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州城近來熱鬧非常。
日日人潮湧動,車馬不停。
臨江渡口的行商客船擠得無處停泊,駐在渡口的水陸運使連夜派人修建了兩個新的渡口,才能勉強分散了一些人流,使得商旅暢通。
城內的酒肆客棧更是一鋪難求,不少花樓南館被逼得只能白日迎客,一個個俊哥兒俏姐兒抹去脂粉胭紅,端著茶盤,做起了跑堂的買賣。品茗大會時隔多年又在聿茗山列起了茗戰,除了各大茶行本家,還有吸引了無數的文人騷客,才子佳人,可謂一大盛事。
王秀禾接了這攤子事,便忙的腳不沾地,連外宅的客房都幾日沒能邁進去。她在內宅放了四個僕人,面上說是照顧陶少爺的起居,實則就是為了盯著方澤生,想瞧瞧他在這種時候會不會有什麼動靜。陶先知那樣愚鈍的腦袋瓜都能瞧出她此時的處境最是艱難,方澤生那樣聰慧,又怎會不知?即便他隱於內宅多年,不問世事,對外的性格也時喜時怒,卻依舊沒能讓王秀禾減少一丁點的戒心。王夫人謹慎,能走到如今這一步,便是從不輕看任何人,哪怕方澤生瘸了跛了,也緊緊盯著,不給他一丁點喘息的機會。
看門的壯碩家丁神色痛苦地倒在地上,翠兒拿著一根細細的銀針蹲在他的旁邊,還拿著一本經絡書,對照上面的穴位,抖著手在家丁腿上狠狠扎了進去,「啊——!疼疼疼!翠兒姐饒了我饒了我疼——!」
家丁疼得滿地打滾,一顆顆豆大的汗珠頓時迸出額頭,直直地流進了脖子裡。翠兒面上些許不忍,急忙掏出一定銀子扔給他,起身來到外宅花廳的茶桌前,對著王夫人說:「連著試了五人了,沒有一人能頂住這樣的疼,夫人放心罷。」
王夫人坐在桌前看著那個瘸著腿緩緩挪出門的家丁,見他背上沓濕的汗漬不像作假,該是真的疼得鑽心,忍無可忍。
「這幾日,內宅如何?」
翠兒如實說:「陶少爺沒怎麼著家,付二爺跟他一道,從早到晚看不著人影。」
「方澤生呢?」
「他一切如常,前兩天不知怎地又發了通脾氣,砸了一個花瓶撕了幾幅畫卷,似是跟付二爺鬧了些不愉快。前幾日付二爺還跟他到書房同住,這幾日不去了,即便外出回來也是回主屋休息,不怎麼與他交談。」
王秀禾撇了撇溫茶,面目柔和道:「付景軒本就是個不能受氣的主,澤生一直拒人於千里之外,再是兒時的情誼深厚,也抵不住連日的冷言冷語。」
翠兒笑道:「夫人且去忙罷,內宅有什麼事由我幫您盯著,出不了差錯的。」
王秀禾點了點頭,放下茶碗來到內室,抽出妝盒裡的幾封信,打開看了看。這滿滿的一盒信她每一封都看過幾遍,此時又看了一遍,問翠兒:「付家的人可來了?」
翠兒道:「還沒來,說是還要再等幾天,左右耽誤不了茗會的日子。」
王夫人道:「請柬遞給程惜秋,她接了嗎?」
翠兒道:「是柳如煙接了。」
王夫人看著信上的字跡笑了笑,又把信折起來放好,「那倒是有好戲看了。」
距離品茗大會的日子越近,王秀禾便越忙了起來,為了方便,直接搬到了方家開在長平大街上的雲鶴樓里,此乃城中最雅致的一家酒樓,算是方家茶鋪的旁支,不算主要營生,賺個小錢。
沒了王秀禾宿在外宅,方家的大門開得便越發的晚了,家丁僕人全都不把方澤生當回事,個個懶懶散散不做正事。翠兒每每來內院探查,不是瞧見付景軒和陶先知坐在院內下棋,就是瞧見方澤生孤身一人坐在書房裡發痴。付景軒若是找他說話,他便不理不睬,陶先知邀他出門,他便閉門不見。接連兩日看下來,看得翠兒眼皮打架無聊至極,她雖是王夫人的親信,心中卻也覺得王夫人疑心過重,整日盯著方澤生那兩條沒用的廢腿,生怕他能忽地站起來,奪回她手中的權利。
翠兒借著送糕點的名義,跟內院的幾個僕人交換消息,見一切如常,便回了外宅。
陶先知今日又要出門,本想邀付景軒陪他一起,卻沒想付二爺一襲中衣由三寶攙扶著從屋裡走了出來,陶先知見他昏昏沉沉,問道:「這是怎麼了?」
付景軒沒說話,虛弱地抬手,示意三寶代勞,三寶嗓門敞亮,「我家少爺似乎受了風寒,渾身燙得跟著了火一樣,今日怕是陪不了陶少爺。」
陶先知說:「都發燒了,還陪什麼陪,先去請個大夫回來。」
三寶忙說:「不用不用,大夫來了也起不了作用,我家少爺自小就是如此,只喝一副藥就能好起來。」
陶先知說:「那還不快去抓藥?」
三寶挺委屈,瞧著杵在陶先知身後的四個僕人,掏出一張藥方,這藥方上面的藥還不全在一個地方,有城東的齊安堂一味,城南的泰禾齋一味,城北的中樞閣一味,城西的昌隆記一味。憑他一個人,跑上一天也不見得能夠買齊。
陶先知掃了一眼藥方,見著有些眼熟?似乎跟他傷寒時吃的一樣,確實有兩味藥不太好買,於是吩咐身後的僕人把藥方抄了三份,一人發了一份。
四個僕人互相看了看,猶豫不決。
陶先知雙目圓瞪,少爺脾氣頓時上來,「怎麼?我使喚不動你們?」
四人忙說不是,又見付景軒面色赤紅,卻是發燒的樣子,不敢再多耽誤,急急地跑去抓藥。
此時,內宅算上陶先知只有五個人,陶少爺抬手貼了貼付景軒額頭,燙得手背生疼,趕忙把手撤回來,「算了算了,我還是去給你找個大夫瞧瞧吧。」說完又叮囑三寶好生伺候,轉身幾步跨出了院門。
付景軒虛弱地跟他道了聲謝,由三寶攙扶著回到了房間。
院中無人,便顯得清淨不少。
半晌,一陣木輪滾動的聲音響了起來,三寶不知去了哪裡,房中只剩付景軒一人躺在床上,像是睡著了。
方澤生眉目冷淡,不似有半點憂心,啞叔把他推到床邊,抬手摸了摸付景軒的額頭,確實燙的嚇人,忙比劃道:怕是真的病重了,要趕緊吃藥才行。
方澤生皺了皺眉,見床頭放著一盆用過的溫水,吩咐啞叔換一盆新的過來,獨自坐在床邊道:「起來吧。」
付景軒躺在床上沒動,半晌竟然還咳了兩聲,皺著眉頭痛苦低喃,雙手也抖的厲害。
方澤生瞥了他一眼,見他不像假裝,平靜的眼中立刻生起波瀾,急忙轉著輪椅又靠近床邊一些,聽他喃喃道了一聲「哥哥......」
這聲哥哥叫得方澤生一陣恍惚,付景軒只在兒時這麼叫過幾次。那時年紀還小,只道方澤生比他大了半歲,便哥哥長哥哥短的隨便亂叫,方澤生十分受用,他本就沒有親近的兄弟姐妹,有付景軒這樣喊他,他便開心應著,只是後來長大了,純粹的心思有了些許變化,便不想再與他兄弟相稱了。
付景軒一聲聲叫得急切,似乎有話想要對他說。
方澤生儘可能向前傾了傾身,輕輕撫著他滾燙的臉頰,沉默良久,才溫柔且低沉地喚了聲,「軒兒。」
付景軒像是聽到迴響,一下子便安靜了下來。
窗外掛著的鳥籠偶爾傳來幾聲婉轉的啁鳴,一雙才從花鳥市提回來的金絲雀鳥扒著四顆綠豆小眼,順著花格窗欞往屋裡偷偷看去。
付景軒雙眼緊閉,嘴角微微上揚,方澤生驚覺不妙,面上一紅,本想抽手離開,卻被付景軒緊緊攥住了衣角,一動也不能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