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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章一百零六

2024-09-06 11:15:10 作者: 李寂v5
  知府為從四品,巡撫從二品,且不論邱知府是否真的歡迎周諶這個外來客,面子是總要做足的。

  當日一早寧安便就戒了嚴,皂衣官差將主要幹道圍守得水泄不通。待巳時周諶等人終於騎馬而來時,官兵鳴鑼開道,前方舉「肅靜」與「迴避」二牌,官銜牌緊隨其後,還有鐵鏈、木棍、烏鞘鞭、金瓜、尾槍、烏扇、黃傘等物,浩浩蕩蕩堪比當初邱知府嫁女。

  從城門到府衙,走長樂街最近,織衣巷雄踞路口緊連著的三個店面,店裡人便也就有幸眼見了巡撫大人的風采。

  薛延沒在意那敲鑼打鼓要來的是誰,只懶洋洋靠在椅子裡,閉眼轉著鐵核桃。

  胡安和卻好奇得很,他早就聽說這次來的巡撫是個漢人,原本也是燕朝的高官。畢竟曾經也是官家子弟,雖然胡安和的父親品級不高,但混跡權貴圈中多年,京中有頭有臉人物也還是都能認得出來的。現趴在窗邊瞧著,不說要去和那巡撫認親認友,就看著是個熟臉,也覺得有趣。

  可等看著周諶的正臉時候,胡安和卻傻了眼,手一抖差點把旁邊的瓷瓶給甩出去。

  夥計手忙腳亂把瓶子抱住,不解問,「二掌柜的,你生病了?」

  胡安和沒空理,他倒吸了一口氣,轉頭不由分說去拉了薛延過來,指著外頭問,「薛延,那個人你認識不認識?」

  薛延衣裳被他扯皺,有些不耐,擰眉道,「問點子廢話,他是誰我是誰,我能認識人家嗎。」

  胡安和氣得捶了下他的胳膊,湊近他耳邊吼道,「你仔細看清楚!坐最前面馬上的那個人,是不是你表舅舅?」

  聞言,薛延終於肯正色去看,他本是覺得胡安和咋呼慣了,敷衍他一下而已,但等真的瞧見了周諶的側臉,薛延卻忽的變了神色。

  胡安和一直盯著他的表情瞧,見狀暗喜,小聲道,「你表舅臉上那顆痣那樣大,許多年前我見過一次後做了三宿的噩夢,再也沒忘過,你偏偏還不信!」

  窗外,邱知府正與周諶並肩經過,薛延眯了眯眼,撥開還在碎碎念叨的胡安和,抬步追出去。

  當初薛延的祖父還做丞相時候,薛家枝葉龐大,幾乎隻手遮天。周諶只是薛延母親的一個表弟而已,卻也因此得了許多方便,走上仕途。再後來,薛之寅被冤殺,薛家就此沒落,薛延父親這一支遭到重創,叔伯也均受牽連,大多遷出京城,但周諶只是連薛家旁系都算不上的一個遠房,當時也僅是個百夫長,萬幸逃過一劫。

  薛延未曾想到,這個當初其貌不揚的小表舅,現竟成了堂堂二品大員,又在這樣的時機與他有了交集。

  儀仗緩緩從織衣巷門口經過,邱知府一直偏頭與周諶說著什麼,周諶面色端正,偶有回應。又一聲鑼響之後,前頭那兩匹黑馬拐了個彎,於巷口消失不見了。

  沒過一會,戒嚴解除,街道又恢復成了以往的繁華樣子,賣糖葫蘆的小攤不知從哪冒出來,水靈靈的山楂像是孔雀開屏一樣扎滿了草垛子。薛延仍舊保持著那個姿勢,目光落在虛空中某一點,不知在想些什麼。

  胡安和搓著手走出來,眼裡有些興奮,問,「那是不是你表舅?」

  薛延點頭。

  胡安和撫掌道,「果真天無絕人之路!巡撫可越級掌管地方軍政,舞弊這樣大的事,他沒有理由不管,再者說,若是將幕後主使抓出來,那必定是大功一件,在皇帝面前也是添了面子的!何況他與你又沾親帶故,無論於情於理,這個忙都要幫定了。到時候,不僅羅遠芳要進大牢,說不準整個邱家也要轟然倒下,寧安百姓也能有一條活路。」

  薛延舔舔唇,忽而笑了,「說你傻,你還真的是不聰明。若是他長了你這樣的腦子,也沒辦法於短短八年之間從百夫長做到二品巡撫。」

  胡安和不明所以,「嗯?」

  薛延說,「周諶是我的表舅舅,不是親舅舅,我們以往的關係便就算不上親密,甚至連話都沒說過幾句,現在八年未曾聯繫,人家連認不認我都說不準,又怎來必定幫我一說?再者言,官官相護這個道理,你也是懂的,邱時進浸淫官場多年,與朝廷關係必定也是盤根錯節,想扳倒他談何容易。最後,就算周諶還記得我這個表外甥,願意出手幫一把,可我就這樣紅口白牙地去尋他,連張紙證都找不到,最後還不是要竹籃打水一場空?」

  胡安和捋清了其中關係,最開始的希冀也消散了,頹喪問,「那這可怎麼辦,空歡喜一場了。」

  薛延垂眸思索半晌,而後道,「也未必是空歡喜,無論如何,機會來了,總要去試一把。」


  胡安和問,「什麼意思?」

  薛延沉聲道,「把羅遠芳舞弊的證據都擺在他面前,看他到底想要怎麼做。若是周諶想要查辦,咱們便就推波助瀾,若是他不想,咱們便就按兵不動,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總能逮到機會弄死他的。」

  「好!」胡安和當即表示贊同,但過了會又躊躇起來,皺眉道,「可是,證據在哪裡?」

  薛延笑了下,緩緩道,「他自己,不就是最大的證據?」

  一陣風吹來,胡安和被凍得攏了攏領口。

  他偏頭看了眼薛延,心中暗道,天乾物燥,薛掌柜又要出來陰人了。

  --

  十二月七日為大雪節氣,但寧安似乎迎來了一個暖冬,以往十一月便就開始下雪,但如今已快到年節,仍舊一個雪粒子都見不到,天頭也不見冷下來。有些不怕冷的姑娘家,仍舊穿著薄薄的小夾襖穿街走巷,把腰束成一小條。

  舒服是蠻舒服,卻不是什麼好事情。

  常言道,瑞雪兆豐年,瞧如今這樣勢頭,來年春日十有**要乾旱。

  這日一早,永樂街的街口便就搭起了戲台子,演了一出《西廂記》。

  一般來說,北地嚴寒,冬日是沒有戲班子在外露頭演出的,一是受不起凍,二是戲服里棉衣臃腫,使效果大打折扣。好在今年冬日極暖,倒也不受阻礙。台子搭起來後不過半個時辰,便就有許多看熱鬧的百姓聞風而來,羅遠芳愛戲成痴,自然也在其中。

  這齣戲明面上是織衣巷為了吸引客人而演的,但實際上,只是為了羅遠芳。

  這位紈絝少爺一愛唱戲,二愛喝酒,瞧著是個風流倜儻的樣子,但其實腦子倒沒有多好,都被邱知府給寵壞了。以薛延的手段,若想要對付他,真的算不上什麼難事,不過對症下藥四字而已。

  戲唱了一半,薛延給夥計使了個眼色,讓他們上去送酒。目的很純粹,就是灌醉他。

  那日在醉仙樓,薛延知道了羅遠芳若是醉了會是什麼樣子,暈頭轉向,口無遮攔,最適合被人牽著鼻子走。

  這種沒腦子的性格倒是給薛延省了許多事。

  把戲班子唱戲選在這一天,不是因著天氣晴好,而是這日是周諶與邱知府一起沿街出訪的日子。薛延花大價錢買通了邱時進身邊的衙役,弄清楚了周諶這段時間在寧安的安排,故而精心設計了這番好戲。

  沒過一會,夥計匆匆從街的另一頭跑過來,與薛延附耳道,「掌柜的,周諶大人已經要過來了。」

  薛延頷首,而後衝著身後正在唱戲的「崔鶯鶯」使了個眼色,後者瞧見,硬生生將要唱出的詞給改了口。

  「碧雲天,黃花地,東風破。一盞離愁。

  孤單窗前自鬢頭,奄奄門後,人未走。月圓寂寞,舊地重遊。」

  這詞一出來,所有人都懵了。

  崔鶯鶯站在台上,手腳不知道往哪裡放,汗都要下來。她不知道為什麼雇戲班子的人要有這個要求,可既然收了錢,就必須得辦事。雖說早就做好了準備,但現在看著底下一片大眼瞪小眼,她也不知道該怎麼收場了。

  薛延淡然站著,目光掃向羅遠芳的方向,兩壺溫酒下肚,他早就腳踩棉花了。但聽著台上這離譜的詞,他暈了一會,還是很快就反應過來,氣得摔了酒壺,罵了句,「唱的屁嘞!」

  說完,他三蹦兩蹦跳到台上,又把崔鶯鶯和張生都趕下去,掐了個指型,悠悠將那段又給重唱了一遍。

  不遠處,周諶瞧見這邊的熱鬧景象,覺著有趣,偏頭與邱時進道,「邱大人,那邊唱著戲,咱們去瞧瞧?」

  邱時進興味盎然,本欲點頭,但一眼就看見了台上咿咿呀呀唱著的羅遠芳,心尖一跳,踉蹌著差點摔下去。

  周諶是個人精,怎麼能看不出他的異樣,他皺皺眉,扶起邱時進,關切問道,「台上那位,是大人的熟人?」

  邱時進哪裡有臉承認,當即否定,「不,不認識!」

  周諶笑了,「時間還早,待會的事情不急著做,咱們先去聽一段。我瞧那個年輕人,唱得還蠻好。」

  邱時進跟著尷尬地笑,「是蠻好,哈哈哈,哈哈哈。」

  該看戲的人都來齊了,最精彩的也要上演了。

  羅遠芳是個唱戲的好手兒,再加上喝酒上頭,一股勁將那段長亭送別給唱完了,瞬時便就響起了熱烈的掌聲。而真的崔鶯鶯和張生站在台底下,賠笑賠得臉都有點僵。


  羅遠芳被吹捧的血一股股地往腦門上涌,那一瞬間還真的以為自己是什麼響噹噹的名角了。他笑著沖底下拱拱手,而後搖搖晃晃走了兩步,指著崔鶯鶯兩人道,「唱戲,便就好好唱戲,你連個詞兒都記不住,唱你娘的狗屁!這次爺高興,便就算了,再有下次,我告了我老子,打斷你們倆的腿!」

  演崔鶯鶯的那個畢竟是個女兒家,被這麼一罵,險些哭出來。

  台底下有人看不過去,開口勸道,「羅老爺,天寒地凍的,誰都不容易,不就是錯了個詞嗎,算了算了。」

  緊接著,便就有另一人站出來呵斥,「你可懂得什麼,羅老爺本就是這樣吹毛求疵,細緻入微的人,若不然怎麼才能將書讀得那樣好,還中了舉人!那可是舉人老爺,以後要做大官的!」

  話音落,又有好幾個人站起來,叭叭叭說了好一通,意思都差不多,說羅遠芳這裡好那裡好,活該就是當狀元的命。

  薛延站在一邊,看著他找來的那群人舌燦蓮花將羅遠芳誇得飄飄然,似乎來一陣風就要飛上天了。

  他摸了摸下唇,衝著站在另一端的男子微微點頭,那人領會,氣沉丹田,忽而吼了句,「哪兒來的那麼些馬屁精,怕不都是這個不學無術的東西給花錢買來的?你們一個個是聾了還是瞎了,台上那人什麼樣子,你們就真的不知道嗎,每日插科打諢,喝酒唱戲,說不準連三字經都背不下來,還中了舉人,我呸!」

  這一通罵下來,整條街都安靜了。

  周諶微不可查地皺皺眉,往前走了步,想要聽得更清楚。邱時進眼前一黑,險些暈過去。

  薛延將周諶的神情盡收眼底,心中更有了些打算。

  而台上,羅遠芳已經擼起袖子與台下那人吵了起來。他打架不會,但吵架卻厲害得很,而且葷素不忌,什麼渾話都敢往外罵,連「我要趕著我家的牛去日你家的祖宗」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了,聽得底下的姑娘家臉一陣一陣地紅。

  周諶的臉色更難看,舉人代表著的幾乎是讀書人的頂峰,是朝廷的面子,若是舉人犯錯,可以褫奪名號。

  邱時進覺得他快要死了。

  而那邊的吵架仍在繼續,兩人你一句我一句,話趕著話往外說,到了最後都不過腦子了。

  到了最後,男子說,「你瞧你那粗鄙的樣子,怎麼就中了解元呢?買來的吧,有那麼幾個臭錢!」

  羅遠芳吼著,「我老子有錢有權,怎麼了,我不僅能買到舉人,以後還能買來狀元,到時候就將你全家抽筋剝骨,扔到油鍋里炸到酥脆八分熟後給我家的狗窩墊牆角!」

  台下本只是看熱鬧,但聽著了這話,一片譁然。

  薛延微微彎唇,果不其然,下一瞬便就聽見周諶的怒斥,「來人,把那個妄徒給我綁起來!」

  第107章接下來幾日周諶雷厲風行,一紙急奏發往朝廷,而後便派人押解羅遠芳進京,交給大理寺查辦。

  邱時進欲哭無淚,但是又沒有別的辦法,只得打落了牙齒往肚子裡咽,一夜之間愁白了頭髮。

  五日之後,眼看著這事已近塵埃落定,薛延終於向周諶遞交了名帖,登門拜訪。自從周諶到寧安以來,每日來拜訪的人均有許多,且邱時進還在轉圈圈籌劃著名該怎麼將他的寶貝兒子救出來,並沒把這事放在心上。

  為了不惹人嫌疑,薛延備了禮品,只身前往。

  周諶是個記得恩情的,未忘記過往日薛家待他的好,八年未曾聯絡過,現再見到薛延,他面色潮紅,竟還有些激動,拉著薛延的手道,「我真是未想過,有生之年還能再見到你,而你現在也有了出息,不似原來那個毛頭小子了,真是萬幸。若你祖父泉下有知,定也會極為高興的!」

  薛延說,「我也沒想過還能遇見表舅舅,當初我還小時,祖父便道您英姿不凡,以後定是人中龍鳳,現在看來,祖父所言半點不假,果真是如此的!」

  周諶朗聲笑道,「好外甥,快請坐!」

  人精遇人精,說話自然是你好我好,能讓大家都舒坦的。二人見面寒暄半晌,其中七分真情三分假意,茶涼了又添過一次水,終於進到正題。

  薛延將羅遠芳之事言簡意賅說了遍,只隱去了自己在其中的作用。

  周諶聽後極為震驚,皺眉問道,「那舉子竟是邱知府在外的私生子?可有證據?」

  薛延搖頭道,「並無。但這並不是什麼秘密,留下的蛛絲馬跡頗多,若真的想查的話,定是可以找的到的。」


  周諶頓了頓,擺手說,「太難了。先不說時間久遠,以往與此事有關的人證物證都毀的差不多,只談論搜證的難度,便就是登天一般。邱時進是寧安的知府,手中權力可以說是翻雲覆雨,就算刑部與大理寺派人前往,他要是拒不配合,或者從中作梗,那誰也拿這事沒有辦法。」

  薛延心中急躁,脫口而出道,「就連皇上也沒辦法嗎?」

  周諶笑著看了他一眼,「到底年紀小,還是沉不住氣。」

  他抿了口茶,緩緩道,「這事發生的時機不好,現在陛下每日忙得不知朝夕,頂多過問幾句,並不會親自操辦。你知曉前幾個月頒布詔令,要徵收賦稅嗎?」

  薛延點頭,「知曉。」

  周諶說,「這是因著東瀛從海路偷襲,國庫籌集糧草,預備來年攻打東瀛。科舉舞弊自是大事,但國家安危更是,再者說,羅遠芳只是寧北一個小小的解元,不值如此費心,陛下只會將此事交給手下重臣。可邱時進與左相是故交好友,羅遠芳觸犯律法,死罪難逃,但只要將他拉出去,咔嚓一刀祭了天,剩下之事查與不查,只是左相一句話而已。你覺著,邱時進是會為了兒子捨出命去,還是為了自己的榮華富貴犧牲一個兒子?」

  薛延手指捏著杯柄,指尖泛白,沉默好一會,終於輕輕問了句,「所以,便就只能這樣了嗎?」

  周諶無奈道,「薛延,朝堂之中的水,遠比你想像的要深得多。」

  不知過了多久,門帘被掀開,冷風颼颼吹進來,有下人端了熱茶過來替換,薛延閉了閉酸澀的眼睛,這才緩過神。周諶也不想再於這個問題上與他多談,笑吟吟聊起了家事,「若我沒記錯的話,過了年,你便就二十一了。」

  薛延應著,「難為舅舅牽掛。」

  周諶「噢」了聲,又道,「這個年紀,合該娶妻生子了。」

  想起這個,薛延笑中多了幾分真誠,「我也有的。」

  多年未見,周諶對薛延的印象還停留在八年前,薛延還是京里數一數二的尊貴少爺,呼風喚雨,妻子也該是達官顯貴之家的。聞言,不假思索便問了句,「娶了哪家的姑娘?」

  話剛出口,他便就知曉自己說錯了,但又無法收回,一時尷尬。

  薛延笑了笑,垂眸道,「我喜歡的姑娘。」

  周諶一愣,隨後也撫掌笑道,「喜歡便好,喜歡便好。這次是沒機會了,以後你們可定要到京城來玩一玩,住到舅舅家裡,也好讓舅舅見一見,能讓當年的混世魔王薛延說出喜歡二字的,該是何等模樣的麗質佳人。」

  薛延頷首道,「定會的。若無意外的話,我打算明年便帶阿梨回一趟京城,也好祭拜祖父爹娘。」

  周諶說,「你現在已經可以獨當一面了,他們的在天之靈也會安心的。」

  又說幾句家常,薛延起身告辭。

  小年前一夜,周諶離開寧安返回京城,同時也帶來了個好消息。羅遠芳罪名認定,連同收受賄賂的主考官歐陽歧一同問斬,辦案速度之快史上罕見。但邱時進仍舊好好地做著知府,半點未受牽連。

  年節轉眼過去,春闈在二月,要前往京城,約需二十日行程。為了避免匆忙應考,阮言初定於正月十六啟程,到時還能在考場附近租個房子,再溫習一段時間。

  上元節那日,阿梨與馮氏一起前往雲水寺,想著拜一拜文殊菩薩,再求一個平安符。

  臨走前,薛延正帶著來寶在廚房給魚去鱗,碩大一條大黑魚,刮起來就像是下雪一樣,來寶不嫌腥也不嫌血,捂著眼睛在魚鱗裡頭跑來跑去,嗚嗚地叫。薛延也不管,只顧著做自己手裡的活兒,時不時吼一句「小心點別摔著!」

  有些事,爹爹能帶著兒子玩得風生水起,但落在了娘親和奶奶的眼裡,就是要生氣的了。

  馮氏一向縱容來寶,但這次也發了火,拽著他袖子過來在屁股上打了兩下,又瞪了薛延一眼,這才碎碎念著帶來寶回屋子換衣裳。

  阿梨也不怎麼高興,抿唇與薛延道,「待會我與阿嬤去寺里,你弄髒的地要自己掃,衣裳也得自己洗,不能次次闖禍都要我們給你們收拾爛攤子。」

  薛延放下手裡的刀,低笑著去拽她的手,哄著說,「別呀。」

  阿梨往後躲了下,小聲說,「但是你總是這樣,帶著來寶上山下海地亂玩,他才一歲你就這麼弄,等以後長大了,豈不是真要成猴子了。你還帶著他往泥堆里跳,拿著爆竹去炸河,衣裳髒成那個樣子,還是棉服,根本洗不了!」


  薛延說,「那就扔了唄。」

  阿梨被他氣得說不出話,伸手搡他肩膀一下,轉身就要走,薛延低低笑著,精準勾住她小指給拽回來,用鼻尖蹭她的臉,低聲問,「真生氣了?」

  阿梨本憋著,但被薛延用力吮了下唇瓣,還是忍不住笑出來,捂臉說,「離我遠些,一股子腥味。」

  薛延挑眉,「還不是為了你洗手作羹湯。」

  阿梨捧著他的臉往遠推,薛延死皮賴臉又蹭回來,兩人玩鬧一會,額上都滲出汗。薛延兩腿叉開坐著,把阿梨放在大腿上,一手摟著腰,另一隻在人家耳垂上捏來捏去。

  魚盆礙事,他長腿一踹給飛出了一丈遠,裡頭的水嘩啦啦灑了一地。

  阿梨看得一陣無力,歪頭問,「薛延,你說,若是有一日我不在了,你是不是要帶著來寶變成兩隻髒猴子?」

  薛延的注意力根本不在這上,當下反問,「不在了,你要上哪兒去?」

  阿梨一滯,「這不是關鍵。」

  薛延說,「這就是關鍵,你要去哪裡?你不能離開我們的,哪也不許去,去了也得我陪著,要不然就你這小身子骨,定是要被欺負的,我豈不是要心疼死。所以你就只能在我眼皮子底下,由我牢牢守著。」

  阿梨說,「我不是想問這個……」

  薛延摟著她耍無賴,「你說的這個如果根本不存在,這問題沒意義,我不回答。」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說了好久,阿梨根本辯不過薛延,等到馮氏再帶著來寶出來,爭論終於停止。薛延把她被揉亂的頭髮重新梳好,而後拍拍她的背,溫聲道,「去罷,早些回來。」

  阿梨笑起來,蹲身摟著來寶親了親,又與薛延擺擺手,到門口去與馮氏上了車。

  車夫揚鞭,軲轆轉起來,馬車漸行漸遠,沒一會就剩了個小點。

  薛延彎身將來寶抱起來,長嘆一口氣道,「就剩咱們爺倆咯,做魚去!」

  那時候,薛延的心中還是平靜安和的,他本以為,那就是個再平常不過的上午。

  --

  雲水寺是寧安的第一大寺,以往時候,阿梨也與馮氏來過許多次,輕車熟路。添香火錢,敬香,尋師父求平安符,又去拜了釋迦牟尼像,兩人做的不緊不慢,但也只用了一個多時辰而已。

  一切都順風順水,但沒想到,剛踏出了大雄寶殿,便就碰見了邱雲妡。

  羅遠芳因罪問斬,這事在明面上與邱家沒什麼牽連,但暗地裡邱雲妡所受影響卻頗大。她與這個弟弟交好多年,一直盼著他以後能出人頭地,等接掌邱家後能與她再續恩惠,可現在羅遠芳莫名其妙就死了,邱雲妡這十幾年的功夫和心血就相當於白磨了,心中的怨氣是極濃的。

  再者說,拋開其中利益關係不談,羅遠芳好歹也是和她叫了那麼多年姐姐的親弟弟,血脈相連,心傷之情也是有的。

  可羅遠芳的死確實是自己咎由自取,怨不得誰,邱雲妡氣不過,便就把矛頭對準了薛延。

  一是因著在羅遠芳死後,寧安的解元就成了阮言初,這是薛延的親小舅子,她覺著憤憤不平。二則是因為舞弊這事的抖出歸根結底還是薛延請的那出《西廂記》,邱雲妡恨屋及烏,一腔怒火都泄到了薛家。

  之前兩個月,她也不時過去織衣巷找找茬,有時候遣僕婦來,有時候乾脆親身上陣。

  薛延以不變應萬變,俱都是避而不見,讓夥計笑臉相迎,好吃好喝地供著她,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邱雲妡連撒潑都找不著理由,好似拳頭捶在棉花上,輕飄飄使不上力,反倒憋了一肚子氣。

  但無論怎樣,她與薛家的梁子是結下了,還結得顯而易見。

  現看著阿梨和馮氏走出來,她眼睛一瞪,抬步就想過去刺兩句,舒舒早上被宋老夫人罵出的火兒。

  但阿梨眼睛掃過她,連停留都未曾,好似看不見似的,笑盈盈地挽著馮氏的手腕就往外走。她內里穿了件珊瑚色的裙子,外套純白色大氅,領口處絨絨的毛邊貼著臉,一顰一笑俏麗宛若少女,而步態婉約嫻雅,多有大家風範。

  薛延以往就告訴過阿梨,若是哪日倒霉碰上了邱家那個大女兒,一句話都不要說,連理都不要理。

  於是阿梨便就目不斜視,與馮氏一起款款走遠了。

  被忽視的羞怒,再加上女人嫉妒心作祟,邱雲妡的喉嚨里的那股子火更旺了幾分。


  旁邊的小丫鬟怯生生地問,「夫人,咱們回家去罷?老夫人該等急了,午時還得一起吃團圓飯的。」

  邱雲華狠狠瞥過去一眼,「多嘴!」說完,她眼看著阿梨與馮氏離開的方向,鬼使神差地又吩咐了句,「跟上。」

  正月十五上元節,來雲水寺祈福的香客不在少數,整個院子裡黑壓壓擠滿了人。阿梨身子還是比一般人要弱一些,臉頰都累紅了,馮氏也有些喘,兩人便慢悠悠走到藏經樓的底下,尋了個地方坐好,歇歇腳。

  邱雲妡帶著兩個小丫鬟也跟著到了這,在牆拐角的另一側坐下。

  兩人離得不遠,說話聲聽得清清楚楚,只是互相瞧不見。

  藏經樓僻靜,遠離了殿內的嘈雜,許久都瞧不見一個人影,上午的陽光斜斜地擦過房檐灑下來,陰影正好落在阿梨腳尖處。阿梨輕笑一聲,探腳碾了碾那道明暗分屆的線。

  馮氏瞧見,將她的帽檐往下扯了扯,無奈道,「怎麼貪玩起來了。」

  阿梨說,「來寶就喜歡踩影子,我總陪著他玩,也學會了。」

  馮氏頓了頓,忽而道,「你再給他添個妹妹,來寶便就不會這樣調皮了。」

  阿梨訝然,偏頭去看馮氏,對上那雙笑意盈盈的眼,臉倏地便就紅了。

  她抿抿唇,低聲說,「薛延不想要。」

  馮氏道,「你聽他的做什麼,男人都是口是心非的,等你真的懷孕了,你再看他的樣子,怕不是要高興得躥到房頂上去。」

  阿梨笑了,問,「真的會嗎?」

  馮氏說,「那是自然的,兒女雙全,福氣盈門,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想想都覺著可愛,再者說,來寶有了妹妹,長大了也不會寂寞。但話說回來,生不生還是要你們自己決定的,你們夫妻倆的事,怎樣我都覺著好。」

  阿梨彎著眼去拉她的手,輕輕晃了晃,「阿嬤最好了。」

  她們這處高高興興的,但轉角的另一端,邱雲妡快要咬碎了後槽牙。

  她這次來雲水寺,最重要的目的就是求子。嫁到宋家已經快一年,她卻連個孩子的影兒都沒見著,宋家家大業大,最看重子嗣,她雖是知府之女,但無一兒半女傍身,在強勢霸道的宋老夫人面前仍舊是抬不起頭來。家中妯娌見了她,明面上不說什麼,背後卻竊笑著嘲諷,說她是不下蛋的老母雞。

  再聽見阿梨與馮氏的對話,邱雲妡心中又酸又慕,指甲都要掐進手心裡,半晌沒說話。

  又過了好一會,太陽已經快要升到正中央,小丫鬟怕真的會遲了飯點,再惹老夫人生氣,鼓起膽子又喚了句,「夫人,咱們回家吧?」

  邱雲妡抬頭,側耳聽著那邊動靜,阿梨與馮氏也已經起身,正要往山門走。

  她一言不發站起來,眯眼道,「繼續給我跟著。」

  下山的路極窄,且彎曲複雜,只容兩輛車並肩通過,還都要勒著馬緩緩走。怕路上出什麼意外,薛延不僅請了一個車夫,還請了兩個僕婦跟隨,只是進寺的時候人太多,阿梨沒讓她們跟著。

  車廂里四人有說有笑,並沒有人注意到身後還有輛馬車緊緊黏在後面。

  眼看著前面再轉個彎就要走上直路了,邱雲妡卻忽然出聲,命令道,「讓車夫撞上去。」

  兩個丫鬟被嚇得花容失色,連忙阻止道,「夫人,盤山路兩側就是懸崖,太危險,您別衝動!」

  邱雲妡說,「我又沒說要撞死她們,你就讓車夫輕輕撞一下她們車尾,嚇唬一下便就成。」

  她的心裡是有盤算的,現在已經快要下山,兩側懸崖不過一丈左右,就算掉下去也摔不死人,再說了,只是嚇唬一下而已,出不了什麼事。且到時候她的馬車定也會受損,她還可以藉此要挾薛延一番,一舉兩得。

  丫鬟搖頭道,「夫人,這太危險了,咱們不能這樣做。」

  邱雲妡撩開帘子瞧了瞧外頭,眼見著馬車就要轉彎,她心中著急,直接一巴掌甩到丫鬟臉上,罵道,「讓你做你就去!」

  丫鬟被她的大力掀翻,後背猛地撞在車門上,車夫往前趔趄了一下,手中韁繩攥緊,馬受驚揚蹄,下一瞬便就不受控制地沖向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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