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叔和曹麟等人從宅中出來,兩邊見了禮,簇擁著往宅中而去。
「當下已近年節,逸之與殿下千里迢迢來此,未知何事?」在堂上坐定之後,公子問道。
沈沖笑了笑,道:「殿下一直念著要到淮南來看看你,我前番忙碌,總抽不出空來,當下終於到了一年最閒之時,便陪同殿下到淮南來了。」說罷,他看看桓鑲,道,「我出門之時,子泉也說久了不見你,想來看看,便索性也將他帶來了。」
桓鑲聞言,即刻笑笑,道:「正是。」
公子瞥瞥他,未幾,又與我相視一眼,頷首:「原來如此。」
膠東王封國之後,沈沖仍然沒有放棄輔弼之職,自請到膠東去當國相。皇帝對沈沖一向頗讚賞,有些猶豫,而沈延全然反對,幾乎與沈沖翻臉。
沈延的焦慮,我甚是理解。沈氏因為大長公主和桓氏的牽連,在新朝中頗是落寞,唯一的期待便是沈沖。若沈沖留在了膠東,那麼沈氏便只能斷了指望。
不過不管沈延怎麼鬧,沈沖一步不讓。他雖然好說話,其實本性與公子一樣,認定的道理,十頭牛也拉不回來。最終,在各方的角力之下,皇帝答應讓沈衝到膠東國任職一年,然後回京為朝廷效力。
當下年節將至,沈沖大約並不想回雒陽去聽沈延的牢騷,索性帶著膠東王出門來轉,倒也合乎情理。
不過沈沖和膠東王母子既是從膠東出發,如何又遇到了桓鑲,這倒是令人玩味。
祖父這老宅從未來過這麼許多人,不過幸好房間仍夠,堪堪能將男賓女眷都安頓下來。
沈沖是隨和之人,對於住什麼地方一向要求不多;膠東王和謝太后也一向隨遇而安,禮數周道。唯有桓鑲,挑挑揀揀,公子冷冷地說看不上便回雒陽去,他即刻閉了嘴。
「甚遇得到遇不到。」用過膳後,公子到桓鑲房裡說話,問起緣由,他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道,「逸之說要來淮南,寫信問我來不來,我便來了。」
我和公子皆詫異。
「逸之?」公子問,「他邀你做甚?」
「也不做甚。」他說,「帶些年貨看看你。」
「看我?」
桓鑲理直氣壯:「不可麼?你莫看大長公主和伯父什麼也不說,其實他們對你甚是掛念。我是看不過眼,便替他們來一趟。」
公子目光動了動,看著他,沒說話。
諸侯兵敗之後,皇帝如先前約定,並未為難桓氏。不過桓肅也並未因此而感激公子。
其實,在是我和公子的婚禮上,桓肅受了拜見之後,便回桓府去了,沒有多停留一刻。而那日招待賓客,都是公子的兩個兄長和桓鑲的父親桓鑒出面。
至於大長公主,她一向八面玲瓏,就算恨我恨得要死,也不會在人前顯露。
公子甚是明白,免去了我和他父母族人之間一切不必要的見面,甚至在成婚之後,他便辭去了侍中的官職,與我一道離開了雒陽。
「他們還好麼?」過了會,公子問道。
「身體都康健,其餘麼,不好不壞。」桓鑲嘆口氣,道,「聖上到底還念著些手足情面,逢年過節少不得大長公主的賞賜。不過你也知道京中的人那些人的品性,最是精明,那事之後,家中除了些親戚,外面的來往差不多都淡了。」
公子微微頷首。
「不過也就是一時,」桓鑲話鋒一轉,「你將來回了雒陽,定然又會熱鬧起來。」
公子看他一眼,不置可否,忽而道:「你此番來揚州,只是為了看看我等?」
桓鑲目光一閃,道:「當然是。」
「住一陣子,便回雒陽麼?」
在公子的逼視下,桓鑲的神色變得有些不自然起來。
「也不是。」桓鑲說著,在案上拿起兩個橘子,在掌中拋著把玩,「還須去別處一趟。」
公子訝然:「去何處?」
「逸之母親要給豫章王后送些補品,托我順道送過去。」
我在一旁聽著,忽而明白過來。
沈沖的母親楊氏和豫章王后陸氏是表姊妹,一向來往親密。淮南地屬揚州,乘船到豫章國也就是一抬腳的功夫。至於桓鑲去豫章國的目的……
我與公子對視,皆意味深長。
幾個月前的成皋關之戰,桓鑲十分聰明地投了秦王,寧壽縣主也在秦王帳下領了一部,替父出征。
我從未想過寧壽縣主這般女子,竟然也有如此英武之時,當下對她大為刮目相看。而從那之後,凡是有寧壽縣主出現的地方,必有桓鑲。
令人稱奇的是,與從前見到好看的女子便極盡風流之能事不同,桓鑲突然變得靦腆起來。起初,他費盡心機,不錯過與寧壽縣主見面的任何一次機會,藉口這個那個,走到她跟前,卻只拐彎抹角地跟人打趣說話,永遠繞不到正題上。最後,還是沈沖看不過眼,讓楊氏藉故邀寧壽縣主到府中,再把桓鑲也叫來,一道用了兩次宴席。
聽說桓鑲曾經向寧壽縣主示好,而寧壽縣主意味深長地看著他,說:「聽說公子有『五不娶』之志,不知是哪五不娶?」
桓鑲結舌,卻從此恢復了死不要臉的本性,認真地向寧壽縣主追求起來。
其實,我們不太看好此事。
桓鑲的父親曾經向豫章王說親,豫章王那邊也有了幾分意思,但因得諸侯叛亂那事一攪,沒了後文。
原因不難想。
豫章王在事起之初,便十分堅定地站在秦王一邊,寧壽縣主甚至親自助陣,對於新朝而言,乃天下宗室的楷模。雖然豫章國與所有諸侯一樣,最終沒有保住自己的兵馬,但皇帝在登基之後,恢復了豫章王的三公之位。豫章王和公子一樣,算是在一場註定結局的較量上爭取到了最大的好處。寧壽縣主的婚事也成了大熱,聽說到豫章王府求親的人踏破了門檻。
相較之下,桓氏雖然面上仍如從前,但過往瞞不住,人人心裡都清楚是怎麼回事,避之唯恐不及。若說桓鑲先前配寧壽縣主算得門當戶對,此時則落了下風,兩家不曾定婚,豫章王十分可能為了避嫌,將寧壽縣主嫁給別人。
幸好這是猜測,我至今沒有聽到過寧壽縣主有別的打算。
「早說過你這般浪蕩不羈,遲早要栽些跟頭。」公子不客氣地說,「寧壽縣主非尋常女子,她要嫁什麼樣的人沒有。」
桓鑲「嘁」一聲。
「現下如何了?」我扯了扯公子衣袖讓他莫多說,問桓鑲,「她表示過麼?」
桓鑲的臉上隨即浮起了些不太正常的暈紅,變得不耐煩起來:「甚表示不表示,我的事你們莫管!」說罷,藉口旁事敷衍著,將我們趕了出去。
「他麼,只怕是難。」沈沖聽得這些,苦笑,「先前子泉的父親已經向豫章王提了親,可豫章王只說擇婿之事全由縣主定奪,便沒有了消息。母親自是有意撮合,借這送藥之事幫子泉一把,可最終如何,恐怕還是要看寧壽縣主心意。」
我和公子瞭然。
「你如何?」公子問沈沖,「與南陽公主的婚期定下了麼?」
「定下了,」沈沖道,「就在來年九月。」
公子頷首,猶豫片刻,道:「逸之,此事,你若是不願意……」
「怎會不願意?」沈沖打斷道,淡淡一笑,「元初,世間並非人人可像你和霓生這般,能找到真心相悅之人。我也不似你,可心無旁騖一走了之。這婚事無論於我而言,還是於公主而言,皆大善。」
我看著沈沖,知道他的意思。
他是沈延的獨子,如果沒有了他,沈氏便沒有了支撐家業的人。沈氏要繼續在雒陽立足,便不可放棄與皇家聯姻。沈沖能夠為輔佐膠東王出生入死,淡薄名利,足見他是個視擔當為一切的人,就算當下他與沈延意願相悖,將來他也仍會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公子頷首,沒有多言。
「莫總說別人,你二人如何打算?」沈沖問道,「不是說要出遠門去?」
公子看了看我,與我相視一笑。
「當下還未成行。」我說,「我二人打算在田莊中住些日子再走。」
沈沖看著我,道:「為了曹先生?」
我頷首:「我想多陪陪他,元初也是此意。」
沈沖露出瞭然之色。
他忽而問:「你二人還會再回雒陽麼?」
「不知。」公子將我的手輕輕握著,道,「我們只想將要做的事做了,並未想許多。」
沈沖笑笑,目光深遠。
年節一日一日近了,田莊裡每日都頗是熱鬧。
沈沖一向喜好治園,自然也對此頗有興趣,不但向曹麟傳授經驗,還拉上無所事事的桓鑲一道加入了曹麟等人的勞作,每日在園中搬弄起來。
過年的各色準備之事,陶氏比我在行,伏姬也頗懂得持家,二人相處甚好,我幾乎插不上手。
於是,我要做的事,除了幫伏姬和曹麟帶嘉兒,就剩下對付膠東王。
他既然找上門來,我也退無可退,只好每天真的教他些本事。
說起來,膠東王雖然出身金枝玉葉,也有幾分孤僻之氣,學習起來卻稱得用心。我先前讓他學著模仿別人,他竟也認真地練了,無論是學黃遨還是學沈沖,都頗得精髓,讓我刮目相看。
「你要自保,首先須得會打鬥。」我指指牆邊,「先去練馬步,蹲一刻。」
膠東王二話不說,隨即到牆邊去,有模有樣地紮起馬步來。
謝太后披著狐裘,坐在亭子裡微笑地看著,未幾,繼續翻著手裡的書。
「如何?」惠風抱著嘉兒走過來,頗是得意地對我道,「你先前還看不上大王,死活不肯收。若非他追了來,你上何處去找這麼聽話的徒弟?」
我看她一眼,不置可否。
「你這般幫他說話,可是打算日後便留在謝太后身邊不走了?」我問。
「也不是,」惠風眨眨眼,「我到底還是公子的人,不過公子說過,我將來若想嫁人,他就將我放了奴籍,還給我嫁妝。」
我訝然:「哦?」
惠風卻似不打算與我閒話,忽而瞥向花園那邊,壓低聲音:「那在屋頂上鋪瓦的人,叫什麼名字?呂稷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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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三章完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