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澤生……生兒……」
王秀禾腳步蹣跚,一步步走進院子,提了提嘴角,像往常一樣關懷道:「怎麼這麼晚了,還坐在宅子裡?」
方澤生不語。閱讀
她便又上前幾步,眼中儘是她奔波操勞了小有兩個月的茶山,「先前忘了跟你說,走貨的時辰提前了兩天,姑母也是怕路上多風雨,再耽擱了天家的買賣。」
方澤生依舊不出聲,王秀禾顫顫嘴角,「生兒不是說了對姑母放心嗎?如今怎麼又把茶都運了回來?你若是真的想運,為何不支會我一聲?這是咱們自家的事情,何必勞煩付家的船工來回辛苦?」
方澤生那廂死寂般的沈默讓王秀禾止不住發慌。
她不知道方澤生為何要將這批貨品運回方家,但她卻知道,若是被方澤生抓住了這次機會,她多年鑄建的心血必定功虧一簣,日後再難翻身。
王秀禾扶了扶頭髮,強行鎮定道:「生兒為何不說話?你若真的想要親自清點這批茶,便直接跟我說一聲,我還能攔著你怎地?何須費這麼大的力氣繞這麼大的圈子?」
方澤生平靜道:「姑母也說何須繞這麼大的圈子。那又為何瞞著我提前走貨,放置一批假貨在渡口裝模作樣?」
王秀禾頓時啞口無言,張了張嘴角,半晌未能吐出半個字來。她躲開方澤生的目光,眼珠轉了轉,計劃著下一步該如何走。說到底,無論此時掌權與否,方澤生都是方家真正的當家,若兩人真的撕破了臉面,她不一定能占到什麼便宜。也怪她一直想要名正言順地拿到方家,等著方澤生主動讓位給她,卻沒想等來等去,還是等來了這個她防備已久的圈套。
王秀禾不坑聲,方澤生也不急,一雙黯色的眸子裡閃著簌簌火光,半晌,示意啞叔拿出一張邊角泛黃的紙,走到王秀禾身邊,遞給她。
這張紙有些年頭了,看字跡格式,該是一張訂貨用的貨單,王秀禾在晃動的火光之下眯著眼睛一字一字全部看完,拇指落在貨單底部的一方小印上面。
印記篆刻精美,只有四個字「正川茶樓」。
方澤生問:「姑母可還記得這張貨單?」
王秀禾看清印記,如遭雷擊,布滿猩紅血絲的眼中儘是不可置信,「不可能。」
「不可能——!」
二十年前。
楚州落雪。
大雪下了整整三天,將有半尺來高。
放晴那日,方家家丁來到門前掃雪,從雪堆裡面挖出了一個身著破爛衣裳,滿身傷痕的姑娘。
那姑娘看起來只有十四五歲,綰著未出閣的鬢髮,早已經凍得奄奄一息。
家丁急忙跑去書房稟報方昌儒。
方昌儒聽聞一驚,帶著妻子一同出門查看,所幸在那姑娘的包裹裡面找到一封書信,信上寫明了她姓甚名誰,來自哪個地方,與方家是何關係,願方家可收她做個奴婢,讓她得以生存。
謝君蘭見她可憐,便讓家丁將她扶了進去,為她燒水煎藥,親自坐在床邊照顧了她一天一夜。
那姑娘醒來甚為感激,跪在床上連連磕頭,因家中事宜哭的淚流滿面。
謝君蘭得知她家中窮苦,母親改嫁,繼父對她非打即罵,為了錢財要將她嫁給一個有錢的傻子,便心疼她的遭遇,讓她日後留在方家,讓她去茶行幫些小忙。
漸漸的,那姑娘的能力顯露了出來,她會算帳,還能敲一手旁人所不能及的好算盤。
方昌儒不願埋沒她的才能,親自帶她走商,教她如何去做掌柜。
姑娘感恩戴德,將整顆心全都撲在了方家的事業上,不辭辛苦,從不說累。
年復一年,她所掌管的鋪子越來越多,方家的外戚宗親嫉妒眼紅,前來說她鳩占鵲巢,排擠她奚落她,她從不多說半個字。
那時,有一位愛慕她公子要向她提親,她只考慮了一會兒,便拒絕道,「我此生都願留在方家還恩,無論旁人如何看我,只要先生和夫人待我好,我便無怨無悔。」
她所求不多,只求方昌儒夫婦長長久久地待她好,不離她不棄她,不要將她趕出方家大門,不要讓她再置身寒冷的雪地。
只是好景不長。
那年,她接了一單生意,忙了幾天幾夜終將貨單上的茶品全數備好,卻在走貨的前一天,被方家的叔伯宗親押解著,送到了方家外宅的大廳里。
方昌儒位於上首,謝君蘭坐在旁邊,盡眉頭深鎖地看著她。
她內心恐慌不安,不住地問是怎麼,才得知,她那單生意備錯了貨,給方家造成了巨大的損失,差點有損方家的名望。
廳堂上,儘是叔伯宗親對她的冷嘲熱諷,說她一個外姓村女,終歸成不了大事。她倒無妨旁人怎麼說,跪在地上不住地辯解,只求方昌儒能信她一次,卻沒想方昌儒只是無奈地搖了搖頭,丟下那張貨單轉身走了。
善惡許就在那一瞬間。
她滿心了為了方家,換來的卻還是宗親的不斷排擠與方昌儒的不信任。她被宗親關在柴房思過,逼迫她主動承認那批貨品儘是她的問題,不僅讓她交出鋪面帳房的鑰匙,還要讓她卸任掌柜的位置。
可她如何承認?
她從接手那單生意開始,貨單上麵茶品數量就從未變過,又怎麼可能備錯貨?她本就敏感多疑,甚至開始胡思亂想,猜想這一切儘是方家宗親的計謀,為了將她趕走,偽造貨單,嫁禍她。
她不住地向方昌儒夫婦喊冤,可方昌儒除了皺著眉頭看她,從未信過她一下字。
她不想再回到鄉下,不想離開方家,更不想放棄這些年盡心盡力打理的幾十間茶行。那些茶行都是她的心血,她為方家付出了那麼多,竟只因為一單生意就要將她所有的功勞全部抹殺?
她逃出柴房,本想再去找方昌儒解釋,卻沒想方昌儒果然還是姓方,竟在書房裡和方家叔伯討論著,如果將她打理的鋪子分給其他人。
王秀禾的回憶斷了,遲緩地眨了下眼睛,問道:「為什麼會這樣,我那時的貨單為什麼和這張不一樣?」
方澤生說:「那時跟你走商的僕人將貨單弄丟了,憑藉零散的記憶草擬了一份新的給你,你沒去檢查。」
王秀禾搖頭:「那這根本不是我的錯……你父親為何不信我……」
方澤生說:「父親那時沒有查明真相,如何當著眾宗親的面袒護你?」
王秀禾尖聲道:「那他為何不與我說明,就連你母親也對我滿目的失望!」
方澤生面無表情:「他們只是怨你不分青紅皂白便一口咬定宗親們誣陷你,而不去看看貨單真偽,從自身找問題。」
王秀禾拿著手上的那張貨單顫抖道:「那這張貨單又是從何而來。」
方澤生道:「自然是父親為你奔走,親自去正川茶樓幫你拿了底單,想要幫你開脫一些,證明錯不儘是你的。」
王秀禾猶如被自己蒙在了鼓裡多年,此時如夢初醒,怔怔道:「那你們查明真相為何不告訴我,你們為何......」
撕啞的喊聲戛然而止,後宅的院子徹底陷入一片死寂。
方澤生靜默地看著她,抬了抬手,示意幾名茶工舉著火把,點燃了那座十萬擔的茶山。
頓時,紅光驟起,火焰沖天。
方澤生一瞬不瞬地望著那一簇簇高躥的火苗,毫無起伏地問道:「姑母還記得那場大火嗎?」
王秀禾滿目空荒,仿佛一具被抽乾了靈魂的行屍走肉,癱倒在地上。
她那時滿心屈辱地跪在方家宗親面前認了罪,將整個方家記恨在心裡,包括待她恩重如山對她有救命之恩的方家夫婦。
她鬼迷心竅地放了一場火,誓要徹底掌控方家,讓這些逼迫她的人都付出代價!
她何其可笑?!
她這些年心安理得的占著方家,滿口方家負她,卻從根本忘了她這一條命都是方家幫著撿回來的,何來旁人負她?
方昌儒待她真好,不嫌她女兒出身,親自帶著她到茶市闖蕩,教她做掌柜,教她寫帳本,讓她在方家立足,將所有茶事都說給她聽。
謝君蘭待她也好,最是把她當做親妹妹看待,每每做件新衣服都要給她做上一件,她從未穿過那麼好的布料,從未在那樣溫暖的懷抱里安心入眠。她那樣怕疼,又是如何在大火裡面掙扎致死的?
付景軒趕來時,王秀禾正失魂落魄地往門外走,邊走邊笑,嘴裡念念有詞,好似瘋了一樣。
他無暇顧及太多,匆匆跑到方澤生身邊,緩緩蹲下身,拉著他的手。
方澤生還在望著身後的熊熊烈火,火光染紅了夜空,殘酷的灼燒感仿佛又將他拉回了出事的那天。
那天,方昌儒剛從百里之外的正川茶樓回來,拿著正確貨運底單,帶著方澤生一起來到庫房清點貨品。
半晌,謝君蘭也來了,穿著一襲素色的蘭花衣裙,唉聲嘆氣。
方昌儒問她怎麼了?
她道:「今日又有一位公子上門提親,我本意是讓秀兒瞧瞧,卻沒想她聽聞直接給我跪下了,哭著喊著求我不要讓她離開方家。」
「我哪裡是要趕她走?她若這輩子不嫁,我們也會養她。只是想讓她抽出時間多歇一歇,跟人家出門閒逛一逛。」
方昌儒瞧著夫人委屈,撫了撫她的頭髮,笑道:「為夫知道,回頭我去跟她說說,給她放幾日的閒假。」
謝君蘭溫善道:「你若是給她放假,她又要擔心咱們要將她趕走了。」
方昌儒道:「可這次備貨的問題很大,卻是要好好跟她談談。」
「那你要好聲好氣地跟她說,她自來敏感多疑,又固執己見,此次被叔伯們逼著承認了錯誤,心裡必定不舒服。你們別再因為這次貨物的事情鬧了誤會,讓她誤以為咱們是跟叔伯站在一頭,真的要將她趕走。」
「夫人放心,我會說得婉轉一些,但是秀禾這些年確實有些急功近利,是要收一收她手上的權,讓她穩一穩身心。」
謝君蘭笑道:「那不如你同她說休假的事情,我們一家人陪她出去走走如何?這樣她也可以安心,沒準路上還能遇到一位如意郎君,收穫一段美好良緣!」
「要去江陵府走走嗎?」謝君蘭話音未落,方澤生便從貨倉一角鑽了出來,說道:「江陵府的才俊許多,可以讓姑母仔細瞧瞧。」
謝夫人笑他:「江陵府的才俊在哪?是不是還要去付家後院問問付家的小二少爺?」
方澤生面上一紅,板著稚嫩的臉解釋道:「他是江陵本地人,有他帶著,自然遊玩的暢快些。」
方昌儒對著夫人努了努嘴,又瞥了兒子一眼,故意道:「那便不去江陵,要去也不去付家。」
「為何!」
方昌儒道:「為父實乃江陵常客,何須再找小二少爺幫著領路,由我帶著你娘就能游遍江陵河山,為何要找旁人幫忙。」
「可是,可是父親到底不是本地人......」
夫婦兩人見他心急,相視一笑,問道:「那你說說,你為何總是想要往付家跑,是不是對人家小二少爺有什麼非分之想?」
方澤生當即一怔,紅著臉躲到一邊,不再說話了。
三人原本計劃得很好,方澤生到底哄著娘親要一去江陵府看一看,卻沒想突然一聲巨響,倉庫的鐵門被人從外面落了一把鎖,關得嚴嚴實實。
那日的大火,燒得像今日這般慘烈。
火舌亂竄,吞噬著庫房裡隨處可見的茶碎、茶餅。新采的綠芽還帶著水分,經過烈火的烘烤蜷縮枯萎、最終燒成了一縷縷的灰燼。方昌儒為了保護妻子,撲向了轟然倒塌的茶山,方澤生為了去救父母,被一根根燒斷的房梁攔住去路,砸斷了腿。啞叔趕來時,只看到方澤生一個人,他赤著雙手挪走了方澤生腿上的木頭,將他拖出倉庫,又頂著劇烈的濃煙闖入火光深處,尋找方昌儒和謝君蘭的蹤影,卻還是晚了一步……
一隻手緩緩地落在方澤生的側臉上,指腹划過他的眼角,幫他擦掉了一滴眼淚。
方澤生微微一怔,急忙轉過頭,滿臉的哀傷無措無所遁形,只得緊緊抿著顫抖的嘴角,板著一張臉,裝作無事發生。
付景軒與他對視半晌,見他不敢眨眼,只得笑著閉上眼睛,扣住他的頭,將他藏在自己的肩膀上。
「我沒看到,什麼也沒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