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其他類型> 阿梨> 第108章 一聲巨響, 而後天翻地覆。

第108章 一聲巨響, 而後天翻地覆。

2024-09-06 11:15:11 作者: 李寂v5
  一切都來的太快,阿梨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耳邊只剩下女人的驚叫和馬的嘶鳴。車門大敞開來,扭曲變形,她與馮氏均被大力擲出門外,落地的那一瞬,甚至連骨骼碎裂聲清晰可聞。

  眼前煙塵遍布,馮氏的身形依稀可見,痛苦的蜷曲著,阿梨下意識翻身蓋在她身上,手臂微撐,用後背擋住了接下來軲轆的碾壓。車速極快,劇烈的疼痛只是一瞬間,但卻又漫長如一輩子。

  嘈雜漸漸消失,阿梨從馮氏身上滑落下來,軟軟倒在地上。

  因著阿梨的保護,馮氏並未受到太大傷害,還能強撐著爬起來。她耳邊嗡嗡作響,剛才一切恍如夢境,身體一切反應已經不受意識控制,只覺自己好似處於一個孤立的世界,遍地廢墟,僅剩下她與阿梨兩個人。

  馮氏指尖顫顫,無力跪坐在阿梨身邊,握著她的手腕哭得像個淚人兒,只淚珠大顆滾落,卻干啞無聲。

  下山的香客也都圍攏過來,有好心人趕了馬車來,將兩人抬上去,奔往醫館。

  混亂忙碌之中,有人唏噓,「這馬怎麼就忽然受驚了呢,幾十年難以遇見這樣大的事。多好的姑娘啊,但也不知還能不能活過來了。」

  幾丈之外,邱雲妡由著車夫從地上扶起來,她未受重傷,只是腳踝扭了下,仍舊疼的滿臉是汗。

  望著那邊幾乎散架的馬車和仍在幫助救治的好心香客,邱雲妡臉色發白,急急道,「走,快回府,不能讓別人看見我們!」

  --

  到了醫館的時候,阿梨意識還清醒,只是嗓子乾裂,如同沙漠中缺水的遠行客,想說一句話,廢了好大的勁兒也只吐出了幾個虛音兒。

  唇形翕動,馮氏能辨別出來她在說什麼,她說,「阿嬤,我疼。」

  馮氏鼻頭一酸,本已哭到通紅的眼睛又落下淚來,她抹了把眼角,忙俯下身輕聲哄著,「我們家梨寶最乖了,一定要堅強,好不好?阿嬤在你身邊呢,咱們喝些藥就好了,你不要怕,好不好?」

  阿梨笑了下,輕輕點頭說,「我不怕。」

  馮氏嗚咽,攥著她的手放到唇邊,用臉頰焐熱。阿梨本就體涼,現在的指尖更是像是冰塊一樣,凍得人心尖發顫,馮氏拼了命地往她的手上呼著熱氣,但沒有一點作用。

  大夫提著藥箱過來,面色凝重地診脈。

  馮氏讓開到一邊,手捂著唇,視線不敢離開阿梨的臉。她面色慘白的像是紙一樣,凝著道道血污,眉心蹙起,呼吸緩慢而綿長,胸前的起伏微不可見,只是一雙眼仍舊睜著,睫毛輕顫,了無焦點。

  而左額上有一塊鮮紅的印記,這是因為最初墜車時候,撞到了地上的石塊。

  過了不知多久,大夫終於起身,緩緩搖了搖頭。

  馮氏幾乎崩潰,她往前一步拽住大夫的衣角,撲通一聲便就跪下,哭腔道,「求求您了,救救我的孩子吧……」

  大夫連忙將她扶起,嘆氣道,「不是我不治,這太難了。那麼重的馬車碾過去,身上骨頭傷了許多,頭又撞上了石頭,流了那樣多的血,我是個大夫又不是神仙,她的脈搏都要沒了,就算救也只能勉強吊一口氣。」

  馮氏素來平和慈祥,少有這樣蠻橫拽著人袖子的時候,六十餘歲的老嫗,哭的上氣不接下氣,無力得質問著,「可是她還醒著呢,她看起來好好的,你為什麼就說沒治了?」

  大夫說,「我也不知,若是常人,早早便就暈厥過去了,她卻還有力氣說話。這樣罷,我盡我所能去做,只後果怎樣我沒法子保證,你不要怪我。」

  馮氏無聲落淚,大夫也於心不忍,輕聲道,「我去開方子,你好好陪著她罷。」

  馮氏早就精疲力竭,手扶著樑柱緩緩跌坐在地上,她想不明白,早上出去還好好的,怎麼就幾個時辰而已,卻成了這個樣子?

  薛延衝進來的時候,阿梨已經快要撐不住。

  她的眼皮愈來愈沉,周圍的一切都模糊了,就算努力地睜眼也瞧不清,身上的每一處都鑽心一樣的疼,朦朦朧朧間聽見器皿碎裂之聲,響亮刺耳,隨後有人大喊,「沒長眼嗎?打翻了藥罐子了!」

  薛延哪裡還顧得上那麼多,他只穿著一件單衣,手背上還殘存著醬油抹過後黃黑的污漬,一路迎著冷風狂奔過來,狼狽好似街邊的流浪漢。他半跪在阿梨床邊,呼呼地喘著粗氣,一雙手炙熱滾燙,輕輕觸在阿梨手背上,分明的對比。

  阿梨察覺到,吃力地動了動,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反手碰了下他的腕子。


  有那麼一瞬間,薛延真想不管不顧地哭出來。

  他啞聲問,「阿梨,你這是怎麼了啊?」

  阿梨輕輕掃了他一眼,薛延咬著牙,肌肉緊繃,眼尾有水。

  她一直等著他來,用盡了畢生的力氣,很想很想和他再說幾句話,但是真的無能為力。

  大夫走過來,端了碗黑乎乎的藥,又遞了個藥方給馮氏,低聲說,「餵了藥便就回家去罷,留在這裡也沒什麼用,家裡反倒更舒服些,藥中有參片,能吊著命,但其餘的,還是得看造化了。我醫術實在有限,有心也無力。」

  --

  阮言初外出有事,來寶被韋翠娘接到了隔壁,家裡沒人。

  阿梨就像是平常一樣睡在被子裡,平靜安和的樣子,若不看額上那方染血的白布,好似還是原本那個好端端的阿梨。

  薛延趴在她身邊,很想伸手碰碰她,但是又不敢。

  沒人能體會到他有多絕望,阿梨還在他的身邊,但閉著眼睛,他快要守不住了。

  薛延不敢去思考若是阿梨真的沒挺過來,他會變成什麼樣子。

  不是瘋就是死。

  這些年來辛苦走過,支撐他走下去的最大的力量就是阿梨,他拼盡全力,只是希望給她一個更好的生活。而如果阿梨再看不到了,這一切便也就沒什麼意義了。感情已經融入骨血,阿梨早就是他的不可分割,如果非要分離,無異於骨上剜肉,痛到連靈魂都是顫的。

  長久的寂靜,鼻端充斥著血腥氣與苦澀的藥味,阿梨身上好聞的香味快要聞不見。

  薛延湊到她身邊去,貪婪地嗅了下。

  四周無人,他輕輕伏在阿梨的手臂上,終於敢失聲痛哭。

  直到現在,薛延還是不敢相信的,他覺得這就像是一場夢,但兜兜轉轉,找不到出口可以醒來。

  要是真的是場夢該有多好啊,他寧願回到十年前,將當初所經歷的所有苦痛都再嘗一遍,只為了在早上阿梨說她要去雲水寺的時候,能夠阻止,告訴她,「你不許去,你若是去了,我的半條命就沒了。」

  心被掏空了一半,薛延就那麼渾渾噩噩地坐在一邊,眼珠不轉地守著,一連五個時辰,滴水未進。

  夜色已濃,馮氏撐不住病體,早早睡下了。

  韋翠娘將藥送過來,薛延小心翼翼地給阿梨餵下。他不敢去探她的鼻息,只固執地在相信她不會捨得離開,但心中到底還是慌的,直到看見阿梨喉頭緩慢地在吞咽,這才鬆了口氣。

  韋翠娘看不下去,勸道,「你也去睡一會罷,後半夜我來守著。」

  薛延搖頭,只說,「我還撐得住。」

  這樣對話已經有許多次,韋翠娘嘆了口氣,也不多說,轉身出去。

  薛延探身,輕輕捏了捏阿梨的耳垂,小聲問,「你看我都成這個樣子了,你心疼嗎?」

  自然是沒有聲音的。

  薛延頓了頓,自顧自道,「你若是心疼我,你就醒過來吧,我好久沒和你說話了,我不習慣,我難受。」

  他似是著了魔,一刻不停,絮絮說著話,「阿梨,我胃疼了,你給我**蛋羹好不好?我就愛吃那個,你多放些蔥花,我可以一次吃五個蛋……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以往時候,我說我胃疼,你總是著急得不行,可現在,你連看都不願看我一眼了。」說到這裡,薛延又覺著委屈,「你怎麼能這樣呢?」

  阿梨仍舊沉靜睡著,沒有半點反應。

  薛延說,「阿梨,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去少梁治耳疾的那一次,在黃河邊上,我們窮的連吃個饅頭都要三思而後行。你哭著,你說咱們沒錢了,回家吧,你知不知道,我那時候心裡有多難受。我就想著,我怎麼能沒有錢呢,我怎麼可以因為沒有錢,而不給你治病,讓你哭呢?錢真是個好東西啊。可現在咱們有錢了,我還能治好你的病嗎?」

  薛延說,「阿梨,我半輩子的眼淚都流在你身上了,你是不是來找我討債的?」

  「我欠了你多少,你說個數好不好,你別這樣不說話啊。薛延如果難過了,也是會哭的,你知道嗎?」

  ……

  不知不覺,已經到了深夜,薛延嗓子發啞,他咳了兩聲,這才勉強能說出話。

  阮言初並不知道阿梨受傷的事情,薛延只告訴他阿梨著涼了,早早睡著,明日許是也不能送他啟程了。


  阮言初急切問了幾句,得知阿梨並無大礙後,心終於放下。臨行前無法再見著阿梨一面,他覺著失望,但還是彎出個笑,囑咐薛延要好好照顧她。

  阿梨有個很懂事的好弟弟,就像是她一樣。

  思緒飄散不知到了哪裡,薛延輕撫著阿梨的指尖,看著桌上那盞幾要熄滅的燭搖搖晃晃,心中一片荒涼。

  外頭一陣細碎腳步,隨即是推門而入的胡安和,他手拄著膝蓋,氣喘吁吁道,「薛延,我找到了今日隨車的那兩個僕婦,其中一個醒過來,告訴我說,車翻了之後,她見著了邱雲妡。並且邱雲妡乘坐的那輛馬車,和當時撞過來的那輛,一模一樣!」

  薛延倒吸一口氣,猛地站起,那眼眸赤紅,似要嗜血食人。

  第109章胡安和繼續道,「我還聽到路人說,邱雲妡沒回宋家,而是帶著車夫與丫鬟一併回了邱家,惹得宋家老夫人大動肝火,險些要下休書。她若是心不虛,躲什麼,定是心中有鬼!」

  薛延定定站在原地,好半晌沒說話,隻眼中血色愈來愈濃,其中分明有殺意。

  下一瞬,他腳尖一轉,猛地就要往外沖。

  胡安和眼疾手快,緩過神來慌忙從身後拽住他,急聲問,「薛延,你幹什麼?」

  薛延的神智幾乎被怒火吞噬,他現在什麼都顧不得,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殺人取命,給阿梨報仇。

  胡安和就是一個文弱書生,力氣根本比不過拼死一搏的薛延,幾乎是被他拖著往門口走。相識那麼多年,胡安和從沒見過他這副樣子,如同入了魔障,眼角眉梢俱是煞氣,渾身豎滿尖刺。

  肩膀撞在門框上,砰的一聲響,胡安和又急又痛,眼看著薛延就要衝出去,他牙關一咬,乾脆趴下來拽住薛延腳腕,吼道,「薛延,你能不能冷靜一點!」

  這句話如同踩中獅子的尾巴,薛延身子一顫,回身衝著胡安和道,「冷靜?都這個時候了你還讓我冷靜?」

  他面上肌肉緊繃,幾近猙獰,「我的阿梨都要死了你知不知道!我平時寵著捧著,碰她一下都怕她疼,但你看看她現在,被人欺負成什麼樣子了?我冷靜不下來,如果阿梨不醒,我這輩子都冷靜不下來了,我早晚要一把火燒了邱家,把那個老頭子和那個賤女人一起斷手斷腳,活生生剁碎了餵狗!」

  薛延嗓子干啞,最後的幾個字從牙縫裡擠出來,陰森刻骨。

  他低頭,冷聲道,「鬆開。」

  胡安和額頭冒汗,死命攥著不肯放手,「我不!」

  薛延毫不客氣一腳踹上他肩膀,胡安和毫無防備,痛的縮成一團,薛延冷眼瞥過,而後轉身揚長而去。

  阮言初就睡在隔壁,胡安和不敢大叫,額上冷汗直冒,最後也只能看著薛延翻身上馬,一抽鞭隱入夜色之中。

  驀的離開娘親,來寶折騰著不肯睡,韋翠娘哄了好久才讓他安靜下來,還沒來得及闔眼,便就聽著外頭動靜。她披了件衣裳急匆匆出來,一眼就瞧著癱在地上的胡安和,大驚失色,趕緊過去扶,「出什麼事了?」

  胡安和來不及細細跟她解釋,拽著韋翠娘的手腕就往外跑,「快去邱府,晚了就來不及了!」

  原本兩刻鐘的路程,薛延快馬加鞭,只用了一半時間。

  邱府大門緊閉,旁邊兩座石獅子威凜莊嚴,薛延腳步沉沉走過去,連敲門都省下來,一腳踹過去。紅木大門堅硬厚重,鐵環擊打在門上,響聲沉悶,薛延未等這聲結束,又是一腳踹過去,接連五下,門裡終於傳出小廝不耐煩咒罵的聲音,「娘的,誰大半夜不睡覺來老子家裡砸門,這誰的地盤不知道嗎?真他娘的是個……」

  門吱呀一聲開啟,那小廝話還沒說完,便就被薛延一拳撂倒,愣愣歪斜在地上,半晌沒回過神來。

  薛延衣衫褶皺,沾滿血污,昏暗燈光映襯下,瞧著像是來索命的惡鬼。值夜的家丁聽著動靜,俱都圍攏過來,手上拿著刀槍棍棒,但許是因著薛延身上煞氣太重,一個個躊躇著不敢上前。

  薛延無心與他們磋磨,直接踹開離他最近的那個,奪了手中鐵棍,大步闖進去。

  邱家是七進的大宅子,邱時進怕死得很,住在最內層的院裡,前面廂房與偏院中則住著眾多妾室與家丁。那樣大的邱家,光下人就要一百餘號,薛延單槍匹馬,想要憑藉一己之力衝進去,難於上青天。

  胡安和與韋翠娘趕到的時候,整個前院已經狼藉一片,到處都是破碎的瓷和瓦,幾個小廝痛苦地蜷在一邊,哀哀叫著。薛延被十幾個人圍在中間,衣裳上掛著一道道血痕,他面上毫無懼色,似是陷入某種瘋魔,肘彎向後擊退欲要偷襲的敵人,而後迅速回身,手中鐵棒毫不留情揮下去,正對著那人的天靈蓋。


  周圍一片驚呼。

  邱時進養了幾十家丁,但到底是知府住宅,哪裡有那樣大膽子敢來惹事的毛賊,所以他們雖人多勢眾,一個個也只是花拳繡腿,沒幾分真本事。薛延擺明了不要命的架勢,家丁們面面相覷,沒誰敢站出來救人的。

  電光火石間,誰都以為那個倒在地上的人要死了。

  薛延眼前一片血霧,腦子中回放著阿梨毫無生氣地躺在被中的樣子,心被攪的擰作一團。他殺紅了眼,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體力已經耗盡,唯有一個念頭支撐著,「邱家必須要付出代價」。

  他的阿梨不能白白受苦。

  眼看著棒尖就要砸向那人的額頭,胡安和心急如焚,也不知是哪來的膽子和力氣,猛地衝上去,肩膀抵著薛延的肩,將他撞到了身後的牆上,低吼道,「薛延,阿梨還沒死呢,你瘋什麼瘋!你這是要幹什麼,真的要殺人,要坐大牢才高興嗎?」

  鐵棒飛出去,叮噹當地掉在地上,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

  薛延背貼在冰冷牆面上,被胡安和鼓足了勁兒壓著,一時間動彈不得。

  韋翠娘說,「薛延,我們都知道你現在難受,但是你是家裡的頂樑柱啊,你不能倒下的,為了阿梨,也為了阿言。阿言明日就要去京城了,你想讓他現在為了家中事情操心嗎?若是他知道阿梨病了,你覺著他還會去參加春闈嗎?」

  她頓了頓,又道,「你現在不是一個人,你想死,死就死了,但阿梨怎麼辦,阿嬤怎麼辦?她們就只有你了。」

  胡安和看著薛延的神情,見他眼中血色漸退,知曉他現在清醒了,不由哽咽,「薛延,咱們回去罷,說不準阿梨已經醒了,靠在枕頭上等你呢。你在這裡又有什麼用,瘋過鬧過就覺著心裡舒爽了嗎?沒用的,回家吧。」

  薛延好半晌沒說話,終於冷靜下來。

  胡安和閉了閉眼,輕聲又重複了遍,「回家吧。」

  薛延點點頭,啞聲道,「好。」

  夜襲知府住宅,還打傷了家丁,這不是輕罪。好在邱時進今日不在家中,現在正是深夜,薛延與他們的打鬥也遠離內院,除了那些家丁外無人知曉。韋翠娘留下來,好說歹說,又給了足夠的銀子,這才堵住了他們的嘴。

  一夜未合眼,第二日天色剛蒙蒙亮時,薛延換了身衣裳,去送將要赴京趕考的阮言初。

  所有人都在強打著精神,唯有來寶笑得真心實意,一個勁地要舅舅抱。

  阮言初親親他的臉,溫聲道,「舅舅走了後,來寶可要聽娘親的話,不許隨便耍小脾氣,娘親很辛苦的,你懂不懂?」

  來寶脆生生答,「懂的!」

  薛延站在一邊,視線落在來寶亮晶晶的眼睛上,心中猛地一酸。他不敢再看,將頭偏過去,盯著身旁凋零破敗的樹。來寶仍舊嘰嘰喳喳地說著話,口齒不清,誰也聽不懂他說什麼,阮言初好脾氣地應著,囑咐他要乖。

  眼看著時間已經不早了,馮氏連忙將來寶抱到懷裡,不讓他再黏下去。

  阮言初笑了笑,轉向一直沉默不語的薛延,輕聲道,「姐夫,這段日子你辛苦了。」

  薛延彎了彎唇角,頷首示意。他嗓子已經完全說不出話,疼的像是一把火在燒,雖換了新衣裳,仍舊難掩疲憊面色,現在站在這,完全是強撐著不肯倒下。

  阮言初沒有多想,只以為他是為照顧阿梨而勞累,抿了抿唇,從袖口掏出幾顆散碎銀子來交到薛延手上。

  馮氏笑著問,「這是做什麼?」

  阮言初道,「拿著給姐姐買些糖吃,小時候每次生病了,爹爹都要買幾塊糖回家,也不知怎麼那麼神奇,只要吃了,病便就好了。姐姐愛吃薑糖,一直未變過。」

  馮氏說,「家裡有錢的,你拿回去,路上還要用的。」

  阮言初搖搖頭,溫聲道,「這是我前段日子在路邊給人寫字賺的,意義不一樣,買糖給姐姐吃會更甜些。」

  握著那幾塊銀子,薛延只覺燙手,心中疼若鈍刀割肉。

  又簡單道別幾句,阮言初駕馬啟程。起的這樣早,來寶受不住,困得直打哈欠,窩在馮氏懷裡睡著了。

  院子驀的靜下來,只剩下漸行漸遠的馬蹄聲。

  又過不知多久,薛延闔了闔眼,忽而一拳捶上身旁樹幹,砰的一聲響。

  正月還未過,樹皮堅硬而粗糙,薛延幾乎用了全身的力氣打上去,皮膚被稜角劃破,血珠子很快就汩汩流下來。


  他已經覺察不到疼,只顧呆呆站著,整顆心都是麻的,呼吸靠著本能。

  冷風吹過來,順著領口鑽進去,涼涼貼著皮膚,薛延慢慢蹲下,脊背弓起的弧度像一隻孤獨的獸,他將臉埋進掌心,過了不知多久,終於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嗚咽。

  馮氏眼中含著淚,想上前說句話,但舌尖滑過上顎,終究是什麼都說不出口。

  她不敢在薛延的面前哭出來,用手背抹了抹根本止不住的淚,急匆匆轉身進了屋子。

  韋翠娘輕輕說,「安和,咱們也走吧,來寶待會就該醒了,要人照顧的。其實,留他一個人在這裡也好,出了那麼大的事,合該一時半會緩不過來的,薛延心裡該有多苦啊。」

  胡安和點頭,他眼眶發酸,抬頭看了看天。

  幾隻喜鵲跳躍著從一棵樹梢飛到另一棵,嬉笑怒罵,嘰嘰喳喳。以往時候,他覺著喜慶,現在卻只感心煩,就連看著那一身黑白相間的羽毛,也覺得悲哀而沉悶。

  常言說,物極必反,否極泰來,也不知是不是真理。

  薛延仍舊維持著那個姿勢蹲著,手背上血肉模糊,一滴一滴的小血珠滾到泥土裡,砸出深紅色的小坑。

  第110章接下來半月,薛延日日守在阿梨身邊,她情況時好時壞,間或醒來幾次,但沒多久便又暈沉沉睡過去。

  大夫說這是因著當日墜馬時候傷到了額頭,以後能不能真的清醒過來,或者會不會留下什麼後遺症,都只能看造化。

  春日已至,因頭年是暖冬,今年顯得格外溫暖。不過二月初,梨花已經開成一片,潔白馨香。

  薛延到外頭走了一圈,折了一枝到瓷瓶里,擺在阿梨枕邊的小几上,梨花小小一朵,白瓣黃蕊,嬌柔可愛,大團大團開在一起,馥郁香氣使人著迷。

  薛延聞了下,笑著問,「梨寶,你還記不得記得咱們在隴縣的那個酒樓,後院裡的梨花也開了,胡縣令還給咱們寄了信,問什麼時候回去看看。你快點醒過來,若不然就要錯過花期,還得再等一年了。」

  阿梨闔眼睡著,呼吸微弱清淺,沒有回答。

  薛延眼裡一閃而過的失望,隨後便又恢復如常,拿了棉花蘸水給她潤嘴唇。

  他現在每日早睡早起,穿戴停當,打扮得端端正正的,就是怕阿梨什麼時候醒過來,瞧見他憔悴樣子會覺著心疼。

  胡安和在阮言初走後的第二日便也走了,去少梁尋馬神醫,店裡便就主要由著韋翠娘照看。薛延每隔三五日也會去瞧瞧,但大多時間還是待在家裡,以往時候太忙,他早出晚歸都沒時間陪阿梨說說話,現在終於能整日守著她了,阿梨卻已沒法回答。

  世事就像是一個怪圈,人們困在其中被搓圓捏扁,卻又逃脫不得。

  白日時候有馮氏陪著,總歸會覺著好些,但一到了夜深人靜時候,就只剩下了他們倆,還有一隻被餓瘦了的兔子。

  阿黃趴在阿梨手邊,臉頰貼著她手背,輕輕打呼嚕,薛延伸手將她們都摟進懷裡,雖閉著眼,卻整夜整夜都睡不著。還活著,生活卻充滿絕望,壓抑到每次呼吸都成了痛苦。

  以前一直覺著錢太重要,能買來宅子,買來綾羅綢緞榮華富貴,有了錢就能過上最好的生活。

  但現在,薛延想,若是傾家蕩產就能讓阿梨好起來,那簡直是世上最讓人高興的事。

  可日子一天天過去,梨花都謝了,阿梨仍舊還是老樣子。

  春日就要過去的那個晚上,薛延做了一個夢,他們又回到了原來隴縣的房子,漫山遍野開的都是花,阿梨坐在葡萄藤下的鞦韆上,踮著腳尖蕩來蕩去。她穿了一件鵝黃色的裙子,嘴唇是健康的粉色,瞧見他來,招手露出笑。

  那一瞬,薛延覺著就像是有一顆蜂蜜糖球在心底化了,連骨血都是甜的。

  他笑盈盈走過去,伸手想要幫著她推鞦韆,但手掌卻不受控制地從其中穿過去,摸不到。

  眨眼睛從雲端墜入地獄,薛延整個人都是懵的,他努力地想要嘗試,但一次次失敗,到了最後,他不得不承認,他真的碰不到阿梨。哪怕她近在咫尺,連身上淺淡的香氣都能聞得到。

  阿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仰著臉有些委屈,「薛延,我盪不起來,你幫幫我。」

  薛延手足無措站在原地,不知該說什麼。

  阿梨覺著失望,她將臉輕輕貼在鞦韆的繩索上,小聲問,「你是累了嗎?」


  薛延搖頭,「我不累。」

  阿梨祈求,「那你來抱抱我罷,你都許久沒有抱過我了,我等了好長時間,你才來。」

  薛延覺著舌尖苦澀,費了好大勁才道,「寶寶,我抱不到你。」

  阿梨垂下頭,半晌沒說話。

  又過一會,她輕輕開口,「薛延,剛才有個人來找我,告訴我說,我要去別的地方了。」

  她蹙蹙眉,「可是我捨不得你。」

  薛延心臟猛地一縮,著急問,「你要去哪裡?」

  阿梨茫然地看著他,「我不知道。」

  薛延蹲下,只短短几個喘息,眼中已有淚,哀哀道,「你別去,好不好?」

  阿梨似是沒聽見,伸手指著不遠處的一道白光,溫聲道,「薛延你看,那道光要帶我走的。」

  薛延只覺著血液逆流,連頭髮稍都是冷的,他想說話,但舌尖已經不屬於自己,所有一切都讓他感到無能為力。眼前漸漸升起朦朧的白霧,阿梨從鞦韆上跳下來,衝著那個方向愈走愈遠,就要看不見了……

  耳邊響著他聽不懂的樂曲,細細碎碎,催人入眠,像是梵音。

  下一刻,薛延猛地驚醒,眼前一片漆黑,天還未亮。

  詭異的對白,層疊的白霧,原來是個夢。

  也還好是個夢。

  薛延坐起身,沉沉地喘著粗氣,汗珠順著下巴流入脖頸,他手腳無力,心底宛如被挖空。

  阿黃被他嚇到,扭著屁股翻了個身,過了會又沉沉睡去。

  薛延好半會才從那股絕望中掙脫出來,他摸了摸枕頭,已經濕了,不知是淚還是汗。

  偏身給阿梨掖了掖被子,薛延赤著腳下地,咕嚕嚕喝盡了一杯冷茶,而後呆呆在椅子上坐到了天亮。

  他連早飯都未吃,又去了趟醫館。

  那裡的大夫與藥童均已識得了他,紛紛問道,「薛掌柜,夫人好些了嗎?」

  薛延緩緩搖頭,那些人瞧見,便也識趣不再深問,只露出惋惜神情,再道一句,「希望能快些好起來罷。」

  薛延怕極了那些憐憫或同情的目光,他匆忙躲避,不敢再看。

  明知不會出現奇蹟,大夫仍舊抽空去了趟薛家,給阿梨診了脈。

  薛延僵硬立在一邊,指尖泛涼,仿若是犯人在等待著審判。

  過了一會,大夫收了藥箱站起來,嘆氣道,「若要我說實話,現在這樣情況,你去求佛,比求我管用。」

  薛延艱澀咽了口唾沫,沒有說話。

  阿梨安靜躺在紅色被褥里,大朵的牡丹綻在她臉旁,她的神色恬靜又溫柔,胸前明明還在有規律的起伏著,就像是睡著了一樣。

  薛延不明白,為什麼所有的大夫都覺著他的阿梨就要死了呢?

  阿黃圍著阿梨的身子轉了一圈,而後又臥在她的手旁,張嘴輕輕咬了下她的指尖。

  薛延沒有坐下,只是那麼靜靜地瞧著她,他瘦了許多,又沒有添置新衣,衣袖空蕩蕩的,下巴處還覆著一層青色的胡茬。前所未有的狼狽。

  馮氏不知何時走過來,輕輕問了句,「四兒,你鬢角怎麼白了?」

  薛延被緩回神,下意識地抬手抹了下,又轉身去照鏡子,這才發現,竟真是的。

  他笑了笑,反而挺高興道,「白頭到老,倒也很好。」

  下午時候,薛延去了趟雲水寺。

  寺外的臘梅花均已謝了,只剩下單調的枝椏,薛延忽而想起,一年前,他曾與阿梨一併來過。

  那時他還不信神佛,只站在一邊看著。

  阿梨虔誠地在佛前拜了許久,卻獨獨忘了自己。

  正是農忙時候,雖田地大旱,明知秋日時候收成不會好,但還是要去種地的。寺廟裡空蕩蕩,幾個小和尚垂著腦袋掃地,瞧見薛延進來,笑著朝他點了點頭。

  薛延攔住其中一個,低聲問,「怎麼才能投香火錢?」

  小和尚說,「寺門口有功德箱的。」

  薛延說,「我要給許多。」

  小和尚有些詫異,「冒昧問施主,多少?」

  薛延說,「三千兩。」


  小和尚舔了舔唇,道了句稍等,而後回身去請了方丈來。

  薛延最後用那三千兩銀子給寺內的所有佛像都鍍了層金身。

  臨走前,方丈與他說,「《法苑珠林·八苦部》中講,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五陰熾盛,求不得。而佛又說,命由己造,相由心生。」

  命由己造。

  但已到了這個時候,薛延不知他還能做什麼。

  他只能日復一日地期盼,日復一日地煎熬。

  四月中旬的時候,不知是那三千兩的佛祖金身感動了上蒼,或是一直以來的藥終於有了效果,阿梨的情況似乎逐漸好了起來。她的面色愈發紅潤,脈象也逐漸平穩,大夫也鬆了口氣,與薛延道,「命是保住了,但什麼時候醒過來,還是得看她自己。」

  即便如此,薛延仍覺得如同絕處逢生。

  與此同時又傳來另一個好消息,阮言初在春闈中了貢士,留在京城等待接下來的殿試。

  五月初,周朝與東瀛的戰爭正式打響,朝廷下令募集糧草物資。然而北地大旱,再加上賦稅繁重,百姓並無多餘錢糧,邱時進為博功績,派官差沿街走訪,挨家挨戶要米要糧,還威脅說若是不給,就要將他抓到大牢去,以妨礙公務罪論處,輕則□□,重則充軍。

  又過幾日的傍晚,來征討錢糧的官兵鬧到了織衣巷。

  第111章許是因著阮言初剛中了貢士的緣故,帶頭的捕快恭恭敬敬,表現很客氣,但態度卻是強硬。織衣巷是寧安的納稅大戶,想讓邱時進放棄這塊肥肉幾乎不可能。韋翠娘咬碎一口牙,幾次欲要將人都給趕出去,被夥計苦苦攔下。

  薛延來時,幾個捕快已經坐得屁股有些疼,但依舊死賴著不肯走,不把錢拿到誓不罷休的架勢。

  看著他來,韋翠娘余怒未消,咬牙切齒道,「這錢咱不能給,一分都不能給,憑什麼將血汗錢給那些茅坑裡的蛆蟲,一個個吃的腦滿腸肥,其實都是啃噬百姓血肉的怪物。若說為國捐錢捐糧,那自是萬死不辭的,可若是送到那姓邱的手裡,我呸了他全家。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王八羔子也是要成群結隊出來禍害人的!」

  她壓根沒有放低聲音,一字一句都被那些捕快聽得真切,有脾氣不好的當即便就站出來,拔刀威脅,「潑婦!簡直一派胡言,你可敢再說一遍?」

  韋翠娘快要被氣瘋,拿著手邊的一個瓷瓶就甩過去,哐當一聲砸在牆上,罵道,「說的就是你,狗畜生,見天的在你主子屁股後面汪汪叫,給塊骨頭就能高興半年罷?還拔刀,真是怪事情,現年頭竟連狗也有脾氣了!」

  韋翠娘本就沒念過什麼書,罵起人時候劈頭蓋臉,不管雅俗,一概化成刀子戳你臉上,一張嘴好似炮仗噼里啪啦,讓人應接不暇。那捕快面色通紅,瞪著眼就要衝過來,被帶頭的厲聲喝下。

  韋翠娘冷哼一聲,輕蔑看他一眼,啐在地上,挑釁意味十足。

  她自小就是受不得委屈的性子,若有誰欺負她了,剝骨褪皮也要殺回去。她將阿梨當作親妹妹,這段時日來種種事情已經讓她對邱時進一家恨之入骨,現又要被騎到頭上來,韋翠娘咽不下這口氣。

  帶頭的捕快臉色難看,勉強笑了笑,面向薛延問,「薛掌柜,您看這事……該怎麼辦?」

  薛延面色沉沉站著,沒說話。

  幾個月來心力交瘁,他已瘦了一大圈,也再沒笑過。薛延一雙狹長鳳眼,本就不怒自威,再加上現在這樣孤冷的氣質,說是拒人於千里之外也不為過。即便是拿刀的官差也不敢與他惡言惡語,多加放肆。

  過了好一會,他終於開口,冷冷問,「你們想要多少錢?」

  聞言,韋翠娘瞬時便就被點燃,她倒吸一口氣,剛想出聲質詢,但接觸到薛延的眼神,又漸漸冷靜下來。

  阮言初在京中還未立住腳跟,薛家在寧安依舊是無依無靠,空有舉人之家的名頭罷了,與邱家比起來,簡直不堪一擊。現如今,局勢步步緊逼,但他們卻毫無反擊之力,除了被動承受,無可奈何。

  這種心中憋悶了一口氣卻又無處傾吐的感覺能將人逼瘋。

  韋翠娘閉了閉眼,轉身離開。

  帶頭的捕快看著她走了,也鬆了口氣,笑著沖薛延比了個數,「五千兩,薛掌柜拿出來應該不需費力罷?」

  薛延說,「北地連年大旱,現在已快要六月份,但一滴雨都沒下過,田裡的麥苗都要枯死了,你們看不見?莊稼沒有收成,又每日被你們逼著要這要那,百姓的日子不好過,商人自然也難過,我這店裡冷清許多日了,且家中妻子重病,每日藥錢不菲,幾近入不敷出。麻煩各位回去與邱知府帶個話,薛某這是布莊不是錢莊,那麼多錢,我沒有。」


  捕快轉頭看了看他店面,又道,「現在不賺錢,但往日積蓄總有的吧?薛掌柜,這可是為國而戰的大事情,你莫要騙我們。」

  薛延冷笑一聲,低聲道,「韋翠娘剛有一句話沒說錯,你們還真是走狗,給塊骨頭便就能忠心無二。」

  捕快聽見,臉色當即便沉下來,強壓怒氣,擰眉道,「薛掌柜這是什麼意思?」

  薛延撣了撣袖子,垂眼道,「錢容我湊一湊,後日親自送與給邱知府,可好?」

  捕快神色稍霽,抱拳道,「那就勞煩薛掌柜了。」

  薛延再沒說話,讓夥計將他們送走,而後徑直回了家。

  忍耐已經快要到了極限,薛延現在全憑著理智在撐,阿梨的情況逐漸好轉,他不想在這樣的節骨眼上再招惹是非,只盼著她能安安靜靜地養病,儘快好起來。而身後的一切壓力,由他來扛。

  薛延不知道,若是最後這根弦也斷了,自己會做出什麼事情來。

  他真的已經是強弩之末。

  --

  再見到邱時進是在邱家的花廳,兩人相對而坐,桌上擺了一壺普洱茶,氣氛看起來友好非常。

  雖說二人之間糾葛重重,但這確是薛延第二次真的與邱時進見面。第一次是在羅遠芳被捕之時,薛延遠遠地望見過他一次。

  邱時進四十出頭樣子,瞧著像是個翩翩儒士,笑容和藹親切,熱情地與薛延斟茶。

  薛延沒有喝,他現在坐在這裡都是勉強,邱家的一切在他看來都是鍍了層灰的,陰暗壓抑,每一刻都是折磨。

  邱時進不知道,他只當薛延是緊張,還溫聲出言安撫了幾句。

  而對自己女兒曾經任性妄為給別人帶來的苦難,他連一絲愧疚都沒有。

  期間,他甚至還用關愛的姿態主動提及了阿梨的病,問道,「薛夫人可好些了?」

  薛延說,「勞煩記掛。」

  邱時進笑著道,「我為父母官,理應愛民如子。」

  薛延險些將滾燙茶水潑到他臉上去。

  寥寥數言後,邱時進身旁幕僚躬身進來,兩人附耳說些什麼,似有要事相商。薛延配合地起身告辭,邱時進還往外送了送,做著一副平易近人的好姿態。

  薛延有些想不明白,既然壞事已經做絕,為什麼還這麼要那張可有可無的面子呢?

  踏出門檻的那一瞬,薛延聽著身後幕僚衝著邱時進道,「京城剛送了快報過來,說陛下關心寧北旱情,近日便要啟程來咱們這裡巡防,要求一切禮儀從簡,別給百姓添麻煩。至於攻打東瀛所需的錢糧之物,便就不需咱們拿出了,戰事暫緩,先保國內安平為緊。」

  邱時進半是為難半是欣喜道,「那這段日子集來的那些錢可如何是好……」

  後半段薛延沒聽到,不是屋裡邱時進二人出了什麼岔子,而是因著忽然而至的邱雲妡。

  自從那日上元節她因著出事躲避,沒回宋家一起吃團圓飯後,宋老夫人對她怨氣更濃,沒過多久便以開枝散葉為名給抬進來了三個姨娘。邱雲妡在宋家的日子並不好過。

  她身旁依舊站著那個一直侍奉她的小丫鬟,十三四歲的樣子,不怎麼好看,眼尾有一顆紅色小痣。

  饒是邱雲妡平日再囂張跋扈,現瞧著薛延,心中仍舊是有些打怵的。她蹙蹙眉,強作氣勢問,「你怎麼在我家裡?」

  薛延淡淡掃她一眼,徑直走了。

  邱雲妡被那一眼看的寒毛直豎,狠狠哆嗦了下,她回頭瞧著薛延背影,總覺得他不會善罷甘休。邱時進並沒有多喜歡她,現在宋家也沒有多喜歡她,而現在薛家卻逐漸崛起,薛延有錢,阮言初又進了殿試……邱雲妡很怕若是馬車的那件事有朝一日真的暴露出來,她會萬劫不復。

  旁邊的小丫鬟戰戰兢兢地看著邱雲妡,垂著腦袋不敢說話,直到被狠狠扯了下肩膀。

  邱雲妡眯著眼,聲音低低,有些可怕,「你去給我抓兩味藥來……」

  --

  晚上的時候,薛延抱著來寶在屋子裡玩。

  來寶一歲半,折騰愛鬧,是最煩人的時候,追雞攆狗,連阿黃都懶得理他。但一坐在阿梨的身邊了,他便就乖順下來,大氣都不敢出。

  他不止一次地問薛延,「爹爹,娘親為什麼還在睡?」


  奶娃娃講話還磕磕絆絆,這是他說的最熟練的句子。

  薛延只回答,「娘親太累了。」

  來寶便就懵懵懂懂「哦」了聲,可到了下次再見著阿梨,他還要問。

  牆壁上的燭光一閃一閃的,把被子上的牡丹金線都照得光彩蕩漾。薛延讓來寶端正坐在炕邊,腿腳塞進被子裡,捏著他的小手給他剪指甲。

  來寶安安穩穩的,一雙眼黑葡萄一樣轉來轉去,最後落在阿梨的指尖上,嘟嘟囔囔說,「爹爹,長。」

  薛延看過去,笑了下,「嗯,給你剪完就給娘親剪。」

  這場景似曾相識,只是以往做這事的是阿梨,現在換成了薛延。

  一切都做好後,薛延出去打水,來寶打了個哈欠,鑽進阿梨懷裡睡覺。

  他還太小,分不清什麼是生病和健康,也不懂死亡意味著什麼,薛延告訴他娘親很好,他便就信了,只覺著是自己每日來的時間都太不湊巧,遇不到娘親清醒著抱他的時候。

  他枕在阿梨的肩上,又扯過蓋住自己的肚子,迷迷糊糊快要睡著。

  薛延坐在一邊看了他們一會,見來寶沉沉睡過去了,這才彎身將他抱起來,送到馮氏屋中去。

  這段日子來一直是這樣,來寶由馮氏與韋翠娘輪流照看,幾乎再沒和阿梨安穩地同睡過,薛延自覺愧對於他。但來寶在旁的事上偷奸耍滑,死纏爛打不講理,卻從未對此哭鬧,薛延又覺著有些驕傲。他的來寶比想像中要堅強又懂事得多。

  戌時,有僕婦送藥過來。

  馮氏到底年紀大了,身子不像以往那樣康健,照顧來寶就已經有些吃力,無暇顧及其他,薛延請了個體貌端健的僕婦過來,灑掃院子,熬煮湯藥。只關於阿梨的一切,還是薛延親自照顧的,交給別人,無論是誰他都不放心。

  藥方里大多是活血化瘀之物,還有提氣的參片,味苦,今日卻有些不同,聞著發腥。

  薛延敏感問了句,「換藥了?」

  僕婦說,「韋姑娘送來了兩支鹿茸,我問過大夫藥性並不相衝,便就一起煎了。」她看著薛延有些不高興的樣子,忙解釋道,「大夫還說鹿身百寶,鹿茸比人參更能補氣血,是好東西。」

  薛延沒多廢話,倒出一小勺來遞給她,說,「你嘗一下。」

  僕婦喝了口,薛延攪了攪碗裡,也喝了口。

  又過一會,兩人均沒什麼別的反應,薛延放下心,餵給阿梨服下。

  可到了午夜時候,阿梨卻發起了燒。

  薛延一直未睡,在心中想著白日在邱府聽到的那些話,陛下要來寧安巡訪。阿梨悶哼的聲音他聽得清清楚楚,薛延心裡咯噔一聲,忙下地點著了燭火,待看到阿梨滿面汗水之時,心頭猛地一刺。

  他撲到阿梨身邊,不住撫著她頭髮,低聲問,「梨寶,梨寶,你怎麼了?」

  阿梨呼吸急促,從手背向上起了紅色的小疹子,縮在薛延的懷中顫著。

  那一瞬,薛延真的覺得他快要死了。他艱澀咽了口唾沫,小心將被子給阿梨掖好,而後轉身衝出門。大夫幾乎是被薛延拽著脖子給拖過來的,好在來的及時,數針下去後,阿梨的病情總算穩定,但面色卻失了以往紅潤。

  大夫面色嚴肅,轉頭問,「是不是給她亂吃什麼東西了?」

  薛延立時便就想起晚上那碗帶著腥氣的藥,他猛地看向呆立在一旁的僕婦,眼眸赤紅,帶著殺意。

  僕婦被嚇得癱在地上,哆嗦著道,「沒有啊,都是按著藥方來的……啊,只是添了二錢韋姑娘送來的鹿茸。」

  韋翠娘一直在旁邊,聞言驚詫道,「我何時送了鹿茸來?」

  僕婦快要哭出聲,「就下午時候,你遣了個小丫鬟來,遞給我一包藥,說是鹿茸,好不容易買來的……」

  薛延急急問,「那包藥還剩下了嗎?」

  「剩下些。」僕婦強撐著爬起來,擦著眼淚往外跑,「我給你拿過來。」

  她本是想私留一些給家中兒子待會去補身子的,但現看著薛延動怒,也不敢再動什麼歪心思了,趕緊都交出來。大夫看了一眼,當即便道,「這是烏頭和貝母,和鹿茸相差了十萬八千里,怎會認錯的!」

  僕婦嚎啕大哭,「我一婦道人家,生在鄉下長在鄉下,哪裡見過這種稀罕東西,聽著名字便就當作是寶貝,沒管那許多……」


  大夫恨鐵不成鋼,指著她道,「你可快要害死人的!本草明言十八反,半蔞貝蘞及攻烏,烏頭本就是大毒之物,與貝母同服更可危及生命!婦人之愚,婦人之愚,你怎麼就不多問一句!」

  僕婦道,「可我也喝了,仍舊好好的。」

  大夫道,「你是什麼樣的身子,她是什麼樣的身子,這可怎麼能比的!」

  二人吵得不可開交,僕婦捂臉痛哭,而薛延一直鐵青著臉站在一邊,神色猙獰似要食人。又過一會,他忽的上前拽住那僕婦的領子,低聲問,「給你送藥的那個丫鬟長什麼樣子?」

  僕婦顫巍巍地回憶,「十三四歲,平凡相貌,隻眼尾一顆紅色小痣,分外引人注目。」

  薛延當即便就憶起那個邱雲妡身邊的小丫鬟,他腮上肌肉緊繃,拳頭緊握,下一瞬就要衝出門。韋翠娘手疾眼快拉住他,問,「你做什麼去?」

  薛延一字一句道,「我殺了她!」

  他未說名字,但韋翠娘一下便就猜到那是誰,她眼圈也有些紅,不敢放開薛延的袖子,高聲道,「你以為你是誰,銅頭鐵臂會七十二變嗎?你只會把自己的命也搭進去,我看你是活膩了!」

  薛延猩紅著眼睛衝著她吼,「我顧不得那麼多!」

  韋翠娘眼角有淚,耐下性子,低聲勸慰,「薛延,以卵擊石毫無意義,你且等等,就算咱們要送命,也不能死在那人手裡,你說對不對?」

  五月底是個好時候,不涼不熱,最為宜人,牆角的花兒都開了。

  可薛延只覺著渾身上下都冷透了。

  屋子裡靜的讓人發慌,僕婦和大夫面面相覷,不知道薛延為何忽然發瘋。

  薛延看著安靜躺在被子裡的阿梨,她從來都是個無害的人,嬌弱溫柔樣子,無論對誰都是輕言慢語的,她那麼好,未曾做過虧心事,可為什麼有那麼多虧心人要把矛頭指向她,這是不是太不公平?

  薛延做了這輩子最瘋狂的一個決定,不顧一切,破釜沉舟。


關閉
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