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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射馬(上)

2024-09-05 18:41:43 作者: 海青拿天鵝
  太陽已經西斜,走出城門不遠,我讓曹麟在一處僻靜些的地方停下。

  阿白身上的布被揭下來,它終於得以透氣,站在地上撲騰了一下翅膀。我看著它,愈發捨不得,一邊『摸』著它的羽『毛』一邊給它餵小魚。

  「你別餵了,它吃多少也不認帳。」曹麟道。

  「吃多是福。」我說著,又給它餵了兩條,轉過來,看向曹麟。

  「回蜀中的路你還認得麼?」我問。

  曹麟道:「當然認得。」

  我往腰上的小囊里掏了掏,把剩下的錢都給他。

  曹麟忙道:「不用,霓生,我有盤纏。」

  我瞅著他:「是麼?你的錢囊給我看看。」

  曹麟支支吾吾:「真不用了……」

  我不由分說地把他的錢囊奪過來,打開,果然寥寥無幾。

  他從蜀中出來,原本只不過是去淮南,可因為我的事,他又到了雒陽。我了解曹麟,他本是個花錢不算數的人,且此番又是偷跑出來,錢財未必足夠,加上奔波許久,他身上的盤纏必然早已捉襟見肘。先前我到他住處的時候,就猜到是這樣。那房子是最小最破的,屋裡的食物也不見許多,只有案上放著兩個糙米餅。但就算這樣,阿白也仍有小魚吃。

  我嘆口氣,道:「這馬車也給你,路上你要是又缺了盤纏,還能賣了。」

  曹麟猶豫道:「可……霓生,這是你贖身的錢。」

  這般時候他還牽掛著我,我心中不禁又暖了幾分。

  「錢花了還會回來。」我眨眨眼,「莫忘了,我如今可是橫行雒陽的豪奴。」

  曹麟也笑笑。

  我說:「還有我方才託付你事,莫忘了替我打聽。」

  曹麟:「放心,不會忘。」

  我說:「你手腳利落些,莫再像今日這般惹了『亂』子。」

  「今日是今日,我也是著急才如此。」曹麟囁嚅著,卻道,「倒是你,那作讖之事過了這麼許多年,朝廷仍這般忌憚先生,你在雒陽豈不危險?」

  我說:「忌不忌憚,看人。今日之事,不過是還有人惦記罷了。」

  曹麟緊問:「哦?何人?」

  「不過是無關緊要之人。」我說,「你方才也看到了,他們本事並無多少。且他們又不知我是誰,險從何來?」

  曹麟想了想,似乎覺得有理。

  「霓生,」他滿臉歉意,「我本想來救你,未料倒給你惹了『亂』子。」

  我笑笑:「這與我們從前做的事比起來,算得什麼『亂』子?倒是你,此番偷跑出來,回去恐怕少不得挨曹叔的打。」

  曹麟聽得這話,笑了笑,不以為然:「我反正挨打多了,不少這一次。」

  「霓生,將來你拿回田產之後,如何過?」過了會,曹麟又問。

  我想了想,覺得雖有些遙遠,但是這話題教人愉快多了。

  「從前如何過便如何過。」我輕鬆道,「如祖父一般,每日巡巡田,看看書,若有了興致,便出門走一趟。」

  「可先生說過,天下三世而『亂』。」曹麟道,「我在雒陽打聽過,皇帝身體日漸不行,只怕『亂』事不遠。」


  這的確是個問題。

  在淮南時,我曾問過祖父那讖言的由來。他說自古以來以分封定國者,『亂』象無不出三世。前有周王管叔蔡叔之『亂』,後有前漢諸呂之『亂』,皆是如此。

  我想了想,覺得似有幾分道理,又問,若果真『亂』了,我們如何是好?

  祖父笑笑,說他已經活得差不多,應該見不到了。

  「若有『亂』象,必首出雒陽。」他說,「你見勢不好,便回蜀中去,待得安定了再回淮南。」

  這些話,如今想起,倍覺清晰。

  可惜祖父未算到我就在雒陽。萬一生『亂』,我便要立即去蜀中麼?

  此事我想過許多次。就算天下大『亂』,也終有會結束的一天。無論我到何處避『亂』,將來也還會回到淮南。只要田土在手上,屋舍可以重建,田地可以重墾。而無論『亂』與不『亂』,最緊要的,乃是錢財。所以,在事情變得不可收拾之前,我努力多掙些錢物傍身,也是有利無弊。

  「就算皇帝明日便氣絕,這天下也不會即刻『亂』套。」我對曹麟說。

  曹麟問:「何解?」

  「你看雒陽那麼多的權臣外戚諸侯,就算要『亂』,也須得明爭暗鬥上一陣子。」

  「你算的?」

  「我猜的。」

  曹麟:「……」

  我說:「你放心好了,若見勢不好,我自會脫身。祖父說過,如天下大『亂』,就讓我去蜀中。」

  曹麟眼睛一亮:「果真?」

  我說:「果真。」

  他終於放下心來,『露』出笑容。

  天『色』漸漸暗下,再是不舍,也到了分別之時。

  我把阿白抱回車上,將車幃封好。然後目送著曹麟坐到車前,揚鞭催馬,駕車而去。

  我站在原地,朝他的背影招著手,一直到看不見。

  相別七年,重逢卻只有一日。

  ——「蜀中遠離中原,乃安寧之地,故而可去。」祖父當年曾補充道,「只是你去了之後,不到萬不得已,不可去找曹賢,你須得謹記。」

  「你可定要來啊!」方才,曹麟回頭,朝我大喊道,

  我望著遠處的夕陽,心中長嘆。

  *****

  之後,一連幾日,「璇璣先生」幾個字一直被人提起。但因為只留下了一首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詩,漸漸地,自然淡去,只有一些沉『迷』於咬文嚼字探索隱喻無法自拔的好事之人仍在堅持。

  至於公子,曹麟寫的詩實在是慘不忍睹,公子與我討論過幾次之後,也開始嫌棄起來,說如璇璣先生那般可指點高祖的高人,作詩必不會這般生硬,大約是偽作。

  我不置可否。

  其實,我希望人們信以為真。特別是秦王,他最好堅定地以為璇璣先生另有其人,之前是他尋錯了去處,從此不再來煩我。

  不過從這以後,我都不再聽到秦王的消息。

  倒不是他銷聲匿跡,而是公子入仕之期已至,我須得忙碌起來。

  每天天還未亮,我便要一邊打著哈欠一邊起身,毫無憐憫地將一臉起床氣的公子拖起來,伺候他洗漱更衣。這比從前伺候他上學更麻煩,因為官署有官署的規矩,我不能再像從前那樣敷衍了事,讓他仗著美貌,隨便穿點什麼也能獨領風『騷』。


  如今,我須得老老實實地為他修理鬢角,將他每一根頭髮梳好,束得整齊光亮,再給他戴上議郎的冠。一次下來,須得近一個時辰。

  不過若非如此,我幾乎忘了我有多久沒有這樣仔細地看過他。

  公子的頭髮黑得似墨一般,比女子的粗些,卻頗為順滑。我為他梳理的時候,有時會忽然想到詩書上那些形容美人的詞句。

  再想想外頭那些為他痴戀的閨秀們,我心裡搖頭,禍水。

  公子第一次穿上朝服的時候,所有人都眼前一亮。他的身形挺拔,寬大的朝服在他身上並不顯累贅,反而有一股肅穆之氣,更襯俊美。

  「我兒是個大人了。」大長公主感慨道,欣喜地用錦帕拭眼角。

  送他去官署的路上,我見到了沈沖。

  二人車駕相遇,他端坐在車裡,穿著太子冼馬的官服,儒雅俊秀。我已經許久未見他這身打扮,只覺看也看不夠。

  與公子寒暄過後,他看看我,莞爾:「你也來送元初入朝麼?」

  配上沉厚的嗓音,簡直是絕響。

  我道:「正是。」

  「日後便不可再像國子學那般輕鬆,須得辛苦你日日早起了。」沈沖道。

  我微笑:「自當如此。」

  可惜沈衝要去的東宮與公子要去的官署不在一個方向,二人說了一會話,便分道揚鑣。

  到了官署前,公子下了車,整了整衣冠,對我道:「霓生,你回去吧。」說罷,他整了整衣袂,向晨曦中的高門重檐中走去。

  *****

  公子早出晚歸,我便也得了許多空閒。

  桓府的僕婢們消息靈通,知道公子不在家,來找我算卦的人也比從前多了許多。當然,府中規矩多,他們一般在午後主人們都在歇息的時候來找我,算卦之餘,聚在一起交換八卦。

  近來貴人們皆是些瑣碎的消息,倒是聽說皇帝又染了風寒,在宮中臥病了兩日,政務也大多丟給了大臣。

  貴胄們對此議論紛紛,關心的自然不是皇帝身體,而是之後的事。傳聞,太子聽說雒陽城外二十里的高賢寺近日來了西域高僧,攜有一頂佛骨金浮屠,內藏舍利,可鎮惡寧心,甚是靈驗。太子於是即刻出宮,親自往高賢寺去將那金浮屠請來,獻給皇帝。不料皇帝最厭惡在宮中行僧道之事,太子將金浮屠獻上時,只冷笑道,朕夜不能寐,連西域高僧都知曉了?太子聞言,面上半紅半白下不來台。幸好荀尚當時在場,以太子孝心一片云云勸解,皇帝的神『色』才和緩下來。

  「哦?」一人道,「太子莫非連聖上的忌諱也不知?」

  說事那人不以為然:「太子一向我行我素,何時有過忌諱?」

  有人嘆道:「這位太子,傳言每每皆無好事,將來天下便要傳在他手上?」

  旁人嗤道:「這有甚可『操』心,我等不過僕婢,天下誰來坐不是一樣?」

  眾人皆笑。

  公子雖入朝,卻仍不乏遊樂之事。數日後,我再度跟著公子入宮,不是去官署,卻是去宮中的校場。

  太子一向愛好馬『射』,時常呼朋引伴,在宮中的校場一比高下。

  這些天天氣涼爽,太子玩心又起,召集幾十貴胄子弟入宮馬『射』,其中也有公子和桓鑲。最難得的,是沈沖也在其中。他是太子冼馬,此番也被太子召了來。


  眾人分成三隊,太子、平原王、城陽王各領一隊,其餘人等抽籤。公子分到了太子名下,沈沖分到了平原王名下,而桓鑲跟著城陽王。

  到了校場之中,只見塵霧淡籠,馬聲嘶嘶,好不熱鬧。

  『射』御之事一向為貴族們所喜,每個人的隨身之物,小到一枚箭簇,大到坐騎,皆值重金。而平日精心保養伺候,便是為了在這般場面上一展風采,供人品評。年輕的子弟們各騎著膘肥體壯的寶馬,穿著輕薄而鮮麗的衣裳奔跑過場中,粗著嗓子嘶吼,與平日裡文質彬彬的模樣截然相反。

  天底下,簡直沒有比這更讓人心血澎湃的事了。

  場邊上站滿了人,而挨著校場的樓台之上亦是熱鬧。除了來參加馬『射』的男子,許多女眷也入宮來,坐在樓台上喝茶賞景,居高臨下地張望,興致勃勃。

  公子的『射』御著實不錯,一輪過後,已拔得頭籌。

  沈沖今日穿的衣裳甚合我意,白底雲紋,襯得他面目更是清俊。汗濕的薄衫貼在他的胸前和腰間,簡直讓人無法移開眼睛。

  我侍奉在場邊,觀看得正興起時,一個小婢來到,說淮陰侯的女兒沈嫄要見我,讓我到樓台上去。

  若是別家閨秀,我大概會直接說沒空。不過沈嫄是沈沖妹妹,愛屋及烏,當然還是要友愛些。

  我整了整衣冠,答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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