,雙雙落馬。
用同樣的考試分數進了高中,又用同樣的分數考了出去,有始有終,命中注定。
高考給心比天高的雙黃蛋上了生動活潑的一課,那就是心情確實還蠻影響發揮的。
當然,可喜可賀,這個分數夠他們任意選擇全國任意一所大學。
傅明灼不假思索:「我要留在錦城。」
錦城最好的大學位列全國前五,還是那句話,夠優秀,但是不夠頂尖優秀。
浪費分數。
不等倪名決問,傅明灼已經自覺給出了理由:「我捨不得離開我哥哥姐姐還有我外公外婆,我要留在錦城。」
「……」倪名決揉了揉太陽穴,提醒自己剛發了什麼誓,一定要心平氣和地對待傅明灼這隻小貓咪,「傅明灼,你知不知道你你這種行為叫哥寶,性別轉換,評論過萬的那種?大學了,你能不能獨立一點點?」
傅明灼不為所動:「我就是哥寶,我永遠是哥哥的寶貝。」
倪名決還想在勸,突然聽到外面走廊上有護士奔跑的聲音:「7床醒了!」
7床,正是傅唯。
傅明灼神色一凜,就要往外沖。
倪名決一把拉住了她。
傅明灼知道,倪名決覺得她很沒骨氣,這種行為,說好聽點叫熱戀貼冷股,說難聽點,叫犯賤。
可她管不了那麼多。
「我想要爸爸抱我一次,我就想他應我一聲,我沒有媽媽,我不想再沒有爸爸了。」
說完,她睜開倪名決,跑了出去。
倪名決猶豫一下,跟了上去。
他其實想說,最開始在探視窗口看傅明灼的時候,他似乎看到她父親的眼睛眨了眨,他以為自己看錯,沒有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