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妙嬋宮中散著一股子晦澀的草藥味兒,南北鏤空窗外是盛放的孔雀菊與竹節海棠,若是放在以往,正是賞花好時節,今日這座宮殿卻蒙上了一層陰影的輕紗。
禁衛軍里三層外三層將這裡圍了個水泄不通,連蒼蠅也出不去一隻。
內殿的薰香裊裊而起,淡若青煙,那香味兒卻是實實在在的繚繞在所有人的鼻尖,陳鸞聞了卻只想掉眼淚。
這是紀嬋素來最愛的茉莉香,她人現在就躺在不遠處的床榻上氣若遊絲,她卻受人挾持只能眼睜睜看著,連安慰鼓勵的話都說不了一句。
紀錦繡對紀煥的鬆口並不意外,早在兩人還沒有成親的時候,她就旁敲側擊試探出了這嬌滴滴小姑娘在紀煥心裡的位置。
不然也不能找上她。
紀錦繡壓了壓唇,心裡一口鬱氣憋著不上不下,若不是當年昌帝沒有容人之量,輕信他人之詞,半句辯駁申冤的話也聽不進去,她與趙謙,本該是門當戶對的神仙眷侶。
她不用苦等十數年,他亦不用東躲西藏如過街老鼠一樣見不得光,他們本不用這樣的!
以至於到最後,他與她都成為了自己最厭惡的那類人。
若是能好好地活著,誰會做這種叫人唾棄不齒的事呢?
紀錦繡眼神更凌厲幾分,大理寺那邊很快就來了人,正是當年輔助陳申調查左將軍謀逆一案的老臣,許是活得久了見得也多了,他藏住內心的驚愕,伏案埋筆疾書,最終將兩張宣紙填得滿滿當當,畢恭畢敬呈到了紀煥手裡。
紀煥面色陰鷙,眼底寒冰,只瞥了一眼那上頭的內容,便轉手拋在了那趙謙的身上。
後者眼底泛起千萬重波瀾,雙手捧起那兩頁薄紙,身子佝僂,手裡頭像是捧了千斤重的東西,激動得身子都不受控制地抖。
二十年前定罪是兩頁薄紙,毫無道理可講,二十年後沉冤昭雪,又換來兩頁薄紙,卻是以他摯愛之人性命換來的。
紀煥何等人物,今日這一出鬧下來,他與錦繡一個人也走不脫。
命數早早就定了。
片刻後,趙謙冷靜下來,他將那兩頁紙珍而重之疊放進了袖袍,而後站起了身,對著紀煥道:「勞煩陛下解下枷鎖。」
他這話自然而平靜,紀煥似有所感,眼皮子一掀,一側跟來的守衛手掌攤開,露出那柄小小的銅鑰匙,拿起來一擰,趙謙身上那副枷鎖便應聲而開。
他拖著腳鏈,一步一聲響走到紀錦繡跟前,披散墨發下的臉龐瘦削溫潤,後者看得恍惚,還未回過神來,握著匕首的手就被他握住了。
「四哥哥,你想做什麼?」
紀錦繡聲音低啞,神情不解。
因為趙謙握著她的手緩緩將那匕首從陳鸞血跡殷殷的脖頸間挪了開來,這讓紀錦繡心裡有種不好的預感。
她現在還不能將人放了,趙謙還沒有好好離開這皇宮。
「錦繡,我累了。」
趙謙聲音釋然,「仇也報了,冤也申了,我獨活沒有意思。」
紀錦繡愣怔片刻,淚如雨下。
他是人間一縷不羈的風,朝她刮來,不過一眼,便引她痴醉念了一生,用盡全身氣力挽留也沒能修成正果。
匕首緩緩挪開,最後噗嗤一聲刺進肉里,趙謙這時候才因為劇痛皺了一下眉頭,笑得很有些猙獰,「錦繡,來世若不為趙家子弟,該換我護你無虞半生。」
為了趙家,為了當年的舊事,他一生都在奔波算計,手裡染了許多鮮血,最終也沒有活成自己想要的那番模樣,反倒辜負了待他真心一片的人。
匕首上殘存兩人血液餘溫,像是隆冬時節開出的一朵緋紅花,紀錦繡又哭又笑地點頭,抱著他緩緩地倒了下去,姣好的面容上儘是滿足之色。
紀煥閃身上前,一腳將那匕首踢得更遠,把一直被紀錦繡挾持的小姑娘拉了出來。
陳鸞僵直身子站了足足三個時辰,雙腿都在細細打顫,神經繃緊時倒不覺得有什麼,現在看到眼前之人相依倒在血泊里,腦子裡的那根弦被狠狠撥動,身子軟噠噠落在了紀煥的懷裡。
涉及兩代人的恩怨情仇,今日終有個了結了。
蘇嬤嬤跑過來才要說話,便眼尖地瞧見了陳鸞裙擺底下緩緩沁出的猩紅色,腦子一懵,像是炸開了幾朵煙花一樣,她聲音陡然尖了起來:「娘娘……娘娘見紅了!」
「太醫,太醫呢?
!」
一陣兵荒馬亂後,好歹沒又出什麼岔子,陳鸞躺在雲綢絲花團墊褥上,整個人如在夢中一樣暈乎乎的提不起什麼氣力,只太醫的聲兒在耳邊嗡嗡的響。
「……皇后娘娘受了驚嚇,脖子上受了些傷,又站了那麼久,這才有些動了胎氣,臣已開了安胎的方子,每日按時服藥便可,皇上不必擔憂。」
雖先前她心底就有了數,但這會聽太醫確認,心情到底不一般些。
她竟真有了孩子。
紀煥眉心終於舒展了些,聲音溫淡:「皇后有孕幾月了?」
「尚不足兩月。
這頭三月是最危險的時候,忌諱頗多,不可太過操勞傷神,心浮氣躁,但只要身邊人仔細伺候著,再不出什麼岔子就沒事兒。」
陳鸞劫後餘生,聽了這話也放下心來,只心裡記掛著另一件事兒,是怎麼也放心不下的,她側首望向那太醫,聲音啞得不像話:「公主如何了?
可有好轉的跡象了?」
那太醫偷瞥了眼身側的帝王,縮了縮脖子,戰戰兢兢開口:「回娘娘,三公主氣息微弱,現在還未緩過來。」
他頓了頓,突然道:「恕微臣直言,三公子底子實在太弱,若是到今夜子時還沒有轉醒,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死一般的寂靜。
陳鸞張了張嘴,最終也說不出半個字,她頹然地垂下手腕,最後還是紀煥開了口,道:「盡全力醫治,所需藥材皆用最好的。」
可事實上,這根本就不是藥材的事兒。
那太醫肅著臉點頭頷首,彎著腰退了出去,將空間留給帝後。
紀煥上前三兩步坐在床沿上,臉頰半面浸在陰影里,薄唇壓成一條直線,神情是陳鸞看不破的複雜。
「皇上。」
陳鸞伸手扯住他的袖口,聲兒低弱,帶著絲縷的輕顫,顯然還沒完全從那事中緩過來。
「是朕不好。」
紀煥反握住她冰涼的指尖兒,入手是沒骨頭一樣的軟,他眸中墨一樣的濃黑散了些許,聲音低醇暗啞,神情間懊惱之意不加掩飾。
「胡說。」
陳鸞緩緩挪了挪身子,離他更近一些,眷戀地蹭了蹭他溫熱的大掌,道:「她竟能為了個趙謙做出這樣的事兒來,你我皆想像不到,哪兒能怪你?」
他也只是個凡人,並不能預卜先知。
就連專護帝王安全的暗衛都分了一半守在她身邊,包括後來被紀錦繡要挾,種種言行,步步退讓,這個男人待她當真無話可說。
陳鸞轉念又想起紀錦繡和趙謙雙雙倒下的一幕,心中複雜唏噓,這世間當屬情字最傷人。
「皇上準備如何處置錦繡郡主?」
趙謙是死了,可那匕首沒有傷及紀錦繡心脈,紀煥命太醫給她包紮了傷口,顯然是不打算就此結束的。
紀煥的臉色十分難看,他薄唇繃成一條直線,聲音冷得像是摻了冰渣:「禁衛軍已將趙謙拖去了亂葬崗,紀錦繡被時時看守,褫奪郡主封號,貶為庶人,流放三千里。」
「她不配姓紀。」
陳鸞眼瞼微垂,心裡半分同情也沒有,為了這麼個喪心病狂的男子,不顧父母和定北王府的名聲,亦不看在昔日昌帝對她多有疼愛,紀嬋更是叫了她多年堂姐的份上,毅然決然地給紀嬋餵了那等要命的東西。
單單說這,便儼然是不忠不義不孝之人所為,更遑論後邊還緊跟著挾持皇后,逼迫天子的一連串罪名,就是定北王夫婦重返人間,也不敢為這樣的子女求情。
紀煥眯了眯眼,手掌緩緩收攏握緊,道:「若紀嬋今夜還醒不過來,朕活活扒了她的皮。」
提起紀嬋,陳鸞的眼淚水眼看著又要掉下來,她用力地眨了回去,憋得鼻尖都泛了紅,只聲音里的哭腔無從掩飾,實實在在顯露出來:「嬋兒怎麼辦?
若是真的醒不過來……」
她不願再想下去。
分明前幾日見著還是鮮活的人兒,這會就成了那副模樣,她身子本就弱,太醫那話說得真叫人覺著膽戰心驚。
紀煥默了半晌,將人虛虛摟在懷裡,聲線罕見的帶上了點脆弱,「鸞鸞,朕是真的怕了。」
那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無力感,胞妹中毒不省人事,髮妻受驚險些落胎,他身為帝皇,一則不能護人周全,二則不能叫人起死回生,只能眼睜睜干看著,那種滋味,令他下意識就想起了前世陳鸞躺在他懷裡氣息全無怎麼喚也喚不醒的時候。
夜晚,星子閃爍,月色朦朧似水,妙嬋宮的主人還是沒有度過危險睜眼醒過來,反倒是迎來了袁遠。
當時陳鸞喝了藥實在撐不住睡了過去,紀煥聽人來稟後踱步走了出去,左腳才踏出門檻,迎面就是一道凌冽的拳風,他掀了掀眼皮,閃身躲過。
胡元也反應了過來,忙不迭攔在紀煥跟前,問:「太子這是做什麼?」
袁遠臉色很不好看,他剛剛去看了紀嬋,也拎了太醫一一問過情況,一顆心沉到了谷底,因為加急趕路疾馳而來,他眼底布著駭人的細紅血絲,一字一頓,咬牙切齒,「人呢?」
紀煥多多少少能理解他此刻的心情,他皺著眉冷靜地回:「死了一個,丟去了亂葬崗,還有一個關進了牢里。」
今日死在暗衛手裡的昔日左將軍部下足足有十人,個個都是一等一的好手,但或許還有個別漏網之魚逃出生天,這些都是紀煥要查清楚的。
紀錦繡是唯一的突破口。
所以她暫時還不能死。
袁遠輕嗤一聲,盯了他一會,直言道:「將人交給孤處置。」
紀煥劍眉深皺,坦言道:「朕還需三日,三日之後由你處置便是。」
袁遠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拂袖而去,徑直回了妙嬋宮。
方涵聽著那人桀驁的話語,忍不住道:「皇上,這晉國皇太子也未免太囂張了些。」
就是晉國的老皇帝也不敢和萬歲爺如此嗆聲說話,這皇太子倒真應了那邊那些流言流語,目下無塵,孤高桀驁,也只在三公主面前性子才軟和些。
紀煥食指修長,目光晦暗幽深,整個人浸在月色里,墨發衣冠上都鍍上了一層銀光,過了許久,他漫不經心開口:「改日你去與他對練一番,便不會覺著他囂張了。」
胡元登時有些憐憫地看著方涵。
且不說別的,就晉國那些心比天高上下蹦躂的皇子們,哪個沒在袁遠手下脫過幾層皮?
當一個人實力強到一定程度時,說了什麼做了什麼,那都不叫囂張,那叫有本事。
紀嬋當天夜裡還是沒有醒過來,到第二日雞鳴之時,呼吸便一點點弱了下去,精緻的小臉上布著詭異的青白之色,太醫們均束手無策,只說光看個人造化,袁遠也就這樣陪著她熬了一宿。
素來最愛乾淨的男人一路風塵,連澡也沒洗,眼睛都不敢閉一下,生來風流的桃花眼也失了神韻,眼皮子下綴著兩團烏青。
終於在東方照出第一縷光時,紀嬋身上的高熱退了下來,身子慢慢變涼,袁遠緊緊地抓著她的手,卻又覺得怎麼都抓不住她,最後低著頭,眉一皺,一滴淚順著眼角而下,滴落在冰涼涼的地面上,暈開了一小團。
他頭一回如此清晰的意識到,他再也抓不住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