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2024-09-04 18:20:08 作者: 畫七
  第76章

  這塵世間最叫人無能為力的,恐怕便是人之生老病死了,縱使身居高位,權勢在握,也斷免不了這些困苦,所以古往今來,有那麼多的帝王都在尋求長生不死,方法用盡。

  三足金烏銅爐里燃著梨花香,因太醫說著屋裡要通風散氣,南邊的小窗半開著,外邊兒天泛出魚肚白的亮色,正對著窗子的兩棵桂花樹綠得發亮的葉片上露珠漣漣,風一吹而過,那水珠就隨著三兩米黃小花無聲落地,消彌在土裡。

  這一夜難熬,紀嬋額頭滾燙,袁遠親自去打了水來一遍遍撤換帕子,那溫度卻還是降不下來,可就在方才,那溫度突然一點點將了下去。

  他明明用盡全身力氣去握著那隻纖細的小手,卻暖不了她一絲一毫。

  那種感覺,宛若凌遲。

  袁遠終於慢慢鬆了手,他坐在床沿上,原本俊逸風流一張面孔現在染上了憔悴,疲憊頹然之色無從掩飾,他的身子微彎了下去,聲音近乎咬牙切齒:「紀嬋……」

  「你這回著實太過分了。」

  袁遠說到最後兩個字,話語中到底又蘊上幾縷無奈,男人一雙含情風流桃花目向下耷拉著,皺出很深一條褶子,而眼尾的那抹猩紅與這張瀟灑不羈的面孔格格不入,顯得突兀又沉重。

  「你若是不想嫁,我便再不強求你了。」

  「你別用這種方式嚇我。」

  床榻上的人靜靜地躺著,對此並沒有半分回應,無動於衷,一慣的沒心沒肺。

  袁遠仰了仰頭,撫著床沿的大掌微有些不穩,只要稍微一閉眼,他腦子裡就是這些年兩人的點點滴滴,他和嬌蠻小公主的初次見面,以及其中的重重誤會,再後便是他接連三次的求親,再到這回他心花怒放準備回晉籌辦婚事。

  而那個幾日前在桂樹下難得紅著臉親口應下這門親事的女人這會人事不省。

  他所以為的守得雲開見月明不過是另一重的絕境,前方再無路可走。

  她身子弱成那樣,太醫已幾次三番暗示了某件事情,他卻怎麼也接受不來。

  他想,這世上怎麼會有這樣會折磨人的女子?

  從始至終將他吃得死死的,袁遠想,這可真他媽叫人難過啊。

  良久,袁遠不知想到了些什麼,勉強勾唇自嘲地笑,聲音艱澀:「早知道孤當初就該接下白家的好意,現在好了,一輩子都過不去了。」

  她今日若真去了,這道疤就將一輩子橫亘在心尖上,輕輕一觸,鮮血橫流。

  紀嬋自萬重混沌深淵中清醒過來聽到的第一句便是這樣的話,胸膛處仍在火燒火燎的刺痛,嗓子也幹得直冒煙,再聽到他啞得如鴨子一般的聲音,不由艱難出聲:「若真這般後悔,現在還來得及更改。」

  因為這低低弱弱的一聲兒,袁遠心跳驟停,下一刻猛的低眸,床榻上的女人瘦得厲害,但眼睛總算是睜了個半開,呼吸間已見順暢。

  他默了片刻,言語不發,只慢慢俯身將人狠狠抱住,像是刻意壓著情緒,聲如沙礫般的粗啞:「紀嬋,你能不能讓人省點心?

  「嚇死老子了。」

  紀嬋認識這人多年,從來一副風度翩翩的君子端方面孔,這還是頭一回從他嘴裡聽到這樣粗俗的詞語,直到她眼神掃過男人長出胡茬的憔悴面孔,再停滯在眼尾的猩紅上。

  心就這樣慢慢軟成了一灘水。

  紀嬋呼吸慢慢平復下來,她有些不適地輕咳幾聲,太醫復又來瞧過,均是一臉的不可思議,細細檢查之後,才道毒性已清,這幾日注意些,便無大礙了。

  這一般的劫後餘生來得出乎所有人意料,紀煥與陳鸞也得了消息,只後者需臥床靜養,便沒有過來。

  紀嬋這時候才知後頭發生的事情,慘白的面上登時暈開兩抹潮紅,被氣得心窩發疼,眼神冰冷,一隻纖細的手搭在床沿上,不勝楚楚。

  「這麼說,我方才氣息全無,所以你以為我已去了?」

  她又喝了碗藥,苦澀的滋味在舌尖漫開,她眉頭緊鎖,直到又含了塊蜜餞才稍稍緩過來,目光落在壓根沒打算起身離開的男人身上。

  一晚上,袁遠經歷了平生頭一回大起大落,心中滋味只有自個清楚,他這會倒是又沒臉沒皮起來,兀自捉了那隻如玉一般寒涼的手,啞著聲回:「可不是?

  直挺挺地躺了一夜,好容易天亮了,你氣也沒了。」


  紀嬋似笑非笑地動了動手腕,袁遠卻裝聾作啞的怎麼也不鬆開,她心中覺著好笑,意味深長地開口:「方才你悔不當初,覺著當年就該接了白家的那份好意,可是當真?」

  袁遠眼皮子驟然一跳,身子微僵,而後滿不在意地壓壓唇,道:「白家那個小姑娘若是配了我,只怕膽子都要嚇破,哪有嬋兒這般得我心意?」

  紀嬋清楚是這人慣愛嘴上逞能的,她喝了藥,又開始昏昏欲睡,眼皮子都慢慢耷拉下來,袁遠生怕她又無聲無息的像方才那樣嚇他,時不時捏捏她青蔥一樣的手指,沒話找話說。

  許久,紀嬋隱忍地皺眉,聲兒噙著些散漫意味:「你今兒是當真準備在我這宮中住下了?」

  袁遠對此不置可否,又捏了捏她瑩白剔透的指骨,半晌才開口,「紀嬋,我還是有些怕。」

  「不若你再罵我幾聲吧。」

  這宮裡他自然是不好多待,紀煥真要動怒起來沒人承受得住,但紀嬋這樣的情況,他只要離開一步就覺得心下不安。

  紀嬋一愣,旋即被這話氣得笑了起來,睡意也散了些,她索性睜開了眼,問:「你這話說的,我何時罵過你?」

  提這等奇怪的要求,這人怕不是腦子不正常了?

  袁遠頓了頓,道:「我曾見你罵過安武侯世子,聲音好聽極了。」

  驕橫得像帶了刺的玫瑰一樣兒,字句犀利聲音卻沒什麼力道,罵起人來都帶著一股子居高臨下的散漫慵懶,那安武侯世子聲都不敢吭一下,她卻還惡人先告狀,諷刺完就暈在了隨行宮女的身上。

  當時那場景,當真是有趣極了。

  紀嬋聽了他這話,頭一回生出了些無力感,她身子微縮,腹中依舊殘留著灼熱之感,並沒有接男人之前的話,反而問起另外一件事,「你方才哭了?」

  她聲兒有些遲疑,想來也是覺著哭這個字眼和他是萬萬不搭的。

  袁遠重重地捏了她手掌一下,面不改色地否認:「自然沒有。」

  紀嬋於是輕嗯一聲,沒再開口了。

  妙嬋宮一片寂靜,時間漸漸流淌,不知什麼時候,天空上蒙著的那塊巨大灰幕被一雙大手猛的撕開,遠邊兒太陽露出了個頭。

  紀嬋這下是真的有些耐不住翻了個身,眼皮子都耷拉下來,卷翹的睫毛低低地垂在眼皮子下方,像柄小扇子一樣整齊地落著,「你不是已在回國的路上了嗎?

  這般趕回來可有何影響?」

  「不礙事,等你身子養好了,再帶你一道回。」

  紀嬋眼睛又睜了條縫,沒理會這人的胡言亂語。

  她再怎麼說也是大燕公主,哪有在晉國出嫁的道理?

  她手指尖微涼,捉了他溫厚的大掌貼在一側臉頰上,男人目光驟然幽深,手掌上常年習武而磨出的老繭蹭過細嫩的肌膚,驚得他脊背挺直,身子緊繃。

  他們從未靠得這般近過。

  「別吵,有些困,肚子疼。」

  就這麼算是敷衍的一聲兒,因著那顆甜棗著實甜到了心裡去,高傲到天上去的男人竟就真的噤了聲,只那隻手半分沒有抽開,愣是叫她枕了足足兩個時辰,直到太陽升到正中,他才輕手輕腳起身去了御書房。

  胡元對這位皇太子算是熟悉,見他來了,不急不慢地迎上去,笑得恰到好處:「皇上正在處理政務,太子有何事,老奴先進去通報一聲兒。」

  袁遠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倒也真的沒再往前了。

  旁人不知道他們兩的關係,胡元卻是從小跟在紀煥身邊,與他沒少打交道,哪回他進去還需要通報的?

  晉國的軍機要地,他紀煥不也是說闖就闖的?

  不過是昨夜他情急了些,說的話也不算客氣,這人成了精,替主子出口氣呢。

  御書房中,紀錦繡被五花大綁著跪在地上,不過一夜的功夫,身上已沒了完整的地兒,精神也算不上好,滿臉憔悴,嘴唇上布著密密麻麻的咬痕,看上去觸目驚心。

  不過兩月,從高高在上的錦繡郡主到犯上作亂的階下囚,這是她自己選的路,不過如今心愛之人已死,心也枯成了灰,肉體上的疼痛折磨倒越發麻木了。

  紀煥手裡捻著紫檀手釧,一顆顆轉動著手裡的珠子,半晌才抬了眼皮看她,問:「說還是不說?」

  紀錦繡目光渙散,她抬眸看著自己這個表弟,像是頭一回認識一般,片刻後才低低地笑,搖頭道:「我說了皇上不也還是不信?」


  「這倒也是。」

  紀煥點頭頷首,面色陰鷙森寒,「當初左將軍府的殺令是父皇下的,你錦繡郡主三十多年的榮華富貴,錦衣玉食也是父皇給的,你若當真有那樣的骨氣拒絕這一切殊榮恩寵,也還算是有骨氣,能叫人高看幾眼,可你一邊享了這份待遇一邊自視清高,這叫吃裡扒外。」

  紀錦繡胸膛起伏几下,最終也沒有說什麼,自從趙謙死後,她便一直是這副模樣,不言不語的就連用刑的時候也不多吭一聲。

  「沒有撬不出來的話,只是打得不夠狠罷了,此人就交給孤吧。」

  袁遠從外間走了進來,笑聲清寒。

  紀煥皺眉,將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眉心舒展開來,問:「無大礙了?」

  「服了藥,現在睡下了。」

  因著昨夜的失禮,袁遠的聲音尤為溫和些,清醒過來之後,自然女人和兄弟缺一不可,兩者又是兄妹關係,紀嬋和他成婚之後,他還得叫這位一聲大舅哥。

  紀錦繡也是認識袁遠的,她目光平和,聽到紀嬋沒事的時候,心裡突然鬆了一口氣,又覺得有些不值。

  她和趙謙兩條人命,就連拉個人陪葬都做不到。

  許是她的表情有些遺憾,袁遠的臉色也變戲法一樣陰了下來,他幾步走到紀錦繡跟前,笑意滲人,「孤的私牢里一百六十三種刑法,郡主定十分歡喜。」

  昨夜妙嬋宮那邊鬧得不安生,紀煥也沒閒下來,禁衛軍盡皆出動,終於確認當年左將軍府的殘黨一個不剩,隱患不再,紀錦繡留著自然也沒什麼用處了。

  他雙手負在身後,有些不耐地道:「人就交給你了,收拾好了趕緊滾回晉國去,天天在朕的宮裡晃悠,礙眼。」

  說罷,他的目光又落到紀錦繡慘白的面龐上,饒有興味地道:「你的懲罰遠不止於此。」

  紀錦繡茫然地抬眸,不明白他的意思。

  她孑然一身,也只有這條命能稍稍平息帝王怒火了,郡主府也沒什麼親人好友可以連累的。

  「朕已下令,削去定北王爵位與封號,往後凡史策上提及,定北王功勳蓋世之後該加上一句奈何其女不孝,禍及家門。」

  「你的父親身上也流著你最為不齒痛恨的紀氏的血,你說黃泉之下,他們得知此事,該是何表情?」

  紀錦繡眼底泛起漣漪,她掙扎著挪動身子,聲嘶力竭地喊:「你怎麼能?

  我父親母親為大燕戰死,立下汗馬功勞,大燕百姓無不敬仰稱讚,你怎麼能如此作為?」

  「是。」

  紀煥坦然承認,眼帶譏笑,「可你父親的蓋世功勳,一世英名,全部被你敗掉了。」

  「他們在沙場浴血殺敵,為你搏了半世榮華無度,父皇待你如何大家也是看在眼裡,你不也是因為這樣的緣故才敢肆意妄為,百無顧忌的嗎?」

  紀錦繡徹底慌了,她不停地嘶喊,最後喉嚨都啞了,御書房裡站著的兩個男人眉頭都不見皺一下,看跳樑小丑表演一樣,她終於泄氣,癱倒在冰冷的地上。

  這個時候,她突然後悔了。

  只是好像後悔也沒有什麼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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