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時候,薛延帶著阿梨提早了半個時辰收攤子,到菜市場轉了一圈。
菜場不是什麼乾淨地方,又吵又鬧,亂糟糟,滿地都是爛菜葉子和髒水,正是盛夏,角落裡的蒼蠅飛來飛去,散發著股說不出道不明的味兒。算起來,這還是薛延第一次踏足這裡,剛拐角巷子口的時候,臉都有些綠。
阿梨笑著扯了下他袖子,道,「你這又是何苦,算了算了,咱們回家罷。」
薛延捏了捏鼻樑,攔住她腳步,「來都來了,買條魚再走。」
阿梨踮腳往裡頭看了看,正是要做飯的點兒,每個攤子前頭都央央擠了許多的人,七嘴八舌還著價。她鼓鼓嘴,偏頭問,「真要去?」
薛延抿抿唇,答,「去!」
阿梨看著他那視死如歸的表情,笑起來,她勾住薛延小指,小聲說,「那你跟著我,不要亂走,也不許亂買東西。」
薛延點頭,「都聽你的。」
烈日炎炎,在人群里擠來擠去的滋味屬實不好受,薛延人高馬大,周圍大多是拎著籃子的婦人,他把阿梨圈在懷裡,好似鶴立雞群。菜場是在處巷子裡,窄窄過道本就容不得幾人並肩而行,兩側攤販又占去大半地方,只剩一條狹長的空地,熙熙攘攘,要人側著走。半柱□□夫,薛延連個魚尾巴都沒看見,還被人踩了好幾次腳。
他抹了把臉上的汗,低低地罵,「這巷子擠成這樣,官府就不管管,蓋個棚子或者換條街不都行,家裡都不吃飯買菜的嗎。」
阿梨只看見薛延嘴皮子動來動去,她茫然眨眨眼,「在說什麼?」
「沒事。」薛延用手掌在她頰邊扇了扇風,道,「我明日要找個機會罵胡安和一頓,要他爹不做實事。」
阿梨無奈嘆氣,「你別總欺負他呀。」
薛延眉一挑,剛想說點什麼,忽而望見前面有個魚攤子,他神色一喜,忘了剛才的話,拉著阿梨往那邊走,「有魚!」
他聲音不小,神情還有些激動,旁邊的大娘聽見了,還以為地上有銀子,俱都低頭去瞧,薛延趁著這個空檔帶著阿梨擠過去,到地後晃了下身子才站穩。
賣魚的大爺看著他們的樣子,嘿的笑了一下,道,「最後一條了,小伙子運氣不錯。」
碩大的一個木盆擺在地面上,邊緣還藏著黑漆漆的垢,一條鯉魚半死不活臥在盆底,半晌吐不出一個泡泡。薛延沒買過菜,但他也不傻,一眼就能看出魚的不新鮮,他蹲下身撥弄了下腮,抬頭問,「大爺,它是不是要死了?」
大爺說,「你要是把它買回去做成菜,可不就要死了。」
薛延喉頭一梗,想起那會胡安和與他說的話,低低道,「大爺,你還挺圓滑。」
阿梨抬手遮了下刺目陽光,也蹲下去,伸手摸了下,她蹙蹙眉,悄聲與薛延道,「別買了,走吧。」
薛延偏頭,用口型問,「為什麼?」
阿梨說,「這魚鱗都脫了,背上發暗,眼裡渾濁,腮也不夠紅了,做出來定不會好吃,咱們回家罷。」
大爺聽見阿梨的話,弓腰坐在小凳上,還附和了句,「小姑娘懂行,說得蠻對。」
薛延被氣笑,他舔舔唇道,「不新鮮你還賣?大爺,你也收拾收拾早點回家吧,別干坐著了。」
那邊一樂,「你走吧,我再等等。」
薛延扶著阿梨站起身,手搭在她肩上本想要走,聽見這話,歪頭問了句,「等什麼?」
大爺說,「我再等一個像你這樣什麼都不懂的,不就能賣出去了。」
薛延氣的翻了個白眼,他也懶得理,環著阿梨的肩走出巷子。一踏上主街,甩開了身後那股子咸腥的臭味,薛延只覺得整個人都暢快許多,他把袖子挽起來,兩邊看看,領著阿梨走上了與回家相反的那條路。
阿梨不解道,「咱們做什麼去?」
薛延面向她,一字一句說,「去城西小河,咱們逮魚去。」
阿梨覺得好笑,隨著他小跑,無奈道,「好端端的,今日怎麼偏和條魚較上了勁。」
隴縣太小,兩人走到河邊也只用了兩刻鐘,現已是日暮時分,夕陽金燦燦灑在河面上,浣衣裳的婦人們也都陸陸續續抱著笸籮往家走。
薛延牽著阿梨繼續往下游去,到了一處彎道才停住。這裡的河面更窄一些,兩邊是排老柳樹,枝條茂密,綠蔥蔥垂到了河面上,水清而淺,水底石塊覆滿青苔,不時有肥翩翩的魚搖晃游過。
日頭已經不那樣曬,不時有輕柔的風吹過來,林間的風更靜,混雜著青草氣,讓人覺著爽利。
薛延把外衣脫下來蓋在石頭上,又掐著阿梨的腰抱她坐上去,自己去尋做魚叉的樹枝。
盎然天地間就只有他們兩人,阿梨拖著腮望著天上游移的雲朵,恍然覺得這裡像是個世外桃源。
薛延從小養尊處優,沒做過這樣上山掏鳥下河摸魚的事,但玩鬧似乎是男人的天賦,他只瞧過別人做過一次魚叉,現在自己鼓弄鼓弄,不出一炷香,竟也磨出了一個。一段不粗細的硬木頭,端頭劈出個十字花,削尖了四頭,再弄兩個短木枝橫成十字,便就像模像樣了。
阿梨乖順坐在石頭上,笑眼看薛延脫了鞋襪,淌下河裡忙活。
叉魚似乎比做叉要難得多,眼看著暮色西沉,風都漸涼了,也沒見他撈條魚上來。阿梨不急,就安靜在那裡等,反倒薛延有些煩躁,他赤著膊,褲腳挽到了膝蓋上,手裡掂著那柄魚叉皺眉看著水面發呆。
又過好一會,阿梨忍不住笑出聲,她沖薛延招招手,「別鬧了,回家吧。」
她這話傷了薛延那點苦撐的自尊,薛延眯了眯眼,揚頷沖她道,「你是不是不信我。」
阿梨「啊」了聲,有些無辜,「沒有的。」
薛延抱著臂看她,「你就是不信我。」
阿梨笑起來,她坐得端端正正,很認真地重複了遍,「真的沒有。」
薛延抬手抹了把後脖頸,沒說話。
阿梨抬眼看了看天色,在心裡斟酌著語句,好半晌才道,「薛延,你很厲害,你看你都會做魚叉,真是太好了!但是天已經快黑了,再不回家阿嬤就要著急了,我們明天再來罷,先回去吃晚飯,我給你做土豆雞蛋餅,好不好?」
她一副哄小孩的樣子,語氣又輕又柔,生怕傷了他的心。
但她這樣,薛延反而更覺得自己男人的尊嚴受到了挑釁。他站在原地,半截小腿還浸在水裡,停也不是,走也不是,阿梨眼巴巴地等著他動作,薛延牙齒磨了磨下唇,最後說了句,「你把眼睛閉上。」
阿梨不明所以,她手指捏了捏裙擺,還是溫順闔上眼。
她聽不見耳邊的動靜,又等了許久不見薛延過來,有些慌,下意識地側過頭去尋,「薛延?」
下一瞬,一抹冰涼涼的觸感貼在臉上,滑膩帶著水漬,阿梨顫了下,猛地睜開眼,對上薛延壞笑的臉。他手指濕漉漉的,捧著她的臉頰捏捏掐掐,狀似兇狠與她道,「以後不許那樣與我說話。」
阿梨委屈,問,「哪樣?」
薛延一滯,回想了下,也說不出來。他眉頭擰擰,也不去想了,轉而與阿梨耍無賴,將手從她領口探進去,威脅說,「反正就是不許。」他指尖上還有水珠,濕涼的與肌膚相貼,極癢,阿梨低呼一聲,扭身想要躲,被薛延鉗制住。
他不依不饒,手指順著阿梨脊背滑下去,又繞到胸前,揩了一把。
阿梨躲不開,又抵不住,沒一會就被他欺負得眼裡霧蒙蒙。
薛延低低笑起來,用臉頰去貼她的,愛憐蹭了蹭。
阿梨小口喘著氣,手指捏著他胳膊,輕輕地用指甲抓了下,不痛不癢,反而惹得薛延笑的更開。
他垂眼,看著阿梨的臉,她比剛回家時又要好上許多,不似原先病容,唇色也紅潤起來,睫上染水,清新秀美像朵含苞待放的花兒。薛延支起一條腿跪在石頭上,兩指抬起她下頷,忍不住俯身去吻。
他的吻輕輕的,更似種溫柔的觸碰。阿梨眨眼,睫毛滑過薛延眼瞼,他彎唇,忽而將她抱起來,腿纏在自己腰上,再偏過頭,一點點吮去阿梨臉頰上的水漬。
薛延上身赤著,阿梨將手搭在他肩上,覺得手心上溫度燙的驚人,肌理堅實,賁張似蘊藏著勃勃力量。
夕陽晚照,林間只余鳥叫蟬鳴,燦爛金光透過雲層斜照下來,水面波瀾蕩漾。
景色太好,薛延抱著阿梨輕柔親吻,恍惚覺得世間似是只有他們二人。
他忽而又想起了,三月前在黃河古渡口,也是這樣的景象。但那時前路茫茫,周遭一切都充斥著絕望,現在終於好起來。家還在,便就有依靠,有退路。
過不知多久,薛延終於捨得放開她的唇,阿梨枕在薛延肩窩裡,閉著眼平復呼吸。
薛延單手摟著她,另一隻手撥開她吃進嘴裡的頭髮,眼睛微眯,無聲在笑。
阿梨察覺到他胸腔震動,抬起頭問,「笑什麼吶。」
薛延低聲說,「我們阿梨怎麼這樣好看呀。」
阿梨看懂,她羞澀咬咬唇,也跟著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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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時候已經酉時過半,馮氏在門口張望,面露急色,直到見著巷口兩人的影子,眉頭才松下來。
薛延最後還真的叉上來兩條鯽魚,用草繩穿起來勾在食指上,隨著他步子晃悠悠。
阿梨走在他稍後一點,為了能方便看薛延的唇形,與他說話。兩人衣裳都皺巴巴的,薛延的還在往下滴著水,這副狼狽又悠然自得的樣子看的馮氏莫名其妙。她緊走兩步去將魚接過來,問薛延,「你們這是做什麼去了?」
薛延答,「去捉魚。」
「胡鬧。」馮氏嗔怪瞪了他一眼,道,「你自己瘋也就算了,還要帶上阿梨,她身子虛,你再將她給凍著。」
薛延攥著阿梨的腕子,將她擋在自己身後,笑著說,「哪兒能啊。」
阿梨從薛延身後探出半張臉,紅彤彤似染了霞,對著馮氏彎眼笑了下。馮氏被逗樂,揮揮手道,「快去換身衣裳,待會要吃飯,我們阿黃都餓著了。」
薛延低頭一看,傻兔子正蹲在牆角看夕陽,不知道剛才吃了什麼,肚子圓滾滾像個球,他撇下嘴,「胖成這樣,還吃什麼吃。」說完,也不理身後馮氏的吸氣聲,牽著阿梨鑽進屋裡。
晚飯到底沒用薛延上手,他手粗心也粗,刮個魚鱗也能弄得滿地都是,阿梨嫌他妨事,要他回屋去等著。
薛延沒動,搬了個凳子坐在灶台旁邊,看著她忙活。馮氏瞧他們親昵樣子,知趣地退出去,取了半壇酒到屋裡去熱。
阿梨動作快,一道鯽魚豆腐湯,不到半個時辰便就做好,魚皮微微金黃,湯汁奶白,香氣撲鼻。
薛延餓壞了,他中午就沒吃東西,很快扒光一碗飯後,又盛了碗。
馮氏看著他埋頭吃得香,不知怎麼,忽然就想起了胡安和,她嘆了口氣,道,「小胡那孩子,真是太可憐了。」
薛延撩了眼皮看她,「唔」了聲,說,「是挺可憐的。」
馮氏搖搖頭,又道,「也不知他晚上吃沒吃上飯。」
薛延筷子停住,心裡隱約有股不好的預感,問,「阿嬤,你什麼意思?」
馮氏看了看桌上快要見底的湯碗,沖薛延道,「鍋里不是還剩半條魚?要不給小胡留著罷,你也快吃飽了。」
「……」薛延默了會,「其實我還能再吃些。」
馮氏忙著收桌面,沒聽見那句話,拿著收好的碗筷轉身出了門。
第二日,薛延冷著臉靠在椅背上,眼睛緊盯著門口,危險像只豹子。
但胡安和直到日上三竿也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