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溫那年十五歲,乖巧聽話似乎已經刻進她的骨髓,她從小到大做過最叛逆的事,大約就是小時候母親讓她學講阿凡提的故事,她反抗了,雖然最後反抗失敗。
但反抗的那段過程,她卻始終記憶猶新,因為那是她第一次大聲喊出「我不要」。
她心裡的小人揚著下巴,擰著小眉頭怒目圓瞪,「驕縱」一腳蹬開了「乖巧聽話」,她掐著腰,囂張跋扈。
這是她內心的畫面,表面上,她還是那個僅僅喊出「我不要」的、難得不聽話的乖孩子。
那一刻,林溫對著一個陌生的絡腮鬍男人,輕聲回答了一個「想」字,這聲「想」念得輕,卻遠比兒時的那聲「我不要」來得擲地有聲,簡直就像窗外的那一聲聲驚雷,砸得她頭暈目眩,血脈賁張。
林溫的手攥緊自己放在一旁的黑色雙肩包,腦中瞬間鋪展開自由畫卷。
她要逃學,她要遠遠地逃離那所學校!
「那就一起逃吧。」
坐在她對面的男人說。
林溫的心臟咚咚狂跳,她分出一絲清明,喉嚨乾乾地問道:「一起逃?」
簡訊的提示音這時響起,男人瞥向自己的手機,似乎在看發信人的名字,他垂眸盯著屏幕,語氣平淡道:「嗯,逃得遠遠的。」
手機一直在林溫手上,她先前在查看附近的酒店信息,網頁還沒看完,跟男人說話的時候她也忘記了這事。
林溫第一次接觸智慧型手機,來簡訊的時候她沒反應過來,不小心就點了進去,她不經意地掃了一眼,才意識到不對。
林溫立刻將智慧型手機遞還對面,尷尬道:「對不起……」
她沒有逐字讀,但做慣了語文閱讀理解,短短一行簡單的文字,她一眼就將簡訊內容印進了腦中。
簡訊上說:「我現在對你只有一個要求,開學後必須老實回學校給我讀書!」
男人並不介意**被窺,他隨意瞄了眼內容,問道:「酒店查完了?」
林溫搖頭。
男人沒回簡訊,又把手機推給林溫。
尷尬過後,林溫不動聲色地打量對方,她驚訝於剛剛意外得知的信息。
男人夾著飯桌上的菜,像是額頭長著眼睛,「看什麼?」他問。
林溫被發現,她訕訕地否認:「沒什麼。」
「看來你真的很喜歡憋話。」
男人從洗手間抽菸回來的時候,林溫聞到煙味,她忍著沒說,當時男人就說她「你很喜歡有話憋著」。
現在又聽到男人這樣說她,林溫抬眸,光明正大打量對方。
其實她今天一早就已經注意到他。
航班第一次推遲的時候,乘客們都不耐煩,她一直垂眸望著地面的瓷磚,無意中抬頭,她發現坐在過道另一端的男人,似乎也在看機場鋥亮的地面。
不同於其他乘客,男人自始至終都安安靜靜。
他似乎過於冷漠,完全不受周遭影響,乘客們吵架再大聲,他都只是一個局外人。
直到姜慧阿姨的兒子橫衝直撞,差點碰到危險,男人才像從局外跨進了局內,一腳踹翻了鬧事的男乘客。
林溫對人的防心很重,但面對這個男人,她的防心不由自主地降低了。
她還記得他在飛機上說「小朋友,把眼睛睜開」時的穩重語氣,她都已經做好「赴死」的準備了,是這句話將她拉回人世。
林溫想,這人至少不壞,又是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她其實可以想問什麼就問什麼,對方要是不願意說,大可以不理睬她。
於是林溫問道:「我是好奇,你不是已經工作了嗎,怎麼還在讀書?」
男人回答:「我如果不回去讀書,那過幾天我的確就工作了。」
林溫啞然。
男人若無其事地繼續吃飯菜。
過了會兒,林溫又問:「那你是大學生嗎?」
「嗯。」
林溫盯著他的絡腮鬍,實在很難相信,「你大幾了?」她問。
男人似乎想了想才說:「你覺得我大幾?」
林溫先問:「你是醫科生嗎?」
醫學本科五年制,本碩連讀七年,本碩博連讀八年,男人拿著筷子,撩了她一眼,道:「不是。」
林溫只能儘量貼近現實地猜:「那你……大四?」
男人若有似無地提了口氣,喉嚨里逼出一聲「嗯」。
林溫抿嘴笑笑。
都是學生,即使對方是大齡的大四學生,這也讓她感覺距離拉近了不少。
姜慧總算從洗手間回來,她擺著手,沒什麼力氣地表示她拉肚子了,另外叫了一份清湯掛麵,姜慧三兩口就吃完了,有點沒飽,但她不敢再碰桌上油膩的菜。
飯後雨勢不減,三人撐著傘就近找住宿,姜慧看中一家外觀不錯的酒店,打算進去,林溫卻盯著另一邊看起來陳舊廉價的小旅館。
姜慧吃驚:「你不是想去住那裡吧?」
林溫點頭。她要逃學,可她只帶了一隻小行李箱和一隻雙肩包,她身上全部現金加起來只有幾百,這幾百塊撐不起她「大手大腳」住酒店。
男人已經走到酒店門口,見狀他回過頭,
姜慧拉住林溫:「開什麼玩笑,你今天跟阿姨住,阿姨請客,不用你出錢!」
剛才那頓飯姜慧也硬要請,男人沒搭理她,自己把錢付了。姜慧只吃了一碗清湯麵,但林溫吃得多,她不好白吃,拿錢平攤了。
男人倒沒拒絕,只收她三分之一的錢,沒要姜慧的。
雖然只是三分之一,但那家飯店菜價頗貴,點菜時林溫沒打算逃學,如今既然要逃學,那省吃儉用是必然。
林溫做不出白占便宜的事,她拒絕姜慧的好意,姜慧又道:「那你出一半房錢,我們一間房,你正好幫阿姨省錢了!」
林溫為難,她先前在男人的手機上查過附近酒店的價格,知道這間酒店就算半價,也超過了她當下的預算。
姜慧拗不過她,但也沒法陪她去「吃苦」,她是孕婦,又帶著孩子。
腸胃又有反應了,姜慧捂著肚子,讓男人幫忙:「小周,那你陪溫溫去看看,要是什麼亂七八糟的地方,你就把人帶回來!」
「不用不用。」林溫道。
「聽話,你這孩子!」姜慧受不了,拉著大寶趕緊衝進酒店找廁所。
男人抱著胳膊,站在酒店門口。
林溫辮子總扎不緊,幾綹碎發從馬尾辮里逃了出來,她撓撓臉,順手把碎發挽到耳朵後,「我自己過去就行了。」她客氣道。
話是這麼說,她腳尖卻遲遲沒調頭。
這是她第一次獨自出遠門,更是她第一次外宿酒店,總歸有點忐忑,希望有人能陪陪她。
男人看了眼她的腳,他的表情都藏在絡腮鬍里,林溫其實不能明確分辨對方笑沒笑,但林溫觀察他的眼睛,總覺得他是笑了一下。
「走吧。」男人邁步。
林溫握著傘柄,輕輕鬆口氣。
小旅館的標間一晚上八十元,林溫朝男人看,沒開口,但男人顯然猜到她想問什麼。
「可以。」
「哦。」林溫點點頭,問前台要了一間房。
房間在三樓,林溫家境普通,小時候住過偏僻的平房,但再差也沒住過這樣的房間。
說髒也不髒,但絕對算不上清爽。
男人問:「確定住這裡?」
林溫捏著被角掀了一下被子,又環顧一圈,她掐著腰,帶著點視死如歸的勁,用力點點頭。
「嗤——」
這回林溫確定男人笑了,林溫不解,她小聲問:「你笑什麼?」
男人眉眼比之前和善許多,他道:「沒什麼,喉嚨癢。」
林溫總覺得這是藉口,但這無關緊要,她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男人走了,林溫關上房門,把錢包拿了出來,認真數了一遍現金。
她不是要離家出走,而是逃學,逃學一兩天她也滿足,反正藉口是現成的,航班最快也要三天後才有。
可她身上這點現金,似乎很難支撐到她開學。
盤腿坐在床上算了好一會兒,林溫又穿上鞋子下了樓。
天已經黑了,大雨仍不停,林溫來時留意到賓館旁邊有網吧,她快步衝進網吧,花兩元開了一台機子,搜索雜七雜八的信息。
搜完信息,她回到賓館房間,簡單洗了一個澡,走出浴室,她總覺得房裡有味道,打開窗戶透氣,她看到窗對面的人,不由愣了愣。
星級酒店和她房間竟然這麼近,相距似乎不足兩米,男人倚著窗戶,手上夾著一支煙,他似乎身體不適,嗓子一直不太好,略顯沙啞的音色傳了過來:「洗過澡了?」
「嗯……」林溫打量對面,「你在走廊嗎?」
「不是,好像是個雜物房。」男人說。
「你怎麼在那?」
「房裡有煙霧警報器,我出來抽支煙。「
「哦。」
「你剛去網吧幹什麼?」
「你看到了?」從她網吧回來到洗澡開窗,男人似乎不止抽了一支煙,林溫邊想邊說,「我去查工作了。」
「工作?」
「我想知道有什麼工作是我能做的。」林溫憂愁,「我還未成年。」
男人:「……」
林溫一邊擦著濕漉漉的頭髮,一邊隔著雨幕跟對面的人說:「你打算逃學多久?」
「……看情況。」
「你要逃很久?」
「或許。」
「你有存款嗎?」
「沒有。」
「那你想好找什麼工作了嗎?」
「……沒。」
「你沒有提前規划過?」
「……嗯。」
林溫放下毛巾,抿了抿唇,語重心長道:「住宿吃飯都要花錢,你這些應該都考慮清楚。」
男人問:「你都考慮清楚了?」
林溫「高瞻遠矚」道:「嗯,我想過了,還是回宜清比較合適,這裡物價相對高,方言也聽不懂,哪裡是哪裡都不清楚。」
男人說:「宜清物價也高。」
宜清是省會城市,林溫不是宜清人,她家在南林市江洲鎮,兩地方言不同,但畢竟一個省的,方言相似。
林溫道:「最重要的是,我得給自己留有餘地,要是錢真的不夠花了,我回家也方便。」
「……」男人似乎無話可說,過了會兒,他扯了一下嘴角。
林溫確定自己沒看錯,他右邊的絡腮鬍真的動了動。
林溫蹙眉,大概猜到他在笑什麼,她道:「這沒什麼可笑的,我又不是逃學一輩子。」
「那你打算逃學幾天?」男人問。
林溫說:「最多三天吧。」
「三天有意思嗎?」
林溫看了看發尾還有沒有在滴水,溫聲道:「三天就夠了,我很容易滿足的。」
男人沉默。
林溫沒看見對方神情,她繼續用毛巾搓著發尾,問:「那你有什麼計劃嗎?」
男人說:「我可以投靠朋友。」
林溫愣了愣,隔著兩米距離和滂沱大雨,她對「陌生人」道:「我沒朋友……」
男人沒問什麼,他抽了兩口煙,半晌才說:「我可以帶上你。」
林溫沒吭聲。
男人似乎想到什麼,又說:「反正最多三天,你要怕白吃白喝,就幫我跑個腿,打掃個衛生。」
他連她最後的一點顧忌都說出來了,林溫知道對方尚算陌生人,她不該心動他的提議。
林溫低頭揉著毛巾,沒有給出答案,她帶著點孩子氣地輕聲道:「相比逃學,我更想時間快進,我想考到市高中,考到市高中就好了。」
男人彈了彈菸灰,一頓,又豎起香菸,心血來潮道:「你看著煙說。」
「嗯?」
「再說一遍。」
林溫莫名其妙:「我想時間快進,考到市高中。」
朝上的菸頭亮如星星,在這個雷雨交加的昏暗深夜,男人大拇指撳住菸頭,猶如清風吹熄燭光。
男人說:「希望你心想事成。」
林溫一怔。
風雨如故,對面的光突然亮了一些,有人打開雜物房的門,驚訝道:「你誰啊,怎麼在這裡。」
男人準備離開,林溫突然扒住窗框,沖對面喊:「我會打擾你嗎?」
男人望向她,頓了頓,道:「不會。」
第二天,林溫在胳膊瘙癢中醒來。
星級酒店含早餐,林溫住在小旅館,早餐只能自己覓食。
她隨意啃了一隻包子,啃完後和酒店裡的兩人碰上面。
姜慧腸胃不適,氣色不是很好,她問林溫昨晚睡得如何,林溫撓著胳膊回答:「很好。」
男人朝她手臂瞥了一眼,林溫頓了頓,默默捂住胳膊,沒再撓癢。
三人先去機場,確定今天也沒有航班後,他們又打車去了火車站。
去宜清市的火車沒有直達,需要中轉,他們各自買了兩張票。
午飯就在火車站附近的快餐店吃,快餐店的一次性筷子裝在白綠色的紙包裝中,林溫想起上學期班裡女生往她的筷子裡塞了一條肉色蟲子,筷子也是這樣的包裝,因為外面看不見,抽出筷子後蟲子也沒跟出來,直到她用筷子吃完飯,女同學才抖了抖紙包裝,大驚小怪地嚷嚷:「咦,怎麼有條蟲子!」
林溫不想碰這筷子,她找了找,發現店裡有金屬筷,她拿來兩雙,另一雙給男人。
男人說:「現在就開始跑腿了?」
林溫發現男人跟昨天有些不同,昨天他有些厭世一般的生人勿近,今天他竟然會開玩笑。
林溫也沒意識到跟昨天相比,今天的她不再那麼沉悶孤靜,她點點頭說:「你還需要什麼,我幫你去拿。」
一旁姜慧好笑:「奇了怪了,你倆什麼時候這麼要好了?」
林溫撓撓胳膊,坐下吃飯。
飯後上火車,三人去了硬臥車廂。
因為不是首發站,車廂里的被褥早被人睡得一團亂,姜慧大著肚子不方便,林溫把人攔住,利落地將兩張床鋪收拾了一遍,轉頭看男人,男人皺著眉,一直坐在車廂外面的座椅上打電話。
林溫順手把他的床鋪也收拾了一下。
姜慧睡下鋪,林溫的床是中鋪,她從行李箱裡翻出初三課本,坐在姜慧床邊預習。
林溫並不算聰明,她學習全靠刻苦,因為定了市高中的目標,這個暑假她格外用心。
可惜天賦有限,林溫看了一會兒題就開始撓胳膊,男人忽然叩了兩下桌子,林溫抬眸。
「上餐車問問乘務員有沒有冰,去把胳膊敷一下。」
林溫起身去了餐車,沒要到冰,但買到了兩瓶冰水。她敷著胳膊舒口氣,回到車廂之後,她發現草稿紙上多了一串解題步驟。
林溫意外地看向男人,男人躺在整潔的下鋪,背靠枕頭,言簡意賅道:「報酬。」
林溫想說,他不是讓她跑個腿,打掃個衛生嗎?
但她沒說,她把冰水遞了過去。
到了晚上,火車還沒到中轉站,姜慧忽然驚喜道:「我老公過來接我了!」
姜慧老公臨時被派來出差,目的地正好是火車經過的站點,姜慧這回腿腳也有了力,她從床上爬了起來。
林溫和男人幫她一道搬行李,看見了站在火車外等待著的姜慧丈夫。
姜慧丈夫自稱姓秦,長得器宇軒昂,他對一大一小的兩人連番感謝,同時遞了一張名片給「大人」。
男人接過名片,林溫跟坐在嬰兒車裡的大寶道別。
回到車廂,只剩他們兩人。
火車上的晚餐味道不佳,林溫囊中羞澀,也不喜歡浪費,她硬撐著把飯菜全吃了。
飯後她收拾餐桌,把男人那頭的桌子擦得格外乾淨。
收拾完,林溫將課本輕輕推過去。
男人正斜靠著床皺眉看窗外,他回過頭,眼神淡淡的。
林溫遲疑著想將課本收回,男人手掌蓋住課本,一個翻轉,正面朝他。
「過來。」男人淡聲道。
林溫立刻坐過去,和男人同看課本。
學著學著,林溫犯困,眼皮不自覺地合攏。男人卻精神十足,叩叩桌子說:「別睡。」
林溫昨晚在小旅館沒睡好,她睜了下眼,沒多久又開始犯困,她趴下說:「我靠十分鐘。」
等她在漫長的十分鐘後醒來,她一邊揉著被壓得酸疼的胳膊,一邊回頭,看著不知何時睡到了她背後那張床上的男人。
火車空調溫度格外低,林溫打著哈欠,抖開被子,替男人蓋上。
男人這一覺一直睡到中轉站,林溫手機鬧鈴準時響,天沒亮,她叫醒男人:「喂,喂,起床了……」
男人睡得沉,毫無動靜。
林溫推他:「起床了,到中轉站了!」
許久,男人不情不願地睜開眼睛。
林溫說:「到站了,快起床。」
男人像沒醒,一動不動地看著她,林溫伸手在他眼前搖了搖:「你還好嗎?」
男人擋住她的手,掀開被子,慢吞吞坐了起來,揉了一把臉。
下車中轉,到了另一輛列車,他們坐的是硬座。
天微亮,兩人都還困,沒什麼說話的心思,他們一言不發地輪流刷牙洗臉,回來後再一齊吃了點東西。
吃完東西,有了精神,林溫望著車窗外的日出美景,兩腳交疊,在桌子底下晃了晃。
也許晃動引起共振,對面的男人看向了她。
林溫慢慢收住腳。
男人問:「跟你父母說過了?」
林溫搖頭。
今天是8月31日,明天就要開學,林溫想在最後期限說。
林溫問他:「你呢,跟你父母說過了嗎?」
男人沒吭聲,從口袋裡拿出了煙和打火機。
林溫盯著香菸看,也許看得太專注,男人打開煙盒,示意讓她抽一支。
林溫一愣,搖搖頭。
男人一笑,抽出一支煙,銜在嘴裡,卻沒有點。
林溫開口:「火車上不能抽菸……」
「車廂接頭的地方能抽。」
「哦……」
「不來一支?」男人撥弄著煙盒盒蓋,「可以解悶。」
林溫皺皺眉:「煙太臭了。」
過道對面坐著三個中年男人和一個小孩,一大早,他們的桌上就有酒有菜,麻辣鴨貨的味道太濃郁,引人口齒生津。
林溫下巴朝對面揚了揚,說:「我要解悶的話,也選擇喝酒。」
「你?」
林溫點頭,等著男人說一句「不相信」。
但男人只是淡定道:「酒就不臭了?」
「……比煙好。」
他們講話不算大聲,但過道對面那桌耳朵尖,三個中年人笑哈哈地遞過來一瓶小瓶裝的二鍋頭,又給了兩對鴨翅和鴨腳,說請他們吃。
他們推不過,只好收下東西,林溫翻了翻,除了泡麵也沒零食,最後男人嗤了一聲,回禮了一圈香菸。
林溫:「……」
男人最後沒抽成煙,他把煙拿了下來,塞回空了的煙盒。
時間還早,他抱著胳膊,靠窗睡覺。
林溫翻看課本,看累了,她抬眸看見桌上的酒,好奇心起,她慢慢伸出手。
快要碰到酒瓶,忽然手背上一記敲打,她疼得猛縮回手,望向對面。
男人耷拉著眼皮,懶洋洋道:「你才多大,等成年。」
「……我沒要喝。」
「那就連瓶子都別碰。」男人重新閉上眼。
林溫盯著晶瑩的酒瓶,默默啃起鴨翅。
也許是鴨貨實在太香,對面的男人閉著眼,問道:「你會做飯嗎?」
林溫看向他,「嗯」了一聲。
「會做什麼?」
「蔬菜葷菜都會做,不會海鮮。」小鎮不靠海,很少會吃海鮮。
「紅燒牛腩會嗎?」
「會。」
「嗯。」男人不再說話。
林溫拿著鴨翅,打量對方。
她只能看到他鼻子以上,絡腮鬍遮了他大半張臉,也不知道他究竟長什麼樣。
林溫只吃了一個鴨翅,另外三個都留給男人。
明天就要開學,火車上有學生在興致勃勃地討論著什麼,林溫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
「我作文沒寫。」
「也不知道老班打算選誰。」
「王宇分到幾班了?」
「他期末沒考好。」
火車一路路報站,快中午的時候,林溫再次望向車窗外的風景。
她的心跳咚咚加快,尤其是在看到過道對面的小孩,吹起一隻紅氣球時。
男人醒了,他捏了捏後脖頸,問:「幾點了?」
「十一點零三分。」林溫沒看表,直接報出了時間。
十一點零三分,停靠康義南站。
男人喝了點水,把鴨貨吃完。
十一點三十六分,停靠興湖站。
小孩還在玩那隻紅氣球,把氣吹了放,放了吹。
十二點,男人去洗手間,走前盯了眼她遲遲沒翻動的課本,道:「把不會的題圈出來。」
林溫愣了愣。
十二點零一分,停靠江洲站。
小孩再次把紅氣球吹鼓,這回他吹得比以往都用力,鮮紅色逐漸變得透明。
氣球膨脹到極限了,就會爆炸,勇氣鼓到極致了,也會衰泄。
十二點零二分二十秒,林溫起身,焦灼地望向男人離開的方向。
十二點零二分四十五秒,站點僅停靠兩分鐘,還剩十五秒,火車即將再次發動,男人上廁所未歸。
***
「嗚——」
火車啟動,林溫回神。
陸續有乘客走來,雨傘到處滴水。
已經出發了半個多小時,還有三個小時將到江洲站。林溫看著窗外,雨水打濕了窗戶,景色一片模糊。
車中沒有熱情的中年男人,沒有鴨貨的香味,沒有吹紅氣球的小孩。
什麼都沒有。
手機來了電話,林溫看見來電顯示的名字,心臟不由咚地一跳,接起來,她聽見周禮在電話那頭說:「我回來了,你在哪?」
林溫猛從車椅上起來。
幾分鐘後,火車繼續行駛在它的運行軌道上,軌道之外,有人在驅車追趕。
林溫焦灼地站在車廂等待,這一幕仿佛和九年前的畫面重疊。
九年前的8月31日,十二點零二分四十五秒,江洲站距離宜清市還有三個半小時的車程,紅氣球吹到了極限,男人還沒回來,林溫扯出行李箱,將課本往包里一塞,匆匆跑下火車。
下車的瞬間,火車嗚嗚發動,她站在車外,墊腳望向車窗裡面。
男人從洗手間回來,座位已經空空蕩蕩,林溫追著車,她改了稱呼,揮手叫人:「哥哥——」
男人被中年人那桌指引,望了過來,明明看見了她,卻一動不動,距離無限拉長。
時光交疊,九年後的8月31日,列車仿佛倒退行駛,這一回是宜清市前往江洲站。
林溫在車廂內等了一站又一站,十五分鐘,半個小時,一個小時……
沒有一個合適的匯合點,最好的匯合點就在江洲站。
當追火車的人終於趕到時,林溫沖了下去。
外面下著小雨,林溫撐傘跳下台階,奔向從停車位跑來的人。
她撲進他的懷裡,一手摟住他腰,一手舉高傘為他擋雨。
周禮風塵僕僕追了一路,江洲站前,他打掉了林溫的雨傘,將她那隻胳膊也扯了過來,讓她兩手環住他。
風雨湧來,雨傘在地上翻滾,周禮將人抱離地,用力吻住她。
他把人一路抱回車,到了車裡,周禮坐進駕駛座,低啞著嗓子說:「找個地方。」
林溫道:「我家……」
林溫家在離車站十分鐘車程的小區,周禮在限速範圍內急飆,轉眼就到了目的地。
停好車,他打開手套箱,取出裡面的兩盒東西,林溫目瞪口呆地看著,周禮下車,繞到副駕,將人扯了出來。
周禮一言不發地把人扯進單元樓,樓道里沒人,他一把將林溫扛上肩,也不管她這幾秒會難受。
林溫不難受,她腦中在敲鑼,心中在打鼓,她暈暈乎乎被放下來。
十八年前的老房子,鐵質的防盜門哐哐響,鐵門打開,裡面卻還有一條過道,過道上擺著鞋架,過道盡頭還有一扇木門。
周禮抱起林溫去開門,林溫鑰匙掉到了地上。
「砰——」
木門用力一摔,林溫跌跌撞撞指了方向,周禮將她扔進臥室。
林溫的次臥布置溫馨,亮色系猶如烈火夏日,此刻卻無人欣賞。
許久,周禮俯身逼問:「你那天叫我什麼?」
8月31日,林溫抓破他手臂,近乎泣不成聲:「哥哥——」
最後一刻,大雨呼嘯,扑打窗戶,雨珠猶如士兵赴死。
話劇里的那句台詞在兩人腦中炸開——
「我被蠱惑了,如果那個混蛋沒有對我下藥,我才不會愛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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