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叔進門伺候時,方澤生坐在桌案前沉著臉。他耳根紅彤彤的,寬袖下的雙手也不住地顫抖,像是忍著一股怒氣,無從而發。
啞叔少見他這幅模樣,急忙佝僂著腰身,比劃道:是跟二爺惱了嗎?
方澤生並未出聲,耳朵更紅了一些,片刻,不知想到了什麼,臉上竟也跟著紅了起來,自言自語道:「無論淹死,還是嗆死,都不管我的事。」
啞叔不解,疑惑地看著方澤生。
方澤生皺了皺眉,懊悔道:「方才,我該這樣說才對。」
說出的話,正如潑出去的水,凡事不能再重來一次,付景軒也不會再跑來書房撕一回休書,容方大當家深思熟慮把話重說一次。
距離品茗大會還有半個月的時間。
陶先知跟著陶老當家東奔西走,忙完手頭上的事情,又跑回方家跟付景軒敘舊,順道住在了這裡。他屬上賓,王秀禾怠慢不得,專門安排了四個貼身僕人來內宅伺候,連帶蛛網生塵的院子都幫著徹徹底底地收拾了一番。
「自澤生意外之後,性子孤僻了許多,他不願意見外人,我也就不好安排僕人為他打點。」王秀禾一身藕紫長裙,裙面繡著雲錦荷花,手中端著白瓷蓋碗,坐在內宅花廳的主位上說:「如今陶少爺過來小住,還指望你和景軒多多開導他,讓他放開心胸,也好接過我手裡的生意。」
陶少爺今日穿得鮮麗,水藍長袍,對比付景軒一襲青竹長衫多少有些乍眼,捧著茶碗又撂下,站起身正對著王秀禾,恭敬道:「還請王夫人放心,我與大當家自小相熟,自然不能看著他就此沉淪下去,無論如何都會使他重拾信心,繼承方家的基業。」
王夫人眼角微紅,拿出真絲繡鸞的手帕擦了擦含在眼裡未湧出來的淚花,感激道:「辛苦陶少爺,那這幾日便好好在府上休息罷。」
陶先知也隨她欲意流淚,吸了吸鼻子,待王夫人走後臉色一變,翻了個圓溜溜地白眼。那四位僕人被他遣去收拾行裝,終得空跟付景軒私下處處,移步院中的桂花樹下,擺了盤棋。
正逢初夏,暖風微襲。
一眼荷塘注入了新水,清早才兜來的幾條鯉魚正在水中游的歡暢,陶先知執黑先行,哼哼道:「你說,王秀禾到底能請來什麼樣的大人物作評?」
付景軒半晌沒有說話,此時一子落定,「官家。」
「我當然知道是官家,那也得看是什麼官吧?她此時入茶市可謂勢單力薄,想必方家的外戚沒幾個人會幫她,四家之外還有趙、林、衛、陳虎視眈眈,老三家更是等著瓜分了方家所有生意,為了首位掙得頭破血流。她這麼多年精心整治方家內事,此番若不是請個皇親國戚坐鎮,定然在茶市上站不住腳跟。」陶先知捏著棋子,猶豫再三,東擺擺西劃劃,半晌,終於落定。
付景軒眼觀棋局,懶懶地打了個哈欠,毀了陶先知精心布下的圈套,說道:「那怕就是個皇親國戚。」
陶先知抓耳撓腮,舉著棋子不知如何再走,不禁問道:「王秀禾到底有什麼天大的本事,能把官家的買賣攥的這麼嚴實?」
付景軒等他落子等得口渴,端起茶碗潤了潤喉,「自然是有些本事,不然也不會走到這一步。」
「你等同說了句廢話。」陶先知氣道:「算了,反正你也不關心茶市上的事,不下了不下了,去不去喝酒?」
陶先知愛吃愛玩,這幾年是被陶老當家硬逼著做起了買賣,此時跟好友相聚,自然不會再想生意上的事情。
付景軒瞥了一眼門窗緊閉的書房,叫上三寶,跟著陶先知一起出門了。
一日、兩日、三日,日日巳時三刻出門,子時過半回來,書房也不進,早午晚飯也不同方澤生擠在一桌吃了,今晚付二爺回來的更晚了一些,才邁進院子大門,就見書房裡燭光晃動了兩下,倏地滅了。
付景軒夾著扇子負手而行,心情不錯地哼著才從茶樓里學來的脂粉小調,回了主屋洗漱入睡。
次日,天方破曉,日出金芒。
付二爺主動拖著陶先知一起出門,說是趕早,去一趟花鳥市買幾隻金絲雀鳥。這一去便又月上中天,直至更夫起更,敲了三聲響,還沒見到付二爺歸家的身影。
書房的燈依舊亮著,方澤生還沒睡,正坐在桌案前寫字,寫著寫著,便要放下筆靜坐一會兒,耳中儘是呱躁蟬鳴,游魚戲水,似乎還有兩隻夾在石縫裡打架的蛐蛐,打得十分慘烈,聲音忽高忽低。忽地,一陣夜風襲來,吹得樹枝搖曳,綠葉疏疏,擾了方少爺一耳清淨,再也分辨不出兩隻蛐蛐孰是孰非。
方澤生暗暗皺眉,本想扭頭向窗外看看,似又想到了什麼,先吹滅了桌上的燈芯,才照著月光轉動輪椅,緩緩地來到窗前。
書房的窗戶向外半敞著,剛好能瞧見院門口的動靜,此時院內一片漆黑,朦朦朧朧的月色底下,多少有些看不真切,方澤生轉著輪椅又向窗前靠近了一些,他行動不便,只能依靠手臂的力氣傾傾身體,側首看著外面。
還沒回來。
方澤生眉頭皺的更深,本想就這麼藏在黑暗裡等著,就聽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從牆角傳來,似是有人在那坐久了活動活動手腳,使得衣角摩擦,發出來的聲響。
方澤生明顯一愣,還未敢多想,就見一顆冠著白玉簪的腦袋從窗外冒了出來,挑著一雙桃花笑眼,趁著月光,咧嘴問道:「你在找我?」
來人正是外出跑了一天不見蹤影的付景軒,方澤生久久沒能回神,怔怔問道:「你何時回來的?」
付二爺手持摺扇,趴在窗台上說:「不早不晚,剛好在你滅燈之前。」他前些天回來都是和陶先知一起嘻嘻哈哈地聊著當天發生的趣事,今日獨自一人偷偷溜達回來,確實不好發現的。
方澤生自知中了圈套,問道:「陶少爺沒有同你一起回來?」
付景軒道:「他今晚不回來。」
方澤生又看了看黑燈瞎火的主屋,「三寶呢?」
付景軒假意為難道:「三寶也不回來,他倆人還在酒樓等我,我是怕深更半夜你要找我,特意回來告訴你一聲。今日酒局未完,我恐是要住在外面了。」
話音剛落,就見方澤生臉色一沉,「你要住在外面?」
付二爺一步未動,單手托著下巴,狡黠笑道:「不僅僅是住在外面,可還是要通宵喝酒。喝到天明,喝到日暮,喝到爬不起來,喝到狂吐不止。」
「你......」方澤生沉沉地看他,似是掙扎許久,最終把頭扭到一邊,硬邦邦道:「你整日這樣到處亂跑,不在我眼裡呆著。」
「我又怎麼能知道,你在水中……是死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