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那雙眼裡不再閃爍著對他崇拜的亮光,清澈的瞳仁如同蒙上灰塵一般黯淡下來。閱讀
她從沒用過這樣的眼神看他，仿佛他做了什麼罪不可赦的事情一樣。
半晌，男人先低了頭。
「……不冷？」
垂眼看著少女陷在沙地里的白嫩腳掌,他眸色微黯。
楊漾漾仍在氣頭上,脫口而出:「不用你管！」
就算是在最憤怒的時候,她的聲音也是軟綿綿的沒有力氣，分明是在賭氣的話，聽在隨致耳里倒像是在撒嬌。
他眼皮一跳,「真不要我管？」
楊漾漾氣哼哼扭過頭,「你走。」
隨致凝視了她好一會，似在思索。
然後，楊漾漾便聽到一陣離去的腳步聲。
還真走了？
她抬起頭來,高大俊朗的男人已經走出十來米,連頭也沒回。
十分的乾脆。
少女眼圈驀地一紅。
她說讓他走，他就真的走？
他是什麼品種的鋼鐵直男啊！
難道他不知道,女生發脾氣,就是想讓他好好哄一哄嗎？
笨死了！
隨致真是大笨蛋！
海風撲面而來，挾著鹹鹹澀澀的味道。
楊漾漾忍不住縮了縮脖子,這會才意識到,好像確實還真有點冷……
腳底板濕噠噠，寒氣順著四肢往上，蔓延至頭頂,刺得她腦袋一陣一陣的疼。
他真就這麼走了，也不知道管管她……
楊漾漾耷拉著腦袋，心頭萬分委屈。
眼淚就要掉下來的時候,面前的世界倏地一黑,殘留著男人溫熱體溫的外套罩了上來,蓋在她的頭頂。
楊漾漾聽見隨致隱含不耐的聲音:「……披上。」
她怔忡住，慢吞吞將頭上的牛仔外套拿了下來。
隨致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走了回來，這會人已經在她面前蹲下，手裡提著一雙34碼的小白鞋。
毫無疑問，那是她之前脫下的。
原來，他剛才是過去拿她的鞋子去了。
一陣暖流從少女的心頭滑過，她不自覺彎了彎唇。
粉嫩嫩草莓圖案的棉襪被胡亂塞在鞋裡，男人將襪子拿了出來翻到正面，修長手指在空中停滯了下。
某一刻，楊漾漾似乎聽到他輕笑了聲，她偷偷往下瞥了一眼，男人嘴角果然噙著一抹不明所以的笑意。
他笑什麼啊？
心怦怦亂跳，少女突然就有些臊，他難道不知道自己笑起來那模樣看著有多妖孽嗎！
身體冷得有些顫，她不再跟自己過不去，拿起牛仔外套正面對著自己把手臂都穿進去。
對她來說，男人的衣服實在太大了，她拼命伸長手，也沒法讓手指從袖口處探出來。
看上去，就像小孩子偷穿了大人的衣服似的，十分滑稽。
低頭的一瞬，楊漾漾嗅到了外套上來自隨致獨有的好聞氣息，心頭不免有些亂糟糟的。
好像每一次最需要他的時候，他總能從天而降。
就像是，上天派來守護她的英雄。
正胡思亂想的時候，纖細的腳腕已經被他的大手輕輕握住。
隨致微抬著下頜，眼眸漆黑，「……伸腳。」
像是被燙了一下，楊漾漾迅速撇開眼。
下一秒，她把右腿輕輕抬了起來。
明明還在跟他生氣，但不知怎麼，一聽到他的命令，身體就自動照辦了。
真沒出息，她想。
男人大概是第一次做這樣的事，明明是穿個襪子這麼簡單的事，他套了半天，才勉強把她的腳塞進去。
換另一隻腳的時候，他的動作才順暢了些。
為小祖宗穿完襪子，隨致輕輕拍了下她的腳底板，語氣略帶嘲弄:「……加起來還沒我一個手大。」
可不就是小孩嘛。
楊漾漾耳朵尖著呢，一聽這話不樂意了，嘟囔了一句:「哪有這麼誇張……」
但她心裡的氣，好像不知不覺就散了不少。
隨致終於站了起來，單手插兜，抬眼望向遠處，看見遠處那個小兔崽子正提著購物袋往這邊走來。
他眯了眯眼，「鬧夠了？」
小姑娘馬上再次把頭垂下，一聲不吭。
天開始飄起牛毛細雨，鉛灰色海水沉默得像一副沒有生命力的畫。
*
客運站離得不遠，隨致把兩個人送到候車廳，自己先去買票。
男人剛走，池佑馬上靠了過來，「漾漾，你哥剛才罵你了？」
在池佑看來，楊漾漾這個哥哥看著就吊兒郎當的，透著種說不出的邪氣，明顯不是什么正經人，脾氣自然也不會好到哪裡去。
楊漾漾搖了搖頭，縱然這會她還在跟隨致鬧彆扭，卻也聽不得別人說他半點不好。
「等回去了，我會跟你們班主任說都是我硬要拖你一起來的，你別怕。」
看她淚眼汪汪，池佑安慰著:「高三是最關鍵的時候，他們不會拿我們怎麼樣的。」
楊漾漾沒再開口，手指絞著身上那件牛仔外套，垂著眼睫不知在想什麼。
隨致很快就買完票回來，手上還拿了個一次性紙杯。
把其中一張票拿給池佑後，他在楊漾漾身旁坐下。
「還有20分鐘車才開，喝點熱的。」
握著紙杯的那隻手修長有力，連手背上凸起的淡色青筋都莫名好看。
楊漾漾頭也不抬，「……我不渴。」
好不容易才見上他一面，轉眼又要分別，她的心難受得不行，哪還有心思喝水。
以為小姑娘還在跟他鬧脾氣，隨致擰了擰眉心，試圖再好好給她順毛。
他側過眼來，「還有幾個月畢業？」
楊漾漾低著頭瓮聲瓮氣:「半年。」
隨致不得不伸出兩指去掐她的下巴，讓小姑娘抬起頭來與他對視。
別的不說，小姑娘臉上的肉軟乎乎，捏起來的手感絕佳。
「半年後，你想談戀愛還是上房揭瓦，都依你。」
他用舌尖頂了下臉頰，模樣十足的痞氣。明明是商量的語氣，聽著倒像是在調情。
「但就這半年，乖一點，成嗎？」
沒想到他會這麼說，楊漾漾驀地掀起眼，目光直直的，似要望進他心裡。
「你說真的？」
隨致嗤一聲，聲音懶洋洋的:「哥哥什麼時候騙過你，嗯？」
這話倒是真的，在楊漾漾這，他向來是言出必行。
「談戀愛」這三個字從隨致嘴裡說出來，對楊漾漾而言分外有誘惑力。
半年，只需要等半年。
她當然能等。
在這一秒的時間裡，楊漾漾的腦海里甚至開始冒出無數的粉紅泡泡。
不就是半年嗎？
他說讓她等，那她就一定會等。
「你、你說的，不許反悔。」小姑娘慢吞吞伸出手指，示意要與他拉鉤。
隨致爽快配合了，此時此刻，他還不知道自己的話已經產生了歧義，讓小姑娘理解成另一個意思。
「旅客們請注意，從滄島開往越城的H73號即將發車……」
頭頂的喇叭傳來了刻板機械的女聲，楊漾漾知道，他們得走了。
池佑一個人提著兩人的書包也毫不費力，他走在前頭，楊漾漾神情懨懨地走在後邊。
她不想走。
至少不是現在。
可隨致做了決定的事，誰也無法改變。
楊漾漾慢吞吞挪動著，仿佛遠處那輛大巴車是什麼吃人的妖怪一樣。
隨致看她這副模樣心裡暗自好笑，以為小姑娘是怕回去了要挨罵，他忍不住拍了拍她的肩頭。
「錯了就是錯了，跟你爸媽好好道個歉，這個事就過了。」
他哪裡知道，少女滿心想的都是，她要怎麼做才能留下來。
哪怕只是多留一個小時。
一靠近大巴車，便聞到了難聞的汽油味。
池佑從前邊的車門上去，轉過身來對著楊漾漾伸出手，想拉她一把。
可她卻遲遲沒有把手搭上去。
「哥哥——」
楊漾漾扭過頭來，眼睛濕漉漉的。
「我不想走。」
她用力咬了下唇，似乎一點也沒感覺到疼。
「我不想回去，她們都欺負我。」
這時候司機已經等得不耐煩，大聲吼了句:「你這小女娃還走不走？不走老子馬上把車開起走了。」
眼見小姑娘已經快哭出來，雙腿卻仍一動不動，隨致突然有種說不清的煩躁。
這時候，他倒是突然有些明白新手爸爸第一次送小孩上幼稚園時那種複雜的心情了。
男人輕輕掐了一把她的臉，「聽話，有事隨時給我打電話。」
小姑娘似是極為失望，在她轉身上了車的一瞬，隨致才看見一顆晶瑩剔透的淚珠從少女姣好的側臉滑落。
好像有顆石子慢慢砸到他的心頭，隨致不由愣了下，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起他竟然也變得這麼婆婆媽媽的了。
車門緩緩關上。
男人自嘲般笑了下，轉身邁著修長筆直的腿往另一個方向去，卻在下一秒，突然聽到很尖的一聲——
「哥哥！」
身體陡然僵住，他一回頭，便看見楊漾漾已經扒著車門硬生生擠了下來。
她這動作看得所有人心一驚，尤其是車上的司機，回過神來已經氣得破口大罵了。
楊漾漾也不知道自己當時是怎麼想的，明明已經上了車，可在看到隨致背影的那一刻，她心中突然就湧起一種強烈的衝動。
有個聲音告訴她，留下來，一定要留下來。
於是她便不管不顧地跳了車。
在最初的錯愕過後，隨致已經很快反應過來，鐵青著臉，上前一步把楊漾漾扯到自己身邊。
「不好意思，我們等下一班。」
聽到他這話，司機又罵罵咧咧了好幾句，才開動車子。
楊漾漾這會心跳得厲害，哪怕隨致的眼角眉梢都淬了冰一般透著凜冽的冷峻，她也不害怕。
此時此刻，盤旋在她腦海的都是同一句——我留下來了。
下一趟到越城的車最快也要明天早上六點才發車，這意味著，她可以跟隨致一直呆到明天早上。
只有她和他，再沒有第三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