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漾漾睜著眼睛,腦海里閃過一個又一個畫面。
一會是隨致低著眼喊她「崽崽」的溫柔模樣,一會看不清臉的女人躺在他床上時的曖昧姿態。
讀了這麼多年的書,她知道反覆讀寫就能加深記憶,卻從不知道,清除記憶又是怎樣的一個過程。
課本上從來沒有教過她,在得不到時,應該如何去釋懷。
一點多鐘的時候,最後一位亮著檯燈的室友終於也扛不住睡意,關了燈倒頭呼呼大睡,呼嚕聲能驚動床板。
楊漾漾翻了個身,強迫自己閉上眼,明明身體已經睏乏到了極點,可就是怎麼都睡不著。
翻來覆去的,一直到天快亮的時候,她才好不容易有了點困意。可剛一閉上眼,下鋪的鬧鐘又響了起來。
那鈴聲吵得人心頭一陣煩躁,偏偏鬧鐘的主人好像從來都聽不見似的,任由鬧鐘響了十來遍。
下鋪也是個神人。
從開學以來,她就定了四五個鬧鐘,每天早上從五點半到七點,隔半小時就要響一次。但她的鬧鐘從來都叫不醒她自己,被吵醒的永遠是宿舍的其他幾人。
沒有人知道,她定這些鬧鐘到底有什麼意義,或許連她本人也不知道。
想再睡會也沒辦法睡了。
楊漾漾乾脆起身下了床,麻利洗漱完抱著課本就出門了。
她一走,宿舍里另外三個早起的女生便低聲議論起來。
「她今天怎麼這麼積極?平日裡也沒見她起這麼早啊。」
「切,誰知道呢,綠茶就這樣唄,表面上裝作雲淡風輕,背地裡指不定比咱們還用功。」
「真能裝,難怪她能勾搭上理科班那位,唉,長得漂亮就是好。」
……
大人們眼裡,學生總是最單純的,殊不知校園也是一個荊棘叢生的小社會。
一中雖然不像其他學校那樣混亂,很少發生學生打架鬥毆的事件,但壓抑的學習氛圍下,學生們暗地裡較勁的事情也是層出不窮。
在這裡,一點小事都可能會被無限放大。
楊漾漾就這樣被小團體恨上了,自己卻還渾然不覺。
接下來的幾天,她才慢慢回過味來。
在寢室,她晾的衣服總會莫名其妙掉到樓下花圃,室友常常「手抖」把洗衣粉倒進她的漱口杯,放在桌上的試卷也頻繁被打翻的水染濕……
次數多了,她才知道包括上回她那條校服褲莫名其妙就不翼而飛,還有其他亂七八糟的事,全都不是意外。
偏偏,這些事情她們做得滴水不漏,明面上,大家都是和和氣氣的,對楊漾漾有說有笑,叫人挑不出錯處。
只有楊漾漾知道,她被她們徹底孤立了。
她完全束手無策。
即使去找老師,對方也只會叫她好好和室友相處,不要為小事斤斤計較。
仿佛犯錯的不是她們,而是她。
也許是因為得知隨致談了戀愛,也許是因為室友頻繁的惡作劇,楊漾漾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少,一天比一天更加憔悴。
在很多個被排擠而委屈難熬的夜,她每回拿起手機,猶豫了很久,最後還是沒有再打通那個電話。
跟他說了,又能怎樣呢?
楊漾漾想,她總不能一輩子都依賴隨致,指望他為自己撐腰吧?
高二下學期於她而言,是混亂而灰暗的。許久以後回想起這一段時光,她也只記得,每個上完晚自習的夜晚,她一個人走在回寢室的大堆人群中,孤零零而落寞的背影。
六月,學業水平測試結束的同時也意味著,他們即將邁入人生中最關鍵的一年——高三。
暑假裡,池佑常常打來電話。
即使楊漾漾再怎麼遲鈍,時間久了也反應過來——
池佑喜歡她。
但他不說,她也就只能裝作不知道。
楊漾漾慢慢也懂得了喜歡一個人卻得不到回應的那種酸澀心情,再拒絕別的男生時,總比以前委婉了許多。
她已經夠傷心了,不想讓別人也體會到這種傷心。
也許是怕聽到更多讓她傷心的細節,楊漾漾不再向隨禮打探隨致的消息。
她在慢慢嘗試放下,沒想到的是,隨禮反倒不適應了。
某天柿子約了楊漾漾和池佑一起去圖書館複習,三個人在半路上遇到了隨禮。
見到池佑眼睛跟黏在楊漾漾身上似的,隨禮心裡就來氣,要不是楊漾漾攔著,他恨不得當場狠揍池佑一頓。
臨走前,隨禮別彆扭扭看楊漾漾:「你這麼快就變心了?」
他又迅速瞥了一眼池佑,一臉不屑:「嘖,跟我哥完全沒得比,光身高我哥就碾壓他好吧!」
他想不明白,楊漾漾怎麼會看上這個麼文弱白斬雞。
楊漾漾完全不知道隨禮又在發什麼神經,只是在聽到隨致的名字時,神情變得有些恍惚。
*
八月底,他們搬到了一中最舊的那棟教學樓。
高三就這麼來了。
原以為過了一個暑假,那幫女生會消停一些,楊漾漾完全沒想到,在這種學習緊張的關鍵時刻,她們反倒變本加厲起來。
或許是因為一場又一場接連不斷的考試帶來了巨大的壓力,她們找不到宣洩的出口,便把楊漾漾當成了消遣——
丟掉她的衣服,偷藏她的卷子,諸如此類無聊的伎倆,她們似乎怎麼也玩不膩。
楊漾漾越來越無法忍受。
她明明沒有錯,可因為對方人多,錯的一方,便成了她。
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發生在第三次月考後。
考完試後有兩天假,楊漾漾在寢室收拾了一下東西準備回家,剛拉上書包拉鏈,才意識到有哪裡不對。
她放在柜子里的石榴石手鍊不見了,就是隨致送給她的那一串。
雖然學校明文規定不讓學生佩戴飾品,但楊漾漾常年穿著長袖,倒也沒人發現她手腕上的珠子。這回難得摘下來,還是因為戴著它進考場不方便。
她怎麼也沒想到,就這麼一會功夫,放在柜子里的手串都能憑空消失。
不用猜也知道,是她們幹的。
楊漾漾直直走到室長面前,冷聲道:「還我。」
對方自然裝傻充愣:「啊?你在說什麼呢?」
沒有耐心和她們糾纏,楊漾漾再次重複:「我說,手鍊還我。」
2號鋪突然冷笑了聲,「你的東西不見了,找我們幹嘛?」
5號鋪馬上接話:「真把自己當成什麼公主了?」
楊漾漾看向3號鋪的女生,除了自己,她是寢室里唯一一個從其他學校考進一中的。剛開學那會,她生病上吐下瀉,整個寢室沒有一個人願意幫忙,大晚上只有楊漾漾扶著她去醫務室。
可這會,3號鋪卻故意偏過頭,躲開了楊漾漾的視線。
也許這就是所謂的明哲保身,但這一刻,楊漾漾還是覺得心有點寒。
她繼續看向室長,加大音量:「還、我!」
「我就不還,你能怎樣?」
2號鋪笑得陰陽怪氣,「準備去找你的池佑哭嗎?說不準,他就會更同情你,更喜歡你呢。」
楊漾漾根本沒心思聽她在嘲諷些什麼,只敏銳捕捉到一個信息——她的手鍊就在2號鋪手上。
她冷冷望向對方:「最後一次,還我。」
可惜的是,2號鋪壓根不打算配合。
兔子急了也會咬人。
楊漾漾並不打算再和她們多費口舌。她走到那個貼著「2」的柜子前,毫不猶豫打開來開始翻找。
「你神經病啊?憑什麼翻我東西!」2號鋪從床上跳了下來,衝上去就推開楊漾漾。
少女被猛一推,腦袋撞上床頭圍欄撞出「咚」一聲,用腳趾頭想都知道那得有多疼。
她卻好像一點也不知道痛,回過神來又開始去翻2號鋪的柜子。
對方被楊漾漾這種行為挑釁到了,氣得破口大罵:「瘋子!」
她邊罵著邊回過頭來沖其他人喊:「都愣著幹嘛?過來按住她啊!」
室長最快反應過來,嘴上說著:「你們有話好好說,別一會把阿姨招來了。」下手卻比2號鋪還狠,直接上來拽楊漾漾的頭髮,猛地一下扯下來好幾根。
其他幾人本就看不慣楊漾漾,一看這情形馬上也參與進來,有趁機在她手臂上抓兩道傷痕的、有故意踢她大腿的……
幼稚園畢業以後,楊漾漾就沒打架過,她差點都忘了,自己在中班時,也是個能把班上男孩都揍得哇哇哭的狠角色。
既然她們這麼欺負人,那她也不要再讓著她們了!
看著橫在自己面前、不知道是哪位室友的手臂,楊漾漾想也不想張口就咬了上去。
「啊——」
5號鋪瞬間嚎哭起來,「她咬我!疼死了!」
一時間,整個701仿佛成了什麼鴨子養殖場,充斥著各種「哇哇哇」的嚎哭聲。
最後是阿姨聽到聲音趕了過來,把整個宿舍的人都扭送到高三年級辦公室,這場鬧劇才徹底落幕。
*
在年級主任和班主任面前,幾個女生都像瘟雞一樣噤了聲。
「打架鬥毆?咱們學校這麼多年以來,還沒出過這麼惡劣的事情!別說還是你們女生!說吧,是誰先起的頭?」
室長身體顫了顫,偷偷與其他幾人對了個眼神。
手臂被咬了一個大牙印的5號鋪自認她是最有發言權的,手指指向一直低著頭的楊漾漾,帶著哭腔控訴道:「是楊漾漾,她亂翻我們東西,還咬人!」
2號鋪馬上接了一句:「我們幾個都相處得好好的,就她一個人怪毛病多。」
年級主任擺了擺手,交代班主任:「你來處理,該處分的就給處分,別壞了我們學校的名聲。」
這事太惡劣了,傳出去多影響他們一中的形象,必然要嚴肅處理。
班主任連連點頭,等年級主任走了,他不知道從哪拿了個教學用的三角板,對著其他幾個女生的手臂重重打了下去,在她們哭起來前,冷聲說道:「都給我回家反省去,下周回來每人交一份檢討書。」
室長她們幾人如蒙大赦,連聲點頭後迅速就開溜了。
輪到楊漾漾時,她卻沒那麼幸運了。
她們這個班主任平日裡最不喜歡長相艷麗、打扮得洋氣的女生,尤其是楊漾漾這種本身就長得太好的。
他狹隘地認為,漂亮女孩都沒有腦子,不僅自己不學習,還會影響到其他人。
因此出了這事,都不用聽室長她們幾個潑完髒水,他就認定了整件事本身就是楊漾漾單方面的錯。
更何況,她確實咬人了。
「你不是本地人,能進我們一中已經很不容易了,你父母知道你這樣囂張跋扈嗎?教出這麼一個孩子,你讓他們以後怎麼在別人面前抬得起頭?」
班主任開始長篇大論、絮絮叨叨,最後總結:「下星期一讓你家長過來,還有,你這個處分我們是一定要給的。」
楊漾漾不知道自己最後是怎麼走出辦公室的。
要被叫家長了,還要背上一個處分,聽說,如果其他人的家長強烈要求,她還可能會被退學。
怎麼辦呢?
她該怎麼辦才好?
被其他人又打又踢時那麼疼她都沒哭,卻在想到爸爸媽媽可能會有的失望眼神時,楊漾漾的眼眶瞬間溫熱,眼淚簌簌往下掉。
她現在不能回家。
不能讓爸媽看到自己這種樣子。
公車來了,人群一擁而上,隨後留下一地飛塵。
楊漾漾沒有坐上車,漫無目的地往前走,世界很大很大,但此時此刻,她卻完全不知道自己該去哪。
身後有人追了上來。
「……你怎麼了?」大概是第一次看到她哭,池佑有些驚訝。
楊漾漾吸了吸鼻子,什麼話也沒說。
她不肯開口,池佑就一直緊緊跟在她身後。
「天快黑了,你不回家嗎?」
但不回家,她又能去哪?
楊漾漾低頭想了下,突然做出一個衝動的決定:「……我要去看海。」
池佑愣了下,「看海?現在嗎?」
少女堅定地點了點頭:「嗯。」
她本以為池佑會找出一大堆理由來阻止她的,沒曾想,他略一思索後,居然笑了:「好,我陪你去。」
從越城出發,到最近的臨海城市滄島坐大巴車要十二個多小時,這也意味著,等他們到了目的地,已經是隔天早上了。
兩人身上除了課本什麼也沒帶,好在池佑書包里還有張銀行卡。他在客運站附近找到ATM機取了錢,買完票後帶著楊漾漾坐上了開往滄島的那班客運車。
這是十八歲來臨之前,在青春的尾巴上,少年少女最大膽最出格的一次。
就像是,遲來的叛逆期。
坐在搖晃顛簸的大巴車上,窗戶嚴絲合縫,叫人透不過氣,昏昏欲睡。
開始楊漾漾還因為暈車有些不舒服,後面隨著車窗外景色不斷變化,再加上池佑不停想辦法逗她開心,她的心情也漸漸由陰轉晴。
楊漾漾的手機因為沒電關機了,而池佑則是故意開了飛行模式。
兩人並不知道,在他們盡情呼吸自由空氣的同一時間,越城那邊,學校領導和他們雙方的家長正急瘋了滿城找人。
在一中壓抑了許久,他們似乎從沒有如此自由暢快過,一個晚上都沒有睡著,仿佛有說不完的話。
直到快抵達目的地的時候,楊漾漾才感覺眼皮逐漸變得沉重,池佑讓她安心眯一會,說到地方了會喊她起來的。
她就這樣慢慢放鬆下來,而後陷入夢境。
夢裡面,不再有煩人的考試和室友,她整個人輕飄飄的,懸浮在蔚藍色海面上。
還有,隨致。
男人眼眸漆黑,下巴鋒利,喉結清晰立體。
他在她面前彎下腰來,與她對視著,而後扯了下唇:「傻子,你怎麼又哭了?」
被池佑叫醒的時候,楊漾漾揉了揉眼,看著車窗外與越城截然不同的建築與街道,有種恍若隔世之感。
一路上都沒怎么喝水,更別提吃東西,聽到她肚子發出「咕咕咕」的抗議聲,池佑一邊笑一邊沿路找早餐店。
天色尚早,很多店都沒開門。兩人走了好半天,才尋到一家賣包子的小攤。
攤主是個中年女人,見他倆面龐稚嫩,身上還穿著校服,哪還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吃吧,吃完了早點回家,別讓家人擔心。」
也不知道她是怎麼看出楊漾漾手機沒電的,還特意找了個插板過來讓他們趕緊給手機多充會電,然後給家人打電話報平安。
衝動過後,理智也逐漸回籠。
楊漾漾才開始後怕,也不知道爸爸媽媽這會該擔心成啥樣了。
剛一開機,就跳出了幾十通未接來電提醒,還有十多條簡訊。
她不敢點開來,只匆忙掃了一眼,有爸爸媽媽的、柿子的、周幼的、隨禮的……還有,他的。
看清那個「SZ」的備註,她心臟驟停,沒曾想手指顫抖著不小心就將簡訊點開了。
【?】
【在哪?】
非常冷淡且簡短的,很「隨致」的語氣。
楊漾漾突然就很想哭,沒有來由的。
強忍著眼淚,她斟酌著要怎麼給大家發簡訊告知自己現在的狀況,還沒來得及編輯完,一通電話打了進來。
是他。
楊漾漾記得清楚,這一刻是早晨五點二十分。
於她而言,很特別的一個數字。
池佑嘴裡咬著包子:「怎麼不接?」
楊漾漾跟他比了下手勢,示意自己要到一旁聽電話,看到對方點了點頭,這才起身離開。
按下接聽,她的聲音都帶著顫:「餵——」
預想中的,劈頭蓋臉的批評並沒有發生。電話裡頭,男人的聲音透著濃濃的疲憊感:「……你現在到底在哪?」
楊漾漾看著遠處的沙灘,小聲道:「滄、滄島……」
他沉默了下,冷聲問:「剛出客運站?周圍有什麼路牌沒有?」
楊漾漾抬頭看了看四周,隨即搖了搖頭,很快又意識到眼下他看不到自己的動作。
「……沒看到路牌,不、不知道是哪裡。」她頓了下,慢吞吞道:「這裡有一家,張記包子鋪。」
「手機保持開機,待在原地別動。」男人撂下這麼一句,便匆匆掛了電話。
「打完了?」看到她一幅失魂落魄的模樣,池佑站起身來,「被爸媽說了?」
楊漾漾搖了搖頭,比被爸媽說了還要更嚴重——
她聽得出來,隨致這回是真的很生氣。
氣到,一句話都不願和她多說。
池佑安慰道:「既來之,則安之。來都來了,我們去看海吧。」
於是,等楊漾漾把報平安的簡訊給爸媽朋友都發過去後,兩人便背著書包往海邊去了。
冬季的海邊鮮少有人會過來,他們可以脫了鞋丟下書包,肆無忌憚、毫無形象在沙灘上奔跑大笑。
在廣袤無垠的大海面前,所有的煩心事都變得不值一提。
池佑還是第一次見到楊漾漾現在的模樣,她就像個小孩一般,幼稚地踢著腳下的沙子,對著海浪大叫大鬧。
有那麼一瞬間,他希望時間就此停止,她可以一直做小孩。
沒有人注意到,被他們遺忘在一旁的書包里,手機鈴聲響過一遍又一遍。
*
一開始怕冷,楊漾漾都不敢站得離海太近,最後還是玩心戰勝了一切,她慢吞吞把腳放進海水裡,沒曾想海水居然是帶了點溫溫的熱度,一點也不涼。
海浪一陣一陣拍打著沙灘,衝過少女的膝蓋,褪去後留下軟綿綿的一層一層沙,覆蓋住她白嫩的小腳。
楊漾漾玩得不亦樂乎,直到察覺到來自身後那道幽深淡漠的視線。
這種感覺太過熟悉,她瞬間就僵住了,遲遲不敢回頭看。
身後腳步聲越來越近,踩在她的心跳節拍上,一下一下。
真的會是他嗎?
「楊、漾、漾。」
落在耳邊,是他一如既往晦暗冷淡的聲線。只是這一刻,男人的嗓音中透著種說不出的疲倦感。
心跳驀然停了一下。
楊漾漾緩慢地扭過頭,明明朝思暮想的人此刻就在自己面前,她卻突然有些不敢去看那雙狹長的眼。
正怔愣的時候,下巴忽地被一隻冷冰冰的手捏住,她被迫仰起頭,撞進一雙冒著寒氣的漆黑眼眸。
男人風塵僕僕,頭髮被風吹得凌亂,遮擋住冷白的額角,卻蓋不住眉眼間的凜冽。
他看起來像是一晚上都沒有好好休息,眼裡隱隱透著紅血絲,烏青的眼圈十分明顯。
視線往下,黑色絲質襯衣的領口敞開,最上邊三顆扣子都沒扣上,冷白的一圈鎖骨盡顯無遺。
「逃課、打架、早戀,我真是小瞧你了。」
他手指微一用力,捏得她下巴生疼。
池佑已經跑了過來,一把將楊漾漾扯到自己身後,像老母雞護著小雞仔一般。
他從頭到腳打量著隨致,眸光毫不掩飾著心中的敵意:「你誰啊,別對我朋友動手動腳!」
男人冷嗤一聲,似笑非笑睨了楊漾漾一眼,眼神結了霜一般沒有絲毫的溫度,看得她心裡只發顫。
楊漾漾咬著唇,輕輕甩開池佑的手,「池佑,他是我、哥哥。」
最後兩個字,她說得極為艱難。
池佑半信半疑,又仔細看了看隨致,這才收起敵意。
「原來是漾漾的哥哥,你好。」他伸出手,「是我考慮不周,沒告訴你們就把她帶出來了。」
男人懶懶掀起眼皮,仿佛這會才看到池佑,他便這麼居高臨下的,漫不經心瞥了他一眼,隨即收回視線。
這一眼輕飄飄的,卻無端讓池佑感受到了一種來自成年男性的威懾力,在這種目光下,他的勇氣正不斷衰減。
男人看起來並沒有打算理會他,池佑的手就那麼尷尬地僵在半空,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空氣好像凝滯了一般,氣氛十分詭異。
「哥哥,我錯了……」最後,還是楊漾漾先出聲打破這種沉默,她對著池佑使了個眼神,示意他先離開。
池佑乾笑了聲,「那你們先聊,我去前邊買點喝的。」
池佑走後,楊漾漾堪堪鬆了口氣。
「哥——」她鼓起勇氣輕輕扯了兩下他的衣袖,「你別生氣了,我知道錯了……」
男人微壓眉骨,摁了下跳動的眉心,斂著鴉黑長睫看她。
許是怕冷,小姑娘把校服外套拉到最高處,遮擋住嘴和鼻,只露出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此刻正眼巴巴瞅著他,像一隻被遺棄的小狗似的可憐兮兮。
嘖,她這會倒是知道自己錯了。
原以為這小孩比隨禮那小混蛋聽話懂事,誰能想到她這不鳴則已一鳴驚人,逃課打架就算了,還夜不歸宿,跟她那個弱雞小對象跑到這麼遠的地方來,也不怕遇到危險。
男人扯了扯領口,心頭冒起的無名怒火怎麼都尋不到出口。
昨天深夜自家弟弟慌慌張張打來電話,隨致一聽說小姑娘離家出走,還是跟著一個小兔崽子一塊走的,立馬就放下手頭所有的事情,連夜坐了火車往越城這邊趕。
一路上他根本無法合眼,只要一閉眼就會忍不住想到小姑娘被堵在黑暗巷子裡又驚又俱的表情。
男人第一次嘗試到這種情緒被另一個人牽制的滋味,滿腦子想的都是,等把她逮回來了,非把人揍一頓不可。
但真找到人了,他卻是捨不得動手了。
別說是碰她一下,就是想說她兩句,都怕語氣重了把小姑娘嚇哭。
打也不得,罵也不得,還得想辦法把人好好哄回去。
隨致過了二十來年就沒這麼低聲下氣過,他氣極反笑,心道:這根本就是個祖宗,真真是上天派來治他的。
他冷著臉不說話,楊漾漾愈加不安。
兩人便這樣僵持著。
四周靜謐,只聽得見海浪的聲音。
如果不是因為隨致還擺著一副眉頭緊鎖的嚴肅表情,楊漾漾這會甚至會以為,他們正在這浪漫的地方進行約會。
她終於明白,為什麼在第一眼看見這片海的瞬間,她會覺得孤獨。
原來是因為,隨致不在身邊時,那些喜怒哀樂無法傳達分享給他。
「哥哥,你別生我氣了。」
少女再一次去拽男人的衣袖,嬌聲嗲氣地認著錯:「小羊這回真的知道錯了,再也不會了。」
隨致還是不說話,冷硬的面部輪廓卻逐漸開始鬆動。
「知不知道你大半夜跑出來,所有人都會擔心?」
楊漾漾小雞啄米一樣點頭:「我再也不這麼做了,以後出門一定告訴大家。」
他冷笑了聲,「以後?」
楊漾漾立馬搖頭,舉手立誓:「沒有下一次了,我保證。」
說完,她又仰著頭委屈巴巴盯著他。
縱然之前有天大的怒氣,被小姑娘這濕漉漉的眼神一直看著,男人心頭的火也逐漸消散了。
本來這些話題,不應該由他來和小姑娘談的。但今天若是不解決這問題,他怕過個兩天小姑娘又會再鬧出一次「私奔」。
想到這,男人清了清嗓子,「你還小,現在不是談感情的時候。」
楊漾漾聽著聽著,突然有些懵。
感情?
難不成,隨致已經知道了她的心意?
她的心跳得飛快,迅速別過眼不敢再看他。
他,是什麼時候知道的呢?
他說現在不是時候,聽上去也不是完全不留餘地的拒絕。
那這是不是就意味著,等她長大了,他會願意回應她的這一份感情呢?
她胡思亂想著,忽而莫名亢奮,忽而心又往下沉。
隨致側過頭,沒有錯過楊漾漾臉上任何一點的變化。
小姑娘這分明就是陷入戀愛中苦惱惆悵的模樣。
他眉心微蹙,心道:那臭小子看著也沒什麼特別的,怎麼就把這小孩哄得這麼五迷三道的呢?
男人突然問:「就這麼喜歡?」
楊漾漾被這猝不及防的問題問得一愣,很快低下頭語氣堅定道:「嗯。」
沒什麼好否認的。
她就是這麼喜歡他,特別特別喜歡。
剛好不容易才壓下去的火氣又冒了上來,隨致扯了下嘴角:「你一個小孩,懂什麼叫喜歡?」
他這漫不經心又帶著輕蔑的語氣,似一把生鏽的刀插到楊漾漾心口,疼得她有些呼吸不過來。
他還是覺得,她是小孩。
而她的滿腔心事,在他看來,好像全是笑話。
「我不是小孩!」
少女抬高聲音,直直望著他:「我知道什麼是喜歡,我就是知道!」
這回,是隨致被吼得微怔。
他並不知道自己哪句話把小姑娘惹毛成這樣,她瞪著自己,眸中迸射著亮光,有些晃人眼。
不同於他記憶里乖巧安靜的模樣,眼前的少女已經開始初顯女人嫵媚艷麗的風情。
隨致突然意識到,他的確不能再把她當小孩了。
她終將要離開他的庇護,去追尋更高更遠的藍天。
不知為何,這個想法讓男人變得更加煩躁,胸口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悶得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