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燁當然沒有回來。
她在泰華公司的接待小姐給她的海報上看到,音樂會八點開始,怎麼的也得有二個小時,現在才九點剛過,正是演出精彩的時候。不知道華燁有沒記得買束花?
換鞋、開暖氣,把電視打開,音量調到很高。快要新年了,主持人一個個象磕了藥,一開口就情緒激昂。
為什麼別人的快樂來得都那麼容易呢?
陶濤站在蓮蓬頭下,眼淚和熱水一同嘩嘩流下。
穿了浴袍出來,聽到手機在包包里叫個不停。
左修然還在辦公室,聲音疲憊,四周很安靜,連敲擊鍵盤的聲音都清清楚楚,「我剛開完會回來,還沒吃飯,吸了一下午的二手菸。」他向她抱怨。
「嗯。」她緊咬著嘴唇,不敢多說話,生怕下一刻自己強行抑制的情緒突然漫出,她會控制不住的放聲大哭。
「基礎設備的安裝算是完美結束,但主設備的安裝程序,我今天細看了下,還有些問題,我明天要回北京一躺,和那邊的德方工程師探討探討。培訓的資料我發在你郵箱裡,你明天把它校對、影印出來,發給安裝人員和操作人員。」
「嗯。」
「今天怎麼這樣深沉?」左修然調侃道,「是在被窩裡給我打電話,不方便?」
「不是。」
左修然停頓了下,輕輕一笑,「你這笨手笨腳的毛病什麼時候能改呢?電腦也沒關,門也沒鎖。這次又開始關心心臟問題了?」
她下午在健康網上查看心臟病的發病症狀和一些急救方式,準備列印出來給保姆阿姨,如果媽媽一旦發病,保姆也知道該怎麼做。後來接到葉少寧的電話,心就亂了,什麼也沒做成。
「對不起。」
「喂,你在給我堆積木嗎,一次多一個字。我坐下來了,你說吧,是誰心臟不好?」
也許是天冷,也許是夜太靜,也許是此刻太孤單,也許是他隨意的語氣背後悄無聲息的關懷,淚,一滴,又一滴,再一滴,然後成串的滴落地衣襟上,最終她泣不成聲。
左修然顯然聽出來了,開始沉默,任她哭得氣都接不上來。
她好不容易緩過氣,「我----媽媽----」真好,她終於有了一個光明正大痛哭的理由。
他嗯了一聲,沒有多問,然後便掛了電話。
華燁回來時,她眼睛紅腫得象只小兔子,對著電視屏幕發呆。
「出了什麼事?」華燁大衣也沒脫,忙走過來摸她的臉,她發現他的手很冷,身上沒有一點菸味和酒味,味道很清爽。
「看了劉德華演的《童夢奇緣》,很傷感。」她站起身,幫他掛好大衣。
華燁擰擰眉,去餐廳給自己倒了杯熱茶,「是個悲劇嗎?」他好象很開心,嘴角彎著,眉宇間有某種溫柔的東西輕輕蕩漾。
「嗯,一個小孩子吃了一種快速成長的藥,在一周之內變成了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他以為長大之後,就可以不要回家,不要上學,不會被別人欺負。可是在這一周中,他發現其實並不是這麼一回事,大人也有大人的煩惱,大人也有許多解決不了的事。長大的代價,是失去從前你以為不值得但以後再也不會擁有的東西。」
「哦!」華燁漫不經心地聳聳肩,感覺這個故事有點說教,並不傷感。「很晚了,早點上床吧!」
他轉身進臥室拿睡衣沖澡。
「老公,你有想過我蒼老的樣子嗎?」她喊住他。
他回頭看她,笑了,「不就是頭上多了點白髮,眼角多了點皺紋嗎?還能是什麼樣,我說不定就成了一糟老頭。」
有一天,她白髮蒼蒼、步履蹣跚、笑起來滿臉皺褶的樣子,他會看到嗎?
「幹嗎這樣看著我?」她兩隻大大的眼睛,瞪得溜圓,眨都不眨,華燁挑眉問道。
「我想像不出你是糟老頭的樣子。」她慢慢地向他走近,她想他們有可能走不到那一天了。
「傻樣,那麼遠的事幹嗎操心?」他揉亂她的長髮,很難得的主動抱了抱她,「乖,去睡吧,我馬上來!對了,明天是張弘的生日,我下午沒事,先過去和他們打牌,你下班後直接過去,在我們常聚會的那家會所。」
一些隱匿的事如春天急於萌芽的小草,泥土怎麼能成為她的阻礙呢!她沒有力氣去猜測,去拭探、觀望,那就迎面而上!
今天,周子期的話有可能只是一場毛毛雨,張弘的生日,將會是大雨滂沱。
無所謂,反正已經淋濕了。
「好!」她點點頭。
心裏面煩亂,連老天也跟著不配合,從早到晚的一場大雪,據說是青台氣象史上三十年未見過的,將整個城市再次籠罩在一片白茫茫中。從高樓里望外看去,整個青台市仿佛是用銀粉堆成的水晶世界。新聞里說,高速公路關閉,多架航班取消,省道上多處發生車禍。
左修然的航班是早晨的,陶濤打他手機,手機不在服務區,大概已經到達北京。一整天渾渾噩噩的,也不知忙了什麼。稍微回過神,都到下班時間了。
天寒地凍,計程車的生意好得很。在公司門口站了好一會,也沒攔到車。風透過圍巾鑽進脖子,感覺心口都冰涼一片,低下頭看到自己的睫毛在臉上投下陰影,不禁嘆了口氣。
很想很想回家!
可是當一輛豎著「空車」牌的計程車經過時,她還是舉起了手,向司機說了會所的地址。
窗外霓虹閃爍,她看著一輛輛車子如蝸牛般在眼前一輛一輛地閃過,心也跟著一上一下地起伏,好似前往一個陌生的地方,遇到什麼人,發生什麼事,不敢猜想,只能交給命運。
張弘是個極腐朽的傢伙。這家會所和彩虹酒吧一樣,在青台也屬於最高檔的。裡面有室內網球場、溫水游泳池、桑拿浴室,還有音響效果最好的K歌房,在那裡,可以吃到最正宗的法式大餐,也能品嘗最地道的巴西咖啡,如果你是個傳統的人,你也不會失望,這裡川菜和淮揚菜也非常有名。
走廊的光線有些昏暗,牆上嫣紅的小探燈,照得那精緻的玻璃底磚越發玲瓏剔透。穿著黑西服的侍應生把她領到一個大包廂,替她推開門,然後微笑離開。
華燁和張弘幾個男人圍著桌子打牌,另外兩個男的與三個女人在唱歌,經藝獨自坐在角落裡發呆,聽到門響,眾人抬起頭,看見是她,依舊打牌的打牌,唱歌的唱歌,只有華燁問了句:「路上好走嗎?」
她笑了笑,「挺順利的。」走到他身邊坐下,對著張弘點了下頭,「生日快樂!」
張弘咧了咧嘴,「謝謝嫂子的禮物,真是太破費了。」
「這叫放長線釣大魚,明年華燁生日,你得還個大人情。」坐在華燁身邊的一個男人斜睨了下陶濤。
「那是當然。」張弘懶洋洋地挑了挑眉。
華燁的運氣不太好,一把的爛牌,面前的籌碼所留無幾。
張弘贏了不少,笑得眼都細了,他抬起頭,對陶濤說,「你來替我打幾把,我還有幾個電話要打。」
她牌打得不錯,而且都是熟悉的人,也就沒推辭,與張弘換了個座。
「子桓,到哪了?我這人全到齊了,就差你們樂隊幾個弟兄,幹嗎,幹嗎,矯什麼情,給哥們個面子,快點!」張弘合上手機咂咂嘴,「真受不了你們這些個有婦之夫,讓你們出來吃個飯好象攀高山似的,有那麼難嗎?哦,嫂子,你別介意,我沒影射你,在這方面,嫂子是做得最好的。」
陶濤低下眼帘,淡淡笑了笑,到是華燁瞪了張弘一眼。
張弘擠擠眼,站起身,拉開門。服務生正好進來倒茶水,剛關上的門又被拉開,張弘的聲音清清楚楚從走廊上飄了進來。
「為什麼不來?這是我的生日,和別的人有什麼關係?你昨天首演,朋友們把所有的事全擱下,給你捧場、送花,你連杯茶也沒請我們喝。我的生日,你不來是不是太說不過去了?朋友們很多,又不是只有那麼一兩個,有什麼不好?嗯,外面在下雪,沒事,我找人去接你,這下總可以了吧!不准說不,一會見。」
服務生倒完茶出去,張弘拉住,「通知餐廳,我們這就過去。」然後進來,吆喝著一幫人出了包廂,轉戰餐廳。
女人少,男人多,於是分成兩桌。男人們坐了一張大圓桌,女人們圍坐一張長餐桌。餐廳特地做了長壽麵和蛋糕,中西結合。
經藝被安排在大圓桌那邊。
服務生點蠟燭時,蕭子桓和樂隊的四個成員到了。看到陶濤,他撇了下嘴,算是招呼。陶濤笑著揮手,發覺一向風流倜儻的蕭子桓憔悴不堪,想必和陶嫣然的戰爭還沒結束,笑容都那麼的苦澀。
剛剛一臉無神的經藝陡然精神一振,冷眸都泛出了水光。
剛坐定,服務生從外面又領進一人,餐廳內響起稀稀落落的掌聲。
許沐歌抱著一束花,向眾人微笑頷首。張弘過去,幫她把大衣掛好。裡面是一件雪白的高領毛衫,襯著如墨的長髮,整個人散發出冷艷的高貴氣質。
「這麼突然,我什麼都沒準備,只好這樣匆匆忙忙來了。生日快樂!」許沐歌把花束遞給張弘。
張弘受不了的聳聳肩,把花束隨意地往沙發上一扔,「竟然給一個大男人送花,你沒搞錯吧!來晚的人,罰酒三杯。」他拖著許沐歌走向大圓桌。在經藝的旁邊恰巧有個空位,那個位置與華燁之間隔著蕭子桓。
許沐歌也是爽快人,一口氣喝盡了張弘倒下的三杯白酒。喝完這才允許落座,座中的人紛紛誇獎她昨晚的演出多麼多麼的精彩,她謙虛地說:「有好一陣子沒登台了,其實昨晚很緊張,效果並不算好。為了這場演出,我練琴練得手指都破了皮。」
她張開十指,指尖纖細、修長,在指腹處,確有幾塊皮肉往外翻出。
自始至終,華燁都在與身邊的朋友輕聲交談著,誰進來,誰坐下,他都沒去注意。許沐歌則是與經藝不時的耳語,經藝不知說了什麼,她轉過身,向長餐桌上的女子笑了笑,當目光落到陶濤身上時,她的笑意擴大了。
菜一道道上來,很多,色香味俱全。陶濤沒什麼食慾,捧著一碟蛋糕,就這麼坐著。
這個時候,她已經很平靜了,一點都不激動。如同看到海嘯狂奔而來,回頭看看,後面是茫茫的沙灘,不管她用多大的力氣,也逃不過這場劫難,不如就泰然處之。
壽星張弘今晚很開心,來者不拒,不一會,便喝得臉如關公,站起身時,幾乎連酒杯都拿不穩。
陶濤看眾人都已敬過,這桌唯有她還沒去。她本來是喝果汁的,怔了怔,拿起紅酒也給自己倒了一杯,剛準備過去,後面侍應生慌慌地說:「小姐,麻煩讓一讓。」
她側過身,只見服務生一手端一隻偌大的盤子,盤中裝滿了排放得整整齊齊的對蝦。這種蝦,在這個季節,象這麼大顆,極其罕見,也只有張弘敢這般鋪張。
女人們不顧形像,伸出纖纖玉手,各捏了幾隻蝦放到自己的盤中剝了起來。陶濤看見不愛吃蝦的華燁也夾了幾隻過去,到是許沐歌看看自己的手,向一臉詢問的經藝搖了搖頭,端起酸奶杯淺淺抿著,神情意味深長。
陶濤突然有一點緊張,甚至覺得呼吸都不大順暢。
沒有讓她失望,差不多在同一個瞬間,華燁把剝好的蝦碼在餐盤中,手一抬,他還在與隔壁的朋友說話,頭都沒轉一下,那邊許沐歌已伸手接住,接著,他又把醋碟遞了過去,她接過,拿起筷子,夾著鮮美的蝦肉,蘸著醋,秀氣地吃了起來。
這一切是這麼的和諧,這麼的自然,不止是陶濤看到,經藝也看到,張弘也看到,還有別人也都抬起頭,可是沒有一個人臉露訝異之色,沒有一個人這樣的照顧、體貼有什麼不妥。
也許華燁並不是刻意,他習慣了。許沐歌練琴的手,必須保持指紋的敏感、光滑,不管是吃魚還是吃蝦、吃蟹,從來不動手,都是他剔好了給她。她接受得也很習慣。
只是習慣,沒有別的含義。
陶濤定了幾秒,直直地看向華燁,心頭一窒,無端端地打了個冷戰,叉子上的點心啪地掉到了桌上。
餐廳內的暖氣很大,陶濤的手心隱隱生出一層薄汗。她感到悶熱,氣都喘不上來,她拉開椅子,出了餐廳。
再呆下去,她擔心自己會為幾隻蝦鬧出什麼慘案來。
走廊上的空氣還是很悶。其實這麼高檔的地方,自然是有中央空調的,任何一處的溫度都是恆溫,濕度也是控制的,沒有道理會悶。
喉嚨乾澀,仿佛正被什麼東西堵著,上不下來,下去,可是一顆心卻陡然往下墜了墜,五臟六腑都被撞得隱約疼痛。
去洗手間洗了個冷水臉出來方覺好受點,走廊上還站著一個人。蕭子桓端著杯酒,跌跌撞撞地走著。她忙上前去扶他,「二哥,你又喝醉了。」
「誰說的,我----沒醉。」他對著她呵呵一笑,「嫣然說我的酒量很大,她是先愛上我的酒量,然後才愛上我。我呢,是-----先喜歡上她那雙長腿,然後才喜歡上她的身子。」
「二哥,別胡說。」有兩人端菜的服務小姐迎面走來,低著頭吃吃地笑,陶濤忙捂住蕭子桓的嘴。
蕭子桓推開她的手,只聽「咔嚓」一聲,是玻璃碎裂的聲音,她低頭一看,晶亮透明的歐式高腳杯被蕭子桓給生生捏碎了,酒灑在地毯上,瞬即染紅了一片。有一些細小的玻璃刺進了肉里,血順著傷口流了出來,不多,應該傷得不深,但依舊紅得很觸目驚心。他直直地盯著手掌,好象傷到的是別人,和他一點頭系都沒有。
「二哥,你的手----」陶濤嚇得握住他的手,急忙找人幫忙。
「不疼,這裡-----才疼呢!」蕭子桓拍通拍通地砸著心口。
「子桓,你去哪了?天----」經藝從餐廳跑出來,推開陶濤,抱住蕭子桓,「怎麼這樣不小心,服務員,快拿紗布、消毒水。不,我還是帶你去醫院包紮。」
「不要你管,你是誰?」蕭子桓掙扎得甩開經藝的手,往後退幾步,醉眼朦朧。
經藝柔柔地一笑,又走上前,「我不管你誰管你。我看你沒喝多少,怎麼一刻功夫,就醉了。別鬧,我們去醫院。」
「不去醫院。」蕭子桓象個孩子似的很固執。
「那去我公寓,我給你調你喜歡的雞尾酒?」經藝輕哄著,如同脾氣好好的妻子對老公般。
「不用了。」說話的是陶濤,她冷冷地隔開經藝,挽住蕭子桓的手臂。
「這是我和子桓的事,你別插手。」經藝不耐煩地瞪著陶濤。
陶濤迎視著她,「你是二哥的什麼人?」
「我們是朋友。」
陶濤嘴角慢慢泛起一個冷笑,「朋友的領域還真是廣。男女之間真的能做朋友嗎?不是打著朋友的旗號方便某些苟且之事吧!二哥有妻子,有父母,還有孩子,他有什麼事,好象輪不到你來關心!」
「陶濤!」經藝沒想到一向溫溫馴馴的陶濤會說出這樣凌厲的話,羞惱地瞪大了眼,「那你呢,對他這麼維護,不會是妒忌心作怪?」
陶濤微微一笑,沒有接話,而是從蕭子桓口袋裡摸出手機,翻到陶嫣然的號碼撥了過去。
「嫣然姐馬上就過來,二哥,我們去大廳里等。」她向耷拉著頭已經不怎麼清醒的蕭子桓說。
經藝表情扭曲地擋在她的面前,「你是在指責我嗎?」
「你一個未婚女子對人家老公這麼熱情,你不覺得不正常嗎?是的,愛一個人沒有錯,可是你愛的這個男人是別人的老公、別人的父親,你心裏面就沒有一點點障礙?你這樣處心積慮地把二哥留在你身邊,到底是什麼用意?告訴你,二哥不可能喜歡你的,因為你根本不懂愛。」
經藝怒到極點,「你以為你比我好?你搶了別人的男友做老公,就沒一點罪惡感?我告訴你,華燁以前深愛沐歌,現在深愛,將來也深愛,可就是與你之間多了一張證書,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和沐歌在一起了,你是不是很得意?你有沒有好好看華燁,你問問他過得開不開心?你去問問其他朋友,以前的華燁是什麼樣,現在成了什麼樣?華燁這一輩子最失敗的地方就是娶了你。可是你能用證鎖住他的人,能鎖住他的心嗎?」
這邊的聲響已經讓經過的服務生開始竊竊低語了,她低下眼帘,沒再看經藝,扶著蕭子桓走向大廳。
沒等多久,陶嫣然一身的風雪從外面走進來,看到蕭子桓一掌的鮮紅,愣住了。
陶濤吃力地幫她把蕭子桓扶上車,冷風一吹,蕭子桓有點清醒,睜開眼,擠了擠,「我怎麼----好象看到我老婆了,不對,不對----她才不理我呢!」
陶嫣然打開車門,讓他躺進后座,他帶血的手掌抓住陶嫣然,「老婆,老婆----我們別吵了-----吵一次,心就傷一次-----我真怕我會撐不住-----」
「這是幹嗎,別人在看呢!」陶嫣然眼眶紅紅的,掙開他的手,砰地關上車門,轉過身向陶濤道謝。
陶濤搖手,「嫣然姐,小心點開車。子桓哥其實還象沒長大的孩子,你別和他計較。」
陶嫣然無奈地笑了笑,上車離開。
陶濤怔怔地站在台階上,紛揚的雪花不多會便把雙肩染白了。「小姐,快進來!」門僮體貼地提醒。
她回過頭,看著奢麗華美的會所,身子怎麼也動彈不了。一股腥甜流到舌尖,她一驚,放開不知何時咬緊的下唇,無聲一笑,對著英俊的門僮點點頭。
門裡門外儼然兩個季節,她一時不能適應。
「陶濤,」手臂突然被人抓住,很用力,用力得她能感覺到一絲的疼痛,用手腕通過經脈一直傳到心裡。她沒有抬頭,盯著亂花的地毯,「我想回去了。」
「向經藝道個歉去。」華燁的聲音冰冷得象外面飄著的雪花。
「我做錯了什麼?」她神情平靜,聲音沒有波瀾起伏。
「她是我從小到大的朋友,你可以不喜歡她,但至少應該給她一份尊重。」一向鎮靜的華燁頭一次現出了急躁之態。
陶濤歪著頭,嘴角又浮出了那絲冷笑,「我有不尊重她嗎?」
「你剛剛沒有說過中傷她的話?她喜歡誰是她的自由,就是她的家人都無權指責,你又憑什麼指手劃腳?」
「你們還真是好朋友,」那個冷笑就象固定在她的嘴邊,她的嘲諷突然來得凌厲而直接,「個個都象皮條客。」
華燁不敢置信地看著她,胸口起伏不定,仿佛極力在壓制,但還是忍無可忍,抬起手臂,「啪」的一聲,陶濤的臉上出現了微紅的指印。
「你太過分了-----」
話音未落,緊接著一聲脆響,陶濤重重一記耳光揮在了華燁的臉上。她用力極大,自己的手臂都震得有點兒麻木。她細細喘著氣,手腳沒有了一點力氣。
華燁臉上儘是不敢置信。
「你又何嘗不過分!」她閉了閉眼,指尖如此冰冷,卻能感覺到他臉上發燙的溫度,嘴裡、心中有如吞咽了一大塊黃連。
「我們----」有兩個字已漫到嘴邊,當她看到許沐歌站在走廊的盡頭,又一點點地咽回肚中,無力地閉了下眼,轉過身,在門僮的瞠目結舌下,拉開門,衝進了茫茫風雪中。
一股冷風吹進來,華燁不由地打了個冷戰。
「燁,」身邊多了個身影,他轉過頭,許沐歌秀眉緊蹙,眼中滿溢著心碎的責備,「你怎麼會變成這樣的一個人?」
他沒有說話,只一動不動地看著她。
「小濤只是個孩子,耍個小脾氣,口無遮攔的說幾句氣話,你為什麼不能包容她一點?以前,你從來不會說重話,更不可能動手打人,你這是怎麼了?」
嘴角微彎,扯出一個譏誚的弧度,「你覺得從前我很好嗎?」
「燁!」她臉色微微發白,流露出一絲感傷。
「好又怎樣,結果我得到了什麼?」
「可不可以別再談論這件事,我已經得到了報應,這還不夠嗎?可是你現在很好呀,為什麼不珍惜?外面風雪那麼大,她連包包都沒拿,你不擔心?」
「我們夫妻之間怎麼相處,和你有什麼關係?你不要自作多情,以為我們是因為你而發生爭執。呵,你沒這麼大的影響力!」他神情激昂地一揮手,調頭往餐廳走去。
「燁,別做讓你後悔的事。如果小濤在外面遇到什麼事,你能心安理得地坐在這?」她仰起頭,深呼吸,然後幽幽地吐出一口長氣。
他身子搖晃了一下,回過頭,俊容好似痙攣,痛楚地擠在一起,「要我向你道聲謝謝嗎?」
她苦澀地一笑,「不要這樣刺人,燁,這不是你的風格。要說謝謝的人是我,昨晚那束花很美,我將它插在我的床頭,早晨一睜開眼就能看到。你對我都能這麼寬容,為何要和小濤計較呢?」
華燁無語,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走了。
她仍僵在原地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只見華燁穿著大衣,手裡拎著陶濤的包包,從餐廳急匆匆地出來。
她等著聽到汽車引擎發動的聲音,這才往餐廳方向走去。
一縷煙霧從廊柱後面飄來,「你腦袋沒進水吧!幹嗎提醒他,讓他看看這就是他娶的老婆有多上不了台面。」經藝板著個臉,挑挑眉,狠狠吸了一大口煙。
她笑笑,吐出一個字,「笨!」
「什麼意思?」
「女人,還是要有一些美德,該深明大義時深明大義,該善良時善良,該大度時大度。那個丫頭瘋瘋顛顛地跑出去,給車撞了或凍殘了,結局對誰有利?」
經藝瞪大眼,「天,我真沒想那麼遠。也是,那丫頭遇到不測,你更沒機會了。華燁那性格,啊,燙--------」香菸燃到了盡頭,她沒察覺,慌地一松,菸頭落在地毯上,很快就燙出了一個黑點。
「我現在也沒機會,所以-----」一步都不能走錯呀!
許沐歌盯著地毯上的黑點,「不過,今晚到是有點意外的收穫。」她向經藝微微一笑,「我們快進去吧,不然張弘又不高興了。」
「不高興的人是我,子桓走了。」經藝氣恨恨地咬了咬牙,該死的臭丫頭!
「你還是死心吧,蕭子桓不是你的那盤菜。」
「為什麼?」
「因為他心裏面沒你。你要是千方百計把他誘上床,我告訴你,怕是你以後和他連朋友都做不成。蕭子桓那種玩搖滾的浪子,是在花叢中滾過的。這種男人肯與一個女人結婚、生子,這個女人對他而言,肯定是與眾不同。你有自信能勝過她嗎?」
「我---------」經藝給她說得張口結舌,「我自身條件不比他差。我爸爸-------還是他爸的上級呢!」
許沐歌嘆息,白了她一眼,「要是他真為這個喜歡上你,怕是你也瞧不起他了!你真是無可救藥。」
經藝無助地眨眨眼,點點頭,確實是這樣。
對她而言,男人真的是太複雜的生物。
雪,太大了,一片片真的有如鵝手一般,隨著寒風,肆打著已經凍得麻木的臉頰。陶濤倚在一個唇膏的GG牌前喘喘氣,此刻,是不能回家的。這個家有她目前與華燁合住的家,也包括她以前和爸媽一起居住的家。她寧可就這樣在街頭流浪,也不想面對熟悉的人、熟悉的環境。
但這漫天飛雪,流浪好象不太可行,也許找個酒店住一晚,她習慣地去摸包,包包沒帶出來。口袋裡應該有打車去會所時找的一把零錢,當時心亂,沒放進錢包,全塞外衣的口袋中,應該有幾十塊,能幹嗎呢?
雪花中,一盞特別明亮的燈牌讓她的眼眸閃了閃。她閉了閉眼,吁了口氣。
厚重的玻璃門上凝結著密密的水珠,站在門口,就能感覺溫暖的氣體從裡面漫了出來。
櫃檯前一個微胖的女子漫不經心抬起眼,說道:「普浴十塊,桑拿五十。」
凍僵的手一時不能伸展,花了好長時間,她才掏出口袋裡的錢,遞給胖女人,「全給你,讓我呆到明天早晨。」
女人掃了眼皺亂的鈔票,上上下下打量著她,然後點了下頭,「行,你可以洗普浴,也可以去蒸桑拿。」
她選擇了蒸桑拿。
極寒到極暖,一悶一蒸,陶濤只覺得四肢發軟,頭暈目眩。她防止自己暈堂,忙起身向外走去。或許這一動作太猛,導致大腦缺血,整個人竟然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感到被人七手八腳地抬到更衣室的竹躺椅上,一圈女人在說她如何倒下,如何令旁邊的人受驚,嘈雜聲一片。有一個好心人,用干毛巾在她臉前扇著,她本能地緊緊抓著身上裹著的浴巾,以免從身上徹底滑落。
等到陶濤能夠睜開眼睛,慢慢支撐著身子起來時,除了一個打掃浴室的大媽之外,室內已空無一人。掃地的大媽說:「醒了!」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大媽並不過來扶她,只說:「穿好衣服出去喝點熱茶吧。」聲音里沒有多少關切。
她扶著椅背站起來,走到自己的衣櫃,眼前仍是金星直冒,沒辦法,只得又慢慢蹲下來,「幾點了?」一開口,才發覺嗓子又沙又啞。
「三點。」大媽沒抬頭,也沒多說一句。
三點,萬家燈火都在靜默之中,還有三個小時,天才亮,還有六個小時,才能去公司。陶濤撫著胸口喘氣,緩緩又閉上眼睛。
「不過收了你六十塊,給你蒸桑拿,還給你留宿,還被你嚇得半死,真是划不來。」七點,她走出浴室,老闆娘從櫃檯後面跑出來,嘀嘀咕咕。
她輕聲道謝。
「你這樣子能出門嗎?」老闆臉見她面色青灰,唇白眼昏,走路都在打飄,不禁有些擔心。
陶濤怔了怔,「老闆娘,能不能麻煩你再退給我五元錢,我----坐車去公司。」
老闆娘直眨眼,嚴重懷疑自己聽錯了。
「不然就借給我,我昨晚把錢全給你了,我沒帶包出來。」陶濤羞窘地咬著唇,懇求地看著老闆娘。
老闆娘撇下嘴,「看你身上這衣服也是個什麼牌子,怎麼淪落成這樣?」她自言自語,轉身從抽屜里拿出十元錢,「還有五塊在路邊給自己買個麵包吃吧!」
陶濤捏著皺巴巴的鈔票,默默掀開棉簾。
雪已經停了,風也住了,天邊恍恍然還泛出一絲紅色,但云層仍厚。積雪在腳下咯吱咯吱地響著,公車站台的座椅上堆滿了雪,等車的行人一個個裹得只留一雙眼睛了。
風從沒有阻擋的衣領灌下去,連心口都冰了。手在空氣中裸露一會,立刻又紅又青,她只得不住地搓手,不住地呵氣。
馬路對面走過一雙小情侶,兩人象扭麻花似的摟得緊緊的,女孩怕冷,手伸進男孩的口袋裡,男孩托在她的腋下,不知幹了什麼,她笑得咯咯的朝男孩轉過臉去,不歪不斜,男孩也扭過頭,穩穩地親了下唇,而腳下照直走路,照直閃避身邊的人,好像他們渾身都長著眼睛似的。
等車的人掃了一眼慌慌地就把目光挪開,陶濤卻象被他們膠織住了,眼珠一動不動,直直地看著。
心裏面掠過一陣強烈的心酸。
這才叫戀愛吧!從裡到外的愉悅,全副身心的信任,開心得把心裏面的幸福袒露在陽光下,向所有所有的人炫耀。
她好象從未體會過這麼甜蜜的過程。
為五斗米折腰,再嚴寒的天氣,上班族們還是在上班前幾分鐘一一走進了公司。沒有鑰匙開辦公室的門,陶濤先去後勤部找人拿備用鑰匙,回來時遇到龍嘯。龍嘯感冒了,原來就細聲細氣的嗓音現在帶了幾份沙啞,就象一桿在風中嗚咽的破竹。「陶濤,昨晚你爸爸有沒和你聯繫上?」他問陶濤。
陶濤一驚。剛來公司時,陶江海特意托朋友請幾位部長吃飯,席間,和龍嘯聊得很歡,結束後,兩人互換了手機號。
「我爸給你打電話了?」她心虛地問。
「嗯,都半夜了,手機突然響起來,把我嚇一跳,阿----嚏,你爸問你有沒加班?我說沒有,他好象很急,說你還沒回家,然後就掛了,我還以為做了個夢,迷迷糊糊又睡著了。」
「哦,昨晚-----昨晚呀-----不是下大雪嗎,車壞了,手機又沒電-----呵呵,到家都凌晨了。」
「怪不得臉色這麼差,沒睡好吧!那今天早點回去。」
龍嘯轉身向前,陶濤慌忙進了辦公室就給陶江海打電話。
電話一接通,她不等陶江海開口,緊張地問道:「你有沒告訴媽媽?」
「沒有!」陶江海的聲音少有的嚴厲,「小濤,昨晚怎麼一回事?華燁一天大雪的跑過來,人都急瘋了。」
陶濤鬆了口氣,癱坐在椅中,「沒什麼事,我好好的呢!」
「我不好,我頭髮都快被你嚇白了。」陶江海吼聲如雷。
「你那麼大年紀,頭髮本來就白,少賴我。你也知道被嚇的滋味,那你怎麼還酒後開車呢?」
陶江海欲哭無淚,「姑奶奶,我知道錯了,以後再也不敢。你到是告訴我,你和華燁怎麼了,我還得哄著你媽媽,還得擔心著你,你爸爸老了,不帶這樣折騰。」
陶濤聲音放軟,輕輕嘆了一聲,「爸----」如果她把昨晚的事說給父母聽,他們一定都以為她是在無理取鬧,華燁又沒做什麼出格的事,她太小心眼了,而且蕭子桓夫妻之間的事,與她又沒關係。
「人在的,看,辦公室門開著呢!」門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和飛飛刻意佯裝的淑女的語調,「陶濤,猜猜誰來了?」
飛飛站在門口,沖她曖昧地擠擠眼。
她的身後站著面無表情的華燁,他的手上抓著她的包包、圍巾、手套。
「真是恩愛呀,說你把包包忘在家裡,親自給你送來了。」飛飛嬌柔地噘起嘴,純蠢地露出一臉羨慕。
「爸,我一會再回給你!」陶濤擱下電話,站起來,不想被飛飛看出她與華燁之間的不自然,努力扯出一絲笑,走上前。
「早晨剛接到電話,事務所在山東代理的拆遷事務在辦理時,有兩個律師被拆遷戶打傷,我馬上要坐火車過去看看。」華燁看向她。
「嗯。」陶濤點頭,伸手去接包包。
他抓得緊緊的,沒有鬆手的意思,眼中有抹她辨不出來的東西。
「華律師,那我先回辦公室了,你們慢慢聊。」飛飛到也知趣,看看兩人,走了。
陶濤走過去把門關上。
華燁掃了一眼四周,目光停在左修然的辦公桌上,他皺皺眉,眸子一冷,「左老師呢?」
「他回北京了。」陶濤閉了閉眼,「你既然要出差,我就不多說了。一切等你回來後,我們再詳談。」
華燁沉下臉,「小濤,很多時候我能容忍你象個孩子,但有些事,你不要太任性地說出不顧後果的話。」
「看來你已經知道我要說的是什麼,或許是你期待很久了。」陶濤苦澀地一笑,眼眶中有熱霧泛出,她拼命地抑著,才把熱霧強咽了回去。「相處這麼久,我們多少還是有一點默契的。」
華燁咄咄地看著她,「小濤,我道歉,昨晚我是衝動了,不該動手打了你。」
「不要這樣說,我也打了你,很公平。」她昂起頭,語氣平靜。
「我不知道我做了什麼讓你生了這麼大的氣,以至於一夜都沒有回家。如果你還是在意我和她的見面,那麼,一切照舊,我答應你,我會遠離開她的生活圈。」
一瞬間,陶濤真的生出心灰意冷的感覺,「華燁,我累了,可不可以不要再把我扯進你們之間?我說過,如果你有事瞞我,那麼一定要做得徹底,到我死都不要讓我知道。哪怕全世界都在取笑我,我也情願是被蒙在鼓裡的那個傻子。可是世界就是這麼的透明,許多事一點點地逼到我眼前,我閉上眼,也能看得清清楚楚。其實,你是個懦夫,你明明愛著許沐歌,為什麼不敢承認呢?」
「小濤!」華燁失聲低吼。
「我知道,我知道,你會說我想太多了,你是我老公,對我有責任,不會背叛我。呵呵,你有多愛她,需要證明嗎?你們都已分手了,可你還在暗暗地資助她的學費,你還在替她照顧她的家人,還對她的家人隱瞞著你已婚的事實,在她的首演時,給她送花鼓勵,給她找公寓,陪她買情侶杯----需要我再列舉下去嗎?」
華燁緊繃的面容嘩地失去了血色,好半天,他都沒辦法張口說話,只是瞪大眼,目不轉睛地看著陶濤。
「你會問我怎麼知道?又是有沒跟蹤你?沒有,沒有,一切都是天意。也許是老天有成人之美吧!」她笑著揮揮手,黯然地低下眼帘,「華燁,我們都不要自欺欺人了,尊重事實!」
辦公室內一下子沉默下來。
華燁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他拿出來看了看,默默按掉。手機不死心地跟著又響起,「鄒秘書催我去車站了。」
「去吧,一路平安。」她又伸手去拿包包。
他握住了她的手,緊得讓她感覺了疼痛,「小濤,這些事都是事實,可卻是有緣由的,等我回來,我會好好地向你解釋。」
「你不會告訴我你根本不愛許沐歌吧!」她笑靨如花。
他不吱聲,隔了一會,抬手摸了摸她的臉,上面還有隱隱的指痕,心中不禁一緊,「臉色很差,好好地休息,我會每天給你打電話的。」
她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神如看一個陌生人,「從今天起,我搬回爸媽的家,我會好好地和他們說,你媽媽那邊,你去解釋。」
「小濤,」華燁重重地閉了閉眼,「不要賭氣,事情沒有你想像得那樣壞。」
「我知道明天很燦爛,我又沒老,還會遇到一個心裏面只裝著我一個的男人。走吧,多保重!回來後給我電話。」
他挫敗地攥緊拳頭,手機在掌心裡又叮叮咚咚響個不停。他想抱一下她,她躲開,走過去,替他打開辦公室的門。
他痛楚地看看她,無奈地嘆了口氣,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陶濤扶著門框,淚如雨下。
華燁的行為不是不能原諒,只是她已經沒有堅持下去的自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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