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0
沈歲和姓沈, 不姓曾。
他的父親只是一個貨車司機,不是北城名流。
他自幼生活的地方狹小、逼仄、透不過氣, 他不止有曾寒山這一門親戚, 他更多的親戚在鄉下,不是來到北城,從不跟他們聯繫就能改變掉這點。
但曾雪儀忘了。
或許說, 是她想忘。
當不願提及的事情被沈歲和如此血淋淋地說出來的時候, 曾雪儀只覺得憤怒。
但那一巴掌狠狠甩在沈歲和臉上的時候,她又有些害怕。
沈歲和已經快要三十歲了。
他不是三五歲, 不乖可以罰的年紀。
他已經立業、成家, 是個自由的成年人。
但——無論他多大, 他都是自己的孩子。
曾雪儀給自己做了一番心理建設, 才緩緩把自己的手放下來。
書房內一派寂靜, 只有沉重的呼吸聲。
「沈歲和, 你姓的也只有你父親的那個沈。」
曾雪儀說:「不是他們任何人的沈。
你怎麼就比別人低一等了?」
「我從不覺得自己比別人低。」
沈歲和的聲音收得很內斂,舌尖兒傳來刺痛的感覺,嘴巴里瀰漫著血鏽味, 他字字鏗鏘, 「無論我父親掃大街, 還是去養豬, 我都不覺得我低。」
「這個世界從不以職業論高低。」
他看向曾雪儀, 「真正讓我低的,是你的評判標準, 是你把我放在了那個維度上, 所以我用事實告訴你, 真正低的人是我,不是江攸寧。」
他儘量讓自己克制、冷靜。
但那一巴掌揮在臉上的時候, 他無法說服自己冷靜。
毋庸置疑,曾雪儀自幼對他嚴厲。
他見過曾雪儀最聲嘶力竭的模樣,也見過她憤世嫉俗的樣子,她所有的殘忍、不堪都留給了他,但她所有的愛和希望也都給了他。
父親去世那年,曾雪儀不止一次想要自殺。
那一年他七歲,醫院成了他第二個家。
他也不知道曾雪儀怎麼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蠻不講理、胡攪蠻纏、聲嘶力竭。
從父親去世的那一年開始,他的家翻天覆地。
這麼多年,他從來沒有成為過一個正常人,所有的一切都要以曾雪儀的判斷標準來,以她那「世俗」到極致的目光來。
他從未快樂過。
從未為自己活過。
很多時候,他感覺自己像一個提線木偶,那根線一直拽在曾雪儀的手中。
所以曾雪儀讓他結婚,他就得結。
無論他有多麼不願意,唯一能夠抉擇的就是選一個自己比較中意的人。
曾雪儀給他畫了一塊地,在這塊地里,他是自由的。
但他永遠都不可能出了那塊地。
「你哪裡低?」
曾雪儀質問道:「你的外公創造了最優秀的國際品牌,是人人稱讚的良心企業家,我曾家哪裡低?
!」
「可我姓沈。」
沈歲和語氣平靜,重申了一遍,「不姓曾。」
「我不會去繼承曾家的公司,更不會因為舅舅對我好就得寸進尺。
你是曾家的女兒,但你也不要忘了,你是跟外公外婆斷絕關係的女兒!」
曾雪儀盯著他,咬牙切齒道:「沈!歲!和!」
「你以為我是為了誰才回來?
如果我一個人,就算你爸死了,我死在外面都不會回來!如果不是因為你,我才不會回來!我想讓你能被人看得起!」
沈歲和沉默。
他只是盯著曾雪儀看,眼尾泛著紅,臉頰上已經開始泛起了指頭印兒。
良久之後,曾雪儀的眼淚落下來,她聲音顫抖:「沈歲和,你是媽媽的驕傲啊。」
「別人怎麼說媽媽都無所謂,但唯獨你。」
「你不能這麼說!我做得一切都是為了你。
如果不是為了你,我早死掉了。」
「我這麼多年就沒為自己活過,你讀書我去陪讀,我自己省吃儉用也要給你用最好的,我從來沒虧待過你一分,就是為了讓你沒有污點!」
「那個跛子現在就是你的污點!我無數次後悔 ,當初要是不鬆口就好了,為什麼會答應,讓你娶那個跛子!」
曾雪儀的聲音在書房裡響起,字字誅心。
沈歲和心灰意冷。
她字字句句的為了你,字字句句的那個跛子。
她從來沒有真正的為他想過。
想的從來都是自己罷了。
「如果一切都是為了我。」
沈歲和說:「那從今往後,你為自己活吧。」
「我的生活,你別再插手。
我結婚了,有妻子,跟以前不一樣。」
沈歲和說:「你如果真的為了我,就別再來打擾我的生活。
我不是三歲小孩,離不了娘。」
沈歲和的聲線清冷,「有些事情,你真的太過分了。」
江攸寧的精神狀態本就不好,曾雪儀這樣的行為分明是挑釁。
她字字句句的跛子,叫得江攸寧如何想?
江攸寧本就對那場車禍耿耿於懷,聽著這些話,看著喬夏,她在這個家裡該如何自處?
沈歲和第一次跟曾雪儀說這些話。
說得時候他渾身都在顫抖,他原來以為曾雪儀好歹要體面,會顧全大局。
雖不喜江攸寧,但也不會對江攸寧有過多傷害。
大不了他少帶江攸寧回幾次家就好,不喜歡就少見面。
可他今天才發現,曾雪儀快要魔怔了。
她立志將自己雕刻成為一個完美的藝術品,而江攸寧使他殘缺。
她聽不進去所有人的話,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只要沈歲和步步讓,她必然步步進。
今天能帶著喬夏登門入室,明天就敢拿著戶口本去找江攸寧辦離婚。
沈歲和說完之後便往外走。
曾雪儀喊他,「你離不離婚?
!」
沈歲和的手握在門把手上,語氣堅定:「不離。」
—
沈歲和獨自一人從書房裡出來,最醒目的便是臉上那道巴掌印,宛若五指山。
曾雪儀自幼打沈歲和就沒收過勁,當時更是在氣頭上,力道很重。
經過十幾分鐘的發酵,沈歲和的半邊臉肉眼可見地腫了起來。
他一出門,大家都噤若寒蟬。
面面相覷之後看向他,沈歲和語氣平淡,狀似無事發生,「舅舅舅媽,今天先走了,改天我再帶攸寧來。」
「哦哦。」
曾寒山最先反應過來,「你們先走。」
這團圓年,註定是沒辦法過。
任誰也不可能在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後,還能再笑著寒暄吃團圓飯。
曾嘉煦剛好從外邊進來,掃了眼眾人道:「我送走了。」
「叫了輛車把她塞走的。」
曾嘉煦說:「她哭得我頭都大了,煩死。」
「好。」
沈歲和說:「謝謝。」
「啊。
沒事。」
曾嘉煦瞟了他一眼,這才看到他臉上的痕跡,皺眉道:「我去,不是吧?
姑媽她……」
「我們先走了。」
沈歲和打斷了他的話。
說完便拉著江攸寧出了門。
江攸寧跟在他身後。
冬日冷陽灑落在他的背上,今天溫度正好,算是冬天裡難得的好天氣,但她就是覺得冷。
為沈歲和,也為她自己。
沈歲和平靜地開車,江攸寧仍舊坐在副駕。
面對江攸寧的那半邊臉是沒有痕跡的,但他唇線緊抿,隨時都要爆發。
江攸寧也不知道怎麼安慰他,她自己的心情也不好。
本來打算這最後一個年,讓大家都體面一點,即便是她受委屈,也就忍了。
但沒想到,曾雪儀帶給她的不是委屈,而是侮辱。
完全擺在明面上的侮辱。
她在車內縮小了存在感,腦袋倚在車窗上,半閉著眼假寐。
心裡五味雜陳。
沈歲和的車速飈得很快,去的時候用了半個多小時,回家只用了二十多分鐘。
回家之後,誰都沒說話。
江攸寧去了書房,沈歲和回了房間。
中午也都沒吃飯,直到晚上六點。
江攸寧去廚房做了飯,這才敲響了房間的門。
「我做了飯,你吃麼?」
她站在門口問。
門內傳來走路的聲音,沈歲和拉開門,頭髮炸得如同雞窩,煙味和酒味混雜在一起,特別難聞。
他回來以後也沒換衣服,如今白色T恤上都有了酒漬。
他很少有這麼狼狽的時候,以往他受了曾雪儀的氣,都是開車出去,等到回來時已經喝多了酒,然後躺在床上睡一覺。
從不和江攸寧談,也不會將壞情緒帶給她。
「你……」江攸寧想說些什麼,話到嘴邊卻又悉數咽下,只化作一句:「吃飯吧。」
沈歲和沒什麼精神,但還是應,「知道了。」
他回到房間裡,江攸寧跟在他身後。
床邊積了五六個空酒瓶,他把酒櫃裡的酒又喝了不少。
鎖著的酒櫃又被打開,扔掉了的煙又買回來。
她只是掃了一眼,便走到床邊打開了窗戶。
外邊起風了,吹過窗欞沙沙作響,吹得她頭髮都亂了。
沈歲和從柜子里拿了件黑色T恤出來,脫下白T,露出勁瘦的腰身,他隨意換上。
隨性地抓了兩把頭髮,然後蹲下去收拾地上的殘局。
他喝的酒多,但沒醉。
沈歲和收拾完地上後,江攸寧還在窗邊吹風。
她下巴輕輕搭在窗沿上,望著樓下的車水馬龍,風吹著頭髮拂過她的臉側。
安靜而唯美,像一副水墨畫。
「江攸寧。」
沈歲和喊她。
「嗯?」
江攸寧回過頭來,「收拾好了?」
「嗯。」
沈歲和的嘴角有一小塊淤青,一說話都扯著疼,「吃飯吧。」
他語氣平淡,但誰都能聽出來不高興。
江攸寧也沒多問,她把窗開得更大了些,然後往外走。
晚飯做得很簡單。
燜了米,隨意炒了兩個菜,就是他們大年初一的晚飯。
往年江攸寧在年初一晚上會跟辛語路童一起去外邊玩,但今年她提前把過年這段時間留了出來,只是想跟沈歲和再多相處一會。
多留下一些快樂的記憶。
但——天不遂人願。
江攸寧低斂下眉眼吃飯,她儘量不去看沈歲和的臉。
不知為何,看了心酸又想哭。
心還軟得一塌糊塗。
他已經快要三十歲了。
曾雪儀竟然會做出這種事,而沈歲和作為兒子,無法反抗。
這大抵就是作為小輩的悲哀吧。
為人子女,從來不能選擇自己的父母。
無論他們將自己養成什麼樣,都得心懷一顆感恩之心。
哪怕你的原生家庭里充斥著辱罵和暴力,你都得感恩父母。
這像是一道無形的枷鎖,上在每一個不幸福的孩子身上。
他們生來不能怨、不能恨,沒享受過當孩子的好,卻要一直被迫長大,吃生活的苦。
這頓飯吃得很安靜。
沈歲和吃得極少,江攸寧給他鏟了一碗冒尖的米飯,他只把尖給吃掉了,菜也只是敷衍地吃了幾口。
放下筷子後,他一直在看江攸寧吃飯。
其實江攸寧也沒什麼胃口,他們早上只是隨意吃了一點兒,本來打算中午去曾家吃的,但沒想到受了一肚子氣回來,兩個人都各自消化自己的壞情緒,中午也沒吃飯。
下午三點多江攸寧就餓了,但她懶得動。
一直挨到了現在,餓過那個勁兒之後倒是不餓了。
飯後,沈歲和主動去洗碗。
這段日子的碗都是他洗的,從最初的擠一洗碗池的洗潔精都洗不乾淨碗到現在能將碗洗得乾乾淨淨,物歸原位。
他站在洗碗池前,背影頎長。
江攸寧站在廚房門口看。
「江攸寧。」
沈歲和的聲譽伴隨著水流聲,「今天的事,你別放在心上。」
「哦。」
江攸寧慵懶地應了聲。
放在心上又怎麼樣?
只不過是徒增煩惱罷了。
當時江攸寧確實是氣的,所以當沈歲和跟曾雪儀去了書房後,她盯著喬夏說:「你爸媽沒教你怎麼做人麼?」
「他結婚了,非單身。
如果他單身,你愛怎麼追都行,你不要臉也是你的自由。
但你現在,在人們的道德底線上瘋狂跳,比跳樑小丑還要丑。
你簡直讓人噁心。」
喬夏聽完之後,錯愕地盯著她看了好久。
最後幾乎是被曾嘉煦連拖帶拽,帶離了曾家。
而曾家人看她的目光都變了。
她無意探尋那些目光里都包含了些什麼,反正話已出口,怎麼看是別人的事。
這樣的她才是江攸寧。
肆意的,能說話的。
而不是沉默的、畏首畏尾、唯唯諾諾的沈太太。
可是經過了一天的冷靜,她已經不氣了。
一來是無力改變。
二來正如她所說,喬夏只是個跳樑小丑罷了。
她不在意,沈歲和不在意,無論是喬夏還是曾雪儀,都不過是跳樑小丑。
「我沒有想離婚。」
沈歲和說。
江攸寧:「知道。」
「以後,我們少回曾家,少見她。」
沈歲和的聲線一如既往清冷。
他連「媽」都沒再叫,只囫圇提了一下,江攸寧便也懂了。
.
「嗯。」
江攸寧應。
他洗完了碗,在擦料理台。
江攸寧打開了冰箱,最下邊那個格子裡有凍的碎冰塊,她起身去衛生間拿了條毛巾,把冰塊一塊塊撿出來,然後用毛巾包在一起。
她做完以後,沈歲和也正好擦完了料理台。
「你過來。」
江攸寧一邊往沙發處走一邊喊他。
沈歲和坐過去。
江攸寧伸手在他的臉上戳了一下,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冷氣。
曾雪儀估計是用盡了全身力氣,沈歲和的臉幾乎是又腫又紫,左半邊臉根本不成樣子。
江攸寧沒再摁,跪坐在他身側,安靜地給他敷臉。
其實,受傷半個小時內弄是效果最好的,但那會兒江攸寧沒心思。
到這會兒雖然效果不太明顯,起碼也管點用。
兩個人相對無言。
晚上臨睡前,在關了燈的房間裡,沈歲和抱著江攸寧溫聲道:「我今天抽菸喝酒了,抱歉。」
「沒事。」
江攸寧說:「能理解。」
「你很生氣吧?」
沈歲和說著兀自笑了下,「我也不知道她怎麼就變成這個樣子了。」
「還好。」
江攸寧說:「也不是第一次了。」
只不過應該是最後一次。
她所有的忍讓,在這會也應當結束了。
她本以為只要尊重別人就能換來同樣的尊重,但沒想到有些人不懂何為尊重。
「我爸還活著的時候,她不是這樣的。」
沈歲和說:「印象中她還是很溫和的一個人。」
她那會兒跟著沈立吃了不少苦,但從來沒哭過一次。
她好像一直堅毅,也從未嫌棄過跟著沈立的清貧日子,只是在提到爺奶時,她會有一點脾氣,但只要沈立一哄,她很快也就好了。
沈歲和想起了他七歲以前的曾雪儀。
和現在的遠不相同。
她不市儈、不世俗、不偏執、也不會要求沈歲和完美。
只是後來在一次次的爭吵中,在一場場訴訟中,她變得愈發不講理,對沈歲和愈發嚴厲。
「我爸去世以後,我家發生了很多事。」
沈歲和在黑暗中幽幽開口,「她好幾次都差點瘋掉,我小時候特別怕她。」
「後來長大了,我就敬著她,我很多時候都身不由己。」
許是在黑暗中,再加上喝了酒,很多平常說不出口的事情在這會兒也就輕而易舉說了出來,「從我爸去世以後,她就變得特別強勢,我經常會覺得她陌生。」
「但我又一步步見證了她的變化。」
「江攸寧。」
沈歲和將她抱得極緊,下巴搭在她肩膀,「我不快樂。」
「她今天說從沒為自己活過。」
沈歲和說:「可我也從沒為自己活過。」
「你敢相信嗎?
我從小到大做過最違背她意願的事,就是娶了你。」
「我根本無法想像娶了喬夏,我會過什麼樣的生活。」
「大抵是人間煉獄吧。」
他今晚的話格外多,抱著江攸寧的胳膊也格外燙。
江攸寧枕在他臂彎之中,聽他絮叨了很多。
她想,要是沈歲和一直這樣就好了。
這樣的他,也格外可愛。
她從來不會鄙視他的脆弱。
只是,他把自己裹得太緊了。
寒冰之下是細碎冰晶,稍微一踩便是泊泊水流。
這一晚,他說了很多,說到快要睡著。
在他的呼吸聲變得勻長之時,江攸寧忽然開口喊他,「沈歲和。」
「你娶我,是因為我乖嗎?」
回答她的是沈歲和綿長的呼吸聲。
房間裡格外寂寥。
江攸寧稍微往前,在他的喉結處吻了一下。
她想,是不是她再往前走一步,她就能更靠近沈歲和了?
他做過最違背曾雪儀的事情是娶了她。
她做過最離經叛道的事是跟他閃婚。
原來,他們都曾為對方勇敢過。
可現在怎麼就變成了這樣呢?
她已經艱難地跋山涉水走過了九十九步,或許再有這最後一步,她的暗戀生涯就無須悲劇結尾,要不要再搏一把呢?
江攸寧那顆本堅定的心搖搖欲墜。
在臨睡之前,她忽然想到了今年的情人節禮物該送什麼。
送自己多年的一腔熱忱和滿腔愛意。
她要試著,把那一步走完。
—
曾家今天也都是低氣壓。
曾雪儀中午也沒跟他們一起吃飯,從書房裡出來之後便大步流星離開了曾家。
即便如此,曾家的氣氛也還是無法再熱絡。
連曾嘉煦都暖不了這場。
他仍舊陷在,沈歲和都三十歲了,姑媽竟然還打他臉的情緒之中。
而且他未雨綢繆,跟曾母說:「你要是因為這種事打我,我就去跳河。」
曾母斜睨了他一眼,說他不配她動手。
而曾嘉柔在一旁弱弱開口,問姑媽是不是有什麼心理上的疾病,建議曾寒山給她找個心理醫生。
曾寒山無奈皺眉,「找過,你爺奶在世的時候就給她找過,但在她發現之後,你爺奶也被罵了一頓。
你爺奶年紀大了,哪經得住這些。
再加上剛找到失散多年的女兒,老兩口疼得很,最後也就不了了之。」
「我感覺姑媽比更年期嚴重多了。」
曾嘉柔說:「她可能有躁鬱症、精神分裂。」
曾寒山瞟了她一眼,「不要亂說話。」
「是真的。」
曾嘉柔嘟囔道:「她現在的樣子特別像很多病的結合體,有病還是要早治療,不要諱疾忌醫。
況且,精神疾病比身體上的病可怕多了,身體上的病還有個循序漸進的過程,最後是無可奈何,身體機能死掉了,但心理疾病可是一不小心就自殺了啊。」
「大過年的說什麼死不死。」
曾母輕拍了下曾嘉柔的肩膀,「呸呸呸。」
曾嘉柔:「迷信。」
因著上午的事,曾家人下午也都沒出去,就在家裡看電視。
看也不過是流於表面,誰都看不進去。
晚上吃過飯,大家在客廳里坐著玩撲克牌。
曾寒山的右眼皮一直跳個不停,他不停地揉眼睛,眼睛都揉紅了。
「爸,你是不是要發財了?」
曾嘉柔打趣道。
曾嘉煦:「我們還需要再發財嗎?」
「難道有人會嫌錢多嗎?」
曾嘉柔翻了個白眼,「我怎麼沒發現你這麼視金錢如糞土。」
「那是你沒get到哥的魅力。」
「嘔。」
曾嘉柔佯裝嘔吐,被曾嘉煦敲了下腦袋。
「別是大姐吧。」
曾母皺著眉道:「左眼跳財右眼跳災,這不是個好兆頭。」
經她一說,曾寒山心底忽然隱隱有不安的感覺。
他立馬撈過手機給曾雪儀打電話。
電話沒人接。
但下一秒,他收到了一條簡訊。
【我苦了這麼多年,原來只是場笑話。
寒山,我死後,你把我跟沈立埋在一起,我要在翠鳴山長眠,和沈立一起。
】
這會兒是整十一點。
發簡訊的時間卡得剛剛好。
應該是定時發送。
曾寒山看到這條簡訊,脊背生寒。
尤其是那幾個刺痛人的字眼——死後、長眠。
曾嘉煦也慌了,他把手裡的撲克牌一扔,「爸,走啊。」
曾寒山步履匆匆,立馬往外走,快出門時差點摔倒。
他比誰都了解自己的這個姐姐,自小性子又烈又傲,氣急了什麼事都能做出來。
曾雪儀住的駿亞小區是曾寒山給安排的,所以他輕而易舉就進了她們小區,跟曾嘉煦一起直奔曾雪儀家。
她家是密碼指紋鎖,曾寒山沒有錄入過指紋,也不知道她的密碼。
在門口摁了會兒門鈴,沒人應。
曾寒山只好試密碼,試了兩次便試出來了。
第一次是曾雪儀的生日,第二次是她和沈立的結婚紀念日。
他進了房子,裡面空蕩蕩的。
曾雪儀住的家確實很乾淨。
即便是過年,也沒有張燈結彩,一點喜氣兒都沒有。
可這份乾淨卻讓曾寒山感受到了死氣。
他站在客廳大喊,「姐。」
沒有人應。
他去推曾雪儀的房間門,裡邊空蕩蕩的,沒有人。
曾嘉煦比曾寒山還機靈點,他一個一個房間門推開,最後在最裡邊的一個屋子裡看見了曾雪儀。
她穿了件月白色的旗袍,姿勢優雅地躺在平常用來跪坐的蒲團上。
她擺了一排蒲團,正好讓她躺在那。
面前是沈立的排位,上邊寫著:亡夫沈立。
她的身側留著一封絕筆信。
但這會兒,誰都沒有心思管那封信。
曾嘉煦伸手探了下她的呼吸,幾乎沒有。
曾寒山說:「看呼吸有什麼用,把脈。」
「我不行啊。」
曾嘉煦的手指都在抖,「我不知道是她的心跳還是我的心跳。」
「聯繫周祺遠,讓他準備救人。」
曾寒山一把將曾雪儀抱起來,「先把人送過去。」
這一路上,風馳電掣。
曾家有御用的私人醫院,將曾雪儀送過去的時候已經有人在候著了。
醫務人生井然有序地安排著一切,初步鑑定曾雪儀是服用了大量安眠藥導致的休眠,再送得晚一點,洗胃也沒用了。
醫院裡燈火通明,手術室外紅燈亮起。
曾寒山在醫院走廊里焦急踱步,「她怎麼就這麼想不開?
多大的事兒至於要死?
我都不知道她從哪搞來的安眠藥,這種東西現在醫院不是都不給開了麼?」
「不知道。」
曾嘉煦也被嚇出了一身冷汗,現在才算是平復了下來。
其實他不是被曾雪儀吃安眠藥嚇得,而是那間房。
布置的宛若靈堂,陰森又恐怖。
他是第一次去,但他覺得將好好的房間布置成那樣,腦子高低是有點不正常。
「給你哥打電話吧。」
曾寒山嘆了口氣,「讓他儘快過來。」
「都這麼晚了。」
曾嘉煦說:「他今天也挺難的。」
「再說了,今天受傷的人是我哥和我嫂啊。」
曾嘉煦嘟囔道:「她又是罵人又是打人的,耀武揚威得不行,怎麼還委屈的自殺?
該委屈的人是我哥和我嫂才對吧。」
曾寒山瞪他,「就你有嘴。」
曾嘉煦:「……」
—
沈歲和電話是靜音,而且睡覺前都是倒扣著放的。
所以他根本沒有聽見。
不過,他做了個噩夢。
其實也不算是噩夢,就是一段很不堪的回憶。
他夢見他從高處墜落,而推他下去的人就是曾雪儀。
這件事也是真實發生過的,而且發生當時,在場的還不止他和曾雪儀,還有很多媒體,當時他爸的事情也算鬧得沸沸揚揚,當地的地方報來採訪過好幾次,每一次曾雪儀的情緒都崩潰,但她每一次都回答得事無巨細。
他清楚的記得,那幾天剛好是他爸二審的結果出來,維持原判。
曾雪儀的情緒一度降到了冰點,她看誰都不爽,沈歲和在家裡待的小心翼翼。
曾雪儀自己不吃飯,也不會給他做飯。
後來,她把家裡的門窗都關得嚴嚴實實,沈歲和還覺得納悶,但他也惹不過曾雪儀,只好緘默。
他記得那天他趴在書桌上寫作業,越寫頭腦越昏沉,後來便沒了知覺。
再次醒來便是在醫院,睜眼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奶奶,他喊了一聲,感覺嗓子又干又疼,奶奶給他倒了水,那是難得溫柔的奶奶。
他問,我媽呢?
奶奶說:那個毒婦死了。
他愣怔了很久,奶奶就給他講了曾雪儀是如何將他們關在家裡,打開煤氣的,如果不是鄰居發現及時,他們現在肯定死了。
後來,奶奶在醫院照顧了他兩天。
曾雪儀晚上叮囑他,你爸都是你爺奶害死的,你忘記他們對你是什麼態度了嗎?
你還叫她奶奶?
她也配?
以後看到她就繞著走,別讓我聽到你喊她奶奶,她不是你奶奶!你才沒有這種劊子手奶奶。
沈歲和懵懂點頭。
他不敢不點頭。
那會兒曾雪儀的精神狀態確實很差。
可第二天,奶奶再來找他的時候拎了一大堆東西,她笑得很慈祥,沈歲和不忍拂了老人的意,又喊了聲奶奶。
沒想到被曾雪儀聽到,她當時瘋了一樣衝進來,在眾目睽睽之下把他直接從三樓推了下去。
人從高處墜落,速度很快。
沈歲和一直都記得那種感覺,所以他不太喜歡坐飛機。
他的身體失重,落在地面的瞬間,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都要摔碎。
當時的曾雪儀,可真的是發了狠。
但他又只能跟著曾雪儀。
因為除了她,沒有人要他。
爺爺奶奶對他好,也只不過是想讓他勸曾雪儀,拿了錢就把他爸的這件事過去。
他自幼就知道,爺爺奶奶不喜歡他。
所以父親才會在他七歲生日當天,知道爺奶來他家的消息,冒著大雨也要往回趕,路上出了車禍。
父親車禍之後,爺奶說他是掃把星。
因為他的生日是4月4,清明節。
也是他父親的忌日。
很多東西都不能回憶,一旦回憶起來就沒完沒了。
攪得人頭疼。
江攸寧還沉沉睡著,她的頭髮窩在了他的脖頸間,有些毛躁。
沈歲和給她撥到一邊。
回憶太鬧人,他在床上愈發清醒。
好似隨時都能回憶起來那種失重的感覺。
他有些渴了,將江攸寧輕輕挪開,然後小心翼翼下床,拿著手機出門,
一摁開屏幕,就看到了二十幾個未接來電,都來自曾嘉煦。
這會兒是凌晨一點半。
自從禁止放煙花爆竹之後,這座城市的年味就淡了好多。
城市裡靜悄悄的,只要不出門,一點兒也感知不到這會兒在過年。
他在客廳里給曾嘉煦發了條微信:什麼事?
曾嘉煦又給他打了電話過來,「哥!」
「怎麼?」
他聲線一如既往清冷,只是還帶著幾分剛睡醒的沙啞。
曾嘉煦說:「姑媽吞安眠藥了,這會在醫院洗胃,你過來吧。」
沈歲和瞬間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