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口光線昏暗,不時有人經過。林溫雙眼被遮,失去視覺的時候,其他感官會更敏銳。
此刻她聞到了清新的薄荷香。
周禮打完籃球後回酒店洗過澡,香味應該來自酒店的沐浴露。
林溫不喜歡用酒店的沐浴產品,條件允許的情況下,她出差通常會自帶旅行套裝。
這次她也用了自己的。
陌生的薄荷氣息往她鼻子裡鑽,仿佛清風拂面,怡人靜心。
不適和害怕的感覺奇妙地被沖淡了,林溫不自覺地深嗅幾下,然後輕呼口氣。
推了推面前的胸膛,林溫抬起頭。
周禮卻沒馬上鬆開。
他一隻手摟著林溫的背,另一隻手扶在她後頸,低頭看了看她面色。
依舊有些蒼白,連唇色也變淺,眼神沒了平日的嫻靜或者靈動,顯出幾分不安。
「好點了?」周禮低聲問。
林溫先前只顧拽人,看見地上的血腥後也沒仔細留意周禮,現在她才真正看清對方的模樣。
周禮臉頰淤青,嘴角破了口,鼻子下有血痕,T恤上一片狼藉。
他受傷並不輕,但顯然沒地上那兩人嚴重。
林溫反應過來,轉頭望進巷子,她又推了推周禮,緊張提醒:「那兩個人!」
「沒死。」周禮輕飄飄說。
林溫用力,語氣變凶:「快把他們送醫院!」
林溫這記力道用在了他胸口的傷處,周禮吃痛,順勢鬆了手。
林溫沒發現,她想去巷子裡,但才走出兩步她又立刻轉身,對周禮道:「你去看看。」
周禮不動,瞥了眼裡頭。
「快點!」林溫又兇巴巴拽他。
周禮這才往裡走。
吳永江和小跟班滿臉血,一個像是昏迷,一個掙扎著想從地上爬起來。
見周禮回頭,小跟班仿佛被注了一劑雞血,從原地彈開,氣若遊絲地警告:「你別過來,我馬、馬上報警!」
周禮連眼神都沒給過去,他踢了踢吳永江。
吳永江根本沒暈,只是體力透支,渾身劇痛,一時半刻起不來。
「咳咳……」吳永江咳嗽著,躺地上的樣子就像一件被潑了血的垃圾。
周禮鞋底點住他肩膀,聲音很輕,但冷如冰錐:「記著,滾遠點。」
垃圾本來撐起一點的身子又被壓了回去,根本無力掙扎。
周禮放下腳,轉身返回。
林溫身體朝著這邊,頭卻偏向一旁,聽見腳步聲,她才將頭回正,視線正前方是周禮,她不用看到前面的血紅色。
周禮抬手在她頭頂一拍,手掌順勢停留住,力道往下壓,旋了一下,帶著林溫轉身。
「走吧。」他說。
「他們呢?要叫救護車嗎?」林溫想回頭,脖頸遇到阻力。
周禮仍按著她頭頂,道:「他們自己會解決。」
「你就這樣走了?」
「不然呢?」
「他們要是報警怎麼辦?」
「不會。」
「怎麼不會?」
「說了不會就是不會。」
林溫腳步停下。
周禮這會兒各個傷口的痛感都覺醒了,人本身也累,他一點都不想多說話。
「又怎麼了?」他儘量耐下性子。
「那我陪你去醫院。」林溫溫聲道。
「……」
沉默片刻,周禮淡淡一笑。手從林溫頭頂收回,他人也稍稍溫和。
「不用去醫院,你查下附近的藥店。」
「你要自己處理傷口?」
「嗯。」
「……我們還是去醫院吧。」林溫輕聲細語跟他商量。
周禮雙手插在褲兜里,他看著林溫微微仰起的臉。她臉小,眼就顯得特別大,那雙圓眼睛裡透著藏不住的擔憂。
他手指頭微動。
過了幾秒,周禮的手慢慢從兜里抽出,然後很自然地牽住林溫,帶著她往前,邊走邊解釋:「不太方便,萬一有人認出我,後續處理起來費事。這點小傷我心裡有數,別擔心。」
林溫一怔,抽了抽手。
周禮手勁不輕不重,正巧是能控制住她的力道,她抽不出來。
很快到了一輛車前,周禮拿出車鑰匙。
昨晚是他開車帶人去夜市的,車鑰匙他沒還回去,以防萬一留作備用。
沒想到今晚就用上了。
周禮打開副駕車門,牽著林溫的手在這時又自然而然地鬆開了。
這一切半點突兀的痕跡都沒留,仿佛他牽手放手都不是刻意的。
周禮推了下林溫肩膀,讓她進去,又說:「搜一下藥店。」
「……」
還是治傷要緊,林溫穩下心緒,順從地坐進車中。
周禮繞到駕駛座,系安全帶的時候勒到了胸口,他眉頭也沒皺,面不改色地發動車子。
林溫查到最近的藥店距這裡是三分鐘車程,往前開再拐個彎就能到。
周禮跟著導航走,不一會兒到了藥店門口,他解開安全帶說:「你進去買。」
林溫不知道該買哪些東西,進藥店後她向店員描述周禮的傷口。
店員向她推薦了幾種傷藥,又簡單教了一下如何處理。
林溫付完錢,拎著塑膠袋走出店門,又拐到隔壁便利店買了三瓶礦泉水。
「還行嗎?」林溫一上車先問周禮。
周禮剛才照鏡子看了看傷,這傷短時間內消不下去,他正想著巷子裡那人,林溫就買完東西回來了。
剛才的情緒暫時靠邊,周禮回答:「嗯,沒事。」
「你看看這些藥對不對。」林溫打開塑膠袋。
周禮隨意翻了翻:「沒問題。」
「現在回酒店嗎?」
「不回,先隨便找個地方。」
先不說鄭老先生他們還在夜店,就算他直接開車回去,他現在這幅樣子也必須要處理一下才能走進酒店。
林溫剛才也考慮到這一點,所以特意去買了礦泉水。
周禮隨意找了附近一個無人小巷,停好車,他把燈打開。
林溫擰開礦泉水說:「有紗布,你先擦洗一下再消毒。」
林溫打下手,周禮對著鏡子自己處理傷。
林溫發現周禮對這套流程很熟練,根本不用她一步一步教,她這才想起早前袁雪講的那段關於周禮打架鬥毆的黑歷史。
林溫手上遞著東西,時不時地又看一眼時間。
「想回去了?」周禮見狀問。
林溫搖頭,斟酌著說:「我怕那兩個人……」
四周幽靜,密閉的空間裡只有他們二人,林溫坐在他身邊,一手拿著紗布,一手揪著塑膠袋提手。
也許是他在第一次回答關於吳永江的問題時帶了情緒,林溫怕他不開心,此刻第二次提起,她說得又小聲又遲疑。
周禮靜靜地看著她。
等了幾秒,林溫以為周禮又不想說,正想跳過這話題,突然又聽他開口。
「那個中年人叫吳永江,他開了家傳媒公司。」周禮溫和解釋,「公司還沒做出名堂,他不會讓自己惹一身騷,今晚的事他不占理,報警的話也是兩敗俱傷,所以他只能咽下這口血。」
林溫聽著,鬆了口氣。
「那點傷也要不了他們的胳膊腿,養一陣就好了。」周禮又道。
「他們臉上都是血……」
「我也流了血。」
「你還能走。」
「說了他們腿沒斷。」
才說了幾句又這樣,林溫抿唇。
周禮看了她一會兒,輕輕扯了扯她手裡的紗布,對她說:「紗布。」
林溫鬆手。
周禮接著又叫她拿這拿那,不一會兒,臉上的傷就處理好了。
還有通紅的手指骨節。
周禮舒張了幾下手指,低著頭一邊繼續處理,一邊問林溫:「你剛都聽見了?」
「沒有。」林溫脫口而出。
周禮撩起眼皮看向她:「我問了什麼,你就說沒有?」
林溫張了張嘴。
周禮扯笑,說她:「你知不知道你長著一張不會說謊的臉,但偏偏謊話張口就能來?」
「我哪有……」
「你爸媽來的那回。」
林溫啞口無言。
「你能當影后。」周禮評價。
林溫臉上浮起了血色。
周禮看著好笑,低頭繼續處理手指,再次開口時,他聲音變得低沉。
「我爸媽在我小學的時候離了婚,高考完的那個暑假,我爸貪污,進了局子。」
周禮的父親叫周卿河,出生江西農村。周禮爺爺奶奶沒念過書,父親的名字是村支書取的。
三十多年前,周卿河考入宜清大學,寒門出貴子,命運一朝改變。畢業後他進入電視台,從記者變成新聞主播,再由幕前走到幕後,成為電視台高層。
周禮的母親家世算顯赫,從小養尊處優,沒吃過半點苦。
兩人相識相戀結婚,周禮外公不贊成,母親婚後沒得到娘家半點財力支持。
周卿河已經算是中產階級,他能提供良好的居住環境和優質的日常飲食,也能在假期隨時出國游,但他的財力無法讓母親一如既往的出入各種奢侈品店或者隨手就在拍賣行拍下一件上百萬的珠寶。
周禮記事早,在他的記憶中,他們夫妻第一次關於消費能力的探討,發生在他幼兒園大班的飯桌上。
那天母親買回一隻價值十萬元的手提包,周卿河看著帳單問:「家裡存款還剩多少?」
母親挑著菜,眼睛不看人,輕聲說:「還有二十來萬。」
周卿河沉默片刻,開口說:「其實這些包款式都大同小異,十幾萬的包和幾千一萬的包,只差在一個牌子。」
「不一樣,完全不一樣。」
「那你說說,哪裡不一樣?」
母親從品牌文化講到匠人手工,一頓飯全在科普奢侈品的價值究竟在哪裡。
周卿河一言不發地聽著,等對方講解完畢,他才再次開口:「好,那這隻包你就用著,下次還是買些輕奢品牌,怎麼樣?」
母親坐半晌,最後只是道:「周卿河,我已經五年沒買過這樣的東西了。」
母親從小享受的就是最好最貴的,她從沒為金錢發過愁,直到她從名媛成為家庭主婦,才知道她婚前向她父親夸下的海口根本實現不了。
一段婚姻讓她的交際圈換了個底朝天,讓她的生活習慣重新學起,讓她花錢束手束腳,讓她變得不像她。
他們夫妻從最開始的就事論事,到後來的冷戰,再到最後的離婚,只用了短短几年時間。
但婚離了,人卻放不開。
周卿河開始抽菸,開始沒日沒夜的工作,開始累積陰暗的財富,他想把人喚回來,期望愛情能回到開始。
可是愛情沒有回來,他最終將自己送進了監獄,被判有期徒刑六年。
而周禮自己,則開始了他一個人的大學生涯。
林溫仿佛在聽一個編造出來的故事,周禮講完後車中再次變得寂靜,有一種無法言說的情緒在他們周圍蔓延。
林溫從夜店出來,找到周禮的時候,正好就是吳永江跟周禮面對面之時。
兩人開頭講什麼她沒聽到,但吳永江後來說的那些關於周禮父親的話,她一字不落全聽見了。
她不敢過去,更不敢離開,心裡隱約預感不妙,結果一恍神的功夫,巷子裡的對話突然就轉變成了鬥毆。
周禮完全失控,她預感成真。
林溫不知道該說點什麼。
她從小就覺得,聽起來再真誠的安慰話也是空洞的,只有行動才能讓人感受到真心實意。
可是周禮這人,他真的需要他人的共情和安慰嗎?
「傻了?」周禮把手遞過來,他手上已經纏好紗布,沒事人似的說了句,「打個結。」
「哦……」林溫慢半拍,低頭給他打了一個蝴蝶結。
打完結,林溫看向周禮右手,說:「還有那隻手。」
「等一會兒。」周禮道,「你先轉過去。」
「……幹嘛?」林溫不解。
「轉過去,別看。」周禮朝她撇了撇手,也不解釋。
林溫莫名其妙轉過身,臉朝著車窗玻璃。
周禮脫下了T恤。
胸口一側有處淤青,連繫安全帶都疼,他翻了翻手扶箱上的塑膠袋,從裡面拿出一瓶藥,抬眼時他看見了林溫的後腦勺,動作不由一頓。
林溫聽見背後有塑膠袋的悉索聲,蹙了蹙眉,她忍不住轉頭說:「你……」
喉嚨像被掐住,她戛然而止,立刻又把頭轉回去。
周禮的身形並不健壯,他勝在個子高,比例好,沒有大塊肌肉,但骨骼線條十分流暢完美,每塊皮膚底下仿佛都是力量。
這會兒他光著上半身,放下藥瓶,拿起礦泉水和紗布,問林溫:「你暈血?」
林溫臉上發燙,不知道周禮怎麼突然冒出這麼一個問題。
「什麼?」
「是不是暈血?剛才你不敢看那兩個人。」
「不是,我不暈血。」
周禮的聲音好像就貼在林溫背後,林溫不自覺地向車門靠近。
「是血太多了,我沒見過這樣的,所以有點害怕。」
「嗯,別動。」周禮往紗布上澆了一點水。
林溫後腦勺傳來壓力,是周禮在給她擦拭頭髮。
「我的血沾上去了。」這是他先前摸她頭髮時沾到的,室外沒發現,車內燈亮著,不仔細看也很難發現。
血的顏色深,快要和黑髮融為一體。
林溫頭髮長至肩胛骨下方,周禮的手從她後腦勺一直來到她的肩胛骨。
林溫脊背發麻,又不敢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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