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香如

2024-09-06 20:43:34 作者: 酒小七
  葉修名辭官歸鄉,皇上幾度挽留未果。閱讀這是近日京城最熱鬧的新聞。

  這個消息一出,葉府的門檻都要被踏破了,許多故交親友帶著酒來造訪話別。要說葉修名官都要沒了,這會子上趕著巴結談不上,所以這個時候的交情才是真交情。

  由此可見,這老傢伙的人緣還真的挺不錯,他的聲望並非來自權力的驅使。

  葉修名離京那日,皇帝親率文武百官送行,聲勢浩大。許多京城老百姓得知消息,也自發地前來相送。前來送別的人許多都一肚子墨水,因此紛紛以詩相酬,這些詩被結集印售,一度洛陽紙貴,連葉蓁蓁這提到詩就不自在的人,都跟著收藏了一本。

  葉修名一離開,許多人發覺,京城官場的風向要變。

  證據之一是方秀清調任吏部尚書,終於把六部之中最重要的一塊陣地收入囊中。這樣一來,本來在吏部任職的葉康樂,便受到壓制。與此同時,戶部尚書一職空懸,不少人猜測皇上可能會讓葉康樂擔任戶部尚書,以補償葉黨。當了戶部尚書,葉康樂便可入內閣,這樣亦可牽制方黨,兩全其美。

  然而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皇上不僅沒讓葉康樂入閣,反而讓他外放了!

  本來好好地當著京官,突然要去外地赴任,如此敏感的時間,如此敏感的身份,由不得人不多想。

  皇上這是要把葉黨打壓到底嗎?

  不少人都捏了把汗。

  紀無咎不在乎別人怎麼想,他就怕葉蓁蓁多想:「蓁蓁,你相信我。」

  葉蓁蓁正在漫不經心地吃酸奶,聞言答道:「我知道你要做什麼。」

  「哦?」紀無咎有些好奇,「說來聽聽。」

  「你想推行方秀清的新政,就不能有人在跟前礙手礙腳。你放心去做好了,我們葉家本來就是外戚,不能風光太過,也是時候該收一收手腳了。我爹是外放,又不是不回來了。況且說到入閣,我倒覺得我二哥比我爹更合適。」

  紀無咎簡直要舒服到骨頭縫裡了。他要做什麼,她都知道。她懂他。

  於是他笑問道:「何以見得?」

  葉蓁蓁把酸奶吃完了,依依不捨地用銀勺刮碗底,一邊低頭答道:「你是做皇帝的,自然最懂用人之術,何須我多嘴,班門弄斧。」颳了兩下,見沒多少,她扭頭沖外間喊道,「素風,再給我來一碗。」

  「別吃了,」紀無咎攔著她,「吃多了又要鬧肚子。」

  外間的素風知道皇上會攔著皇后,因此只空答應著,沖身旁的宮女擠了擠眼睛。

  紀無咎掏出帕子給葉蓁蓁擦嘴角,擦完之後笑道:「你倒是說說,為何葉二哥更適合入閣?」

  「我爹是個和事佬,面軟心也軟,沒主見。我二哥的臉面隨了我爹,見人三分笑,可是肚子和手腕是隨了我爺爺。你不知道,他打小兒腸子就比一般人多好幾圈,我哥哥是長子,卻總要讓著這弟弟幾分,遇到事兒,二哥也是最有主意的。你別看他這次只是個治水的,能在那樣的條件下早早地把水庫修好,光會治水肯定不行。」

  紀無咎點頭笑道:「此言有理。其實你比他們都有雄才大略。」

  葉蓁蓁厚著臉皮生受了這句恭維:「正是呢,只可惜我是個女人。下輩子我一定要托生個男兒,干一番事業。」

  「那可不能夠,」他捉著她的手,「你變成男的,讓我娶誰去?」

  葉蓁蓁笑道:「那你就變成女的,嫁給我吧,」她說著,伸手託了一下紀無咎的下巴,「美人兒。」

  紀無咎未答話,架上鷯哥先受不了了:「哎呀!羞殺人也!」也不知道它是從哪裡學來的哭哭啼啼的細嗓音,閉著眼睛一聽,還真像是個被惡霸調戲的良家小媳婦。

  葉蓁蓁和紀無咎同時一陣惡寒。

  「不過,」葉蓁蓁把話頭兒繞過來,「我覺得這次方秀清動作有點大,我不知道新政的效果會如何,但他是要站在風口浪尖上了。」

  古往今來變法而治的敗多勝少,但也不是沒有成功案例。總的來說如果法度是合理的,那麼最需要一個穩定的強權作為後盾去推行,這樣一來成功的概率會非常高。紀無咎和方秀清這對強主與賢臣的組合是千年一遇,而且本朝官員貪墨確實需要整頓一番。

  總之,這次新政還是很令人期待的。大家都不容易。

  紀無咎知道葉蓁蓁的意思,他點頭道:「總之我不會虧待他。」


  葉蓁蓁說道:「咱們提前把話說清楚,你怎樣對待方秀清那是你們君臣之間的事,方昭儀倘若再敢惹是生非,我可是不留情面的。」

  他撫了撫她的額頭:「那是自然。」

  這時,素風走進來換香。她把一塊香膏放進香爐里,也不點燃,蓋好蓋子又默默退了出去。

  葉蓁蓁吸了吸鼻子:「你還記得這種香嗎,我們在遼東買的,叫『有所思』。」

  紀無咎也跟著她吸鼻子:「怎麼不記得,只是……我還是覺得這種香氣有些熟悉。」

  葉蓁蓁說道:「我找到這個名字的出處了。漢代有首樂府詩叫《有所思》。『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何用……』」

  紀無咎看她擠眉弄眼的費勁極了,便幫她背了出來:「『何用問遺君,雙珠瑇瑁簪,用玉紹繚之。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摧燒之,當風揚其灰。從今以往,勿復相思,相思與君絕!雞鳴狗吠,兄嫂當知之。妃呼豨!秋風肅肅晨風颸,東方須臾高知之。』……是這個吧?」

  「對,就是這個,」她點點頭,「講的是一個姑娘罵負心郎的。這個香也叫有所思,會不會是一個被拋棄的姑娘制出來的,想借著這個名字罵一罵她的負心郎?」

  紀無咎皺眉道:「這香兆頭不好,你別用了。」

  「為什麼呀,怪好聞的。」

  「有負心郎的才用呢,我可不是負心郎,我是有情郎。」他笑著,低頭作勢要吻她。

  葉蓁蓁扭臉一躲,羞道:「甄笨還在呢。」

  紀無咎顯然沒跟上她的思路:「真……笨?」

  「就它,」她指了指架上的鷯哥,「我給它取的名字,跟了我的姓。」

  什麼叫跟了她的姓,這種話她也好意思說出口。紀無咎同情地看了那小鷯哥一眼:「怎麼起這麼個名字?」

  「我還想叫它甄黑,我把這兩個名字給素月他們選,他們都選了甄笨。」

  「真是一群有眼光的人。」紀無咎贊道,可憐的是跟了這麼個主子……

  兩人說了會話,便相攜著去慈寧宮看望太后。太后自上次被紀無咎打擊之後,這陣子消停了許多,每天也只安安靜靜地吃齋念佛,真像個佛奶奶一般。母子二人的關係也緩和了不少,紀無咎每天去給她請安問好,她絕口不提許氏之事,每天和紀無咎來段親子互動,母慈子孝,其樂融融。

  葉蓁蓁堅信這是假象,但又希望太后真的老實下來,永遠不再生事。

  今兒天熱,兩人一路從坤寧宮走到慈寧宮,都出了一頭汗。紀無咎有些後悔頂著日頭把葉蓁蓁拉出來,要是中暑就不好了。太后正坐在炕上捻佛珠,見了他們,十分歡喜,忙命人端上酸梅湯來,還有一些新鮮果品。

  葉蓁蓁坐定,看著太后與紀無咎之間的母子互動,看熱鬧一般。太后偶爾主動與她搭話,她便也很給面子地兜著,一張巧嘴,說貼心話的時候也有模有樣。

  紀無咎越發覺得自己這老婆能幹。十八般兵器里除了繡花針,別的樣樣精通。

  葉蓁蓁火力壯,慈寧宮裡本來就熱,她坐下之後汗還在流。素風掏出手帕遞給她,她接過來擦了擦額頭。

  太后見狀,不滿道:「好不懂規矩的奴才,怎麼讓主子用你用過的帕子?」

  素風忙答道:「回太后娘娘,這帕子不是奴婢用過的,乃是新帕子用薄荷水浸過晾乾了的,用來擦汗,再清涼舒爽不過。奴婢帶了些在身上,防著主子畏熱。」

  太后聽罷,神色緩和,點頭道:「我這裡確實有些熱,倒難為你了,」說著,又看素風,「倒是個貼心又忠心的奴才。」她轉頭看向紀無咎,「要哀家說呀,這奴才雖多,可想要找個既懂得如何伺候主子,又能夠一心一意伺候主子的,就有些難。再要找個能進主子眼緣的,那就更難了。你說是不是?」

  紀無咎點頭道:「母后說得在理。」

  葉蓁蓁聽到此番話,卻警惕起來,太后無緣無故地來這麼一番高論,真的只是沒話找話嗎?

  太后長嘆一口氣,說道:「我知道你這些年身邊用得順手的人少,還記掛著得力的老人兒,我心疼兒子,索性多事,給你找來個好奴才。你只要一見她,必定是喜歡的,」說著,抬頭向身邊的宮女道,「讓她過來吧。」

  葉蓁蓁更加納悶,太后如此明目張胆地往皇帝身邊塞人,就不怕他轉頭就開發了她的人?這老太婆到底是個什麼想頭?

  正想著,隔壁次間走進來一人。長挑身材,穿一身藕荷色宮裝,低著頭,步履款款,就這麼幾步路,就走出一種婀娜多姿的丰韻來。偏又不是妖妖嬈嬈的樣子,而完全是一種天然的婉轉風致。

  葉蓁蓁有些好奇,等她走近些,禁不住說道:「你抬起頭來。」

  她依言抬起頭來,耷拉著眼睛不敢向上看。葉蓁蓁向她臉上掃了幾眼,白淨柔婉,雖算不上十分好相貌,卻也是個美人。她又不大明白太后的意思了,若是想給紀無咎床上塞人,怎麼也得挑個能勾住他眼睛的。若是想給他奴才,依著紀無咎對她的防備,也成不了啊!

  葉蓁蓁不解地看向紀無咎,卻發現他正用一副被雷劈到的表情看著眼前這宮女。他愣了半天神,終於喃喃喚道:「香如?」

  那聲音,像是從九天之外飄下來的。

  葉蓁蓁從未見紀無咎如此。仿佛三魂七魄都掛在旗杆子上,隨風飄蕩,他自己呆愣如一隻傀儡,雖盯著眼前人,卻又是雙眼放空,也不知神志飄向何處。

  太后撥轉著手中佛珠,開口道:「香如,哀家把你與了皇上,從今日起你便是御前一等女官,你要好生服侍皇上,知道了嗎?」

  香如跪地伏身磕了個頭:「是,奴婢一定盡心竭力,忠心不貳。」

  葉蓁蓁用帕子擦了擦嘴角,說道:「母后,我看這個奴才白淨又乖順,不知是誰家的女孩兒?」

  太后笑答道:「她是吏部侍郎柏建成之女,也是正經的大家閨秀,如今在宮中只做個奴才,真是委屈了她。」

  看這意思,是為她鳴不平?真巴不得她第二天就當了主子。

  葉蓁蓁聽到「柏建成」三字時,眉毛一挑。若她沒記錯,這個人最近可是惹上大官司了,也不知他犯的事情是真是假,倘若是真,這柏香如也討不著好。

  不過話說回來,萬事沒絕對,看紀無咎的態度,很明顯對柏香如思之甚深。葉蓁蓁想起紀無咎曾對她講過的往事,這個香如,想必就是他口中的那位故人了。看來當年太后沒有賜死她,不僅沒有賜死,還把她拉入自己羽下。現在正好拿出來硌硬皇后。

  只不過這個柏香如早不來晚不來,為什麼在這個時候出現?太后癮倒是過了,但就不怕惹禍上身?

  還有,柏香如真的一直待在宮中嗎?紀無咎的眼睛遍布皇宮各處,他難道一直不能察覺?

  對了,柏建成可是曾經被流放遼東的啊……

  葉蓁蓁突然想起「香如故」那個牌匾,便笑盈盈地說道:「本宮聽說你調得一手好香?」

  柏香如答道:「回皇后娘娘,奴婢確實會一點。娘娘若不嫌棄,想要什麼香請吩咐。」

  這樣一來一切都明了了。遼東那間「香如故」弄不好就是這柏香如當初開的,就算不是她開的,也必和她有關聯。她當初是隨著父親流放遼東,後來大赦天下才跟回了京城。太后接她進宮的時日應該也不多。

  葉蓁蓁答道:「這樣也好,什麼時候本宮想用人了,自會和皇上借,就是不知道皇上會不會捨不得,」她看著紀無咎,「皇上,您說呢?」

  紀無咎被她一叫,回過神來:「嗯?」

  葉蓁蓁便不理他。她雖心中不高興,表面上卻不願表露,怕太后得意。

  帝後二人從慈寧宮出來,各懷心事,匆匆告別。

  當夜,紀無咎睡在了乾清宮。王有才悄悄來報,說馮有德趴在牆角聽了大半宿,皇上並未召幸柏香如。

  莊妃跟了紀無咎好些年,葉蓁蓁算了一下,香如離去的時候莊妃應該已經在紀無咎身邊了。因此葉蓁蓁去了莊妃的含光殿,想要聽她親口說一說當年的事情。

  莊妃一聽到香如的名字便愣了:「她死了啊!」

  「沒死,」葉蓁蓁搖頭,「你與我說一說當年的情形。」

  莊妃知道葉蓁蓁的脾氣,便也不和她兜圈子,一股勁全都倒出來:「她是當年太子貼身伺候的人,與當初的馮大總管是平起平坐的。不過皇上似乎更倚重她一些。且她姿色不俗,不只白天伺候,晚上也伺候……」

  葉蓁蓁打斷她,問道:「她侍寢了?」

  莊妃點頭:「是啊,當年皇上每月總有兩三次是由她伴眠的。」

  「侍寢了怎麼還是個宮女?這是什麼規矩?」

  「皇后娘娘有所不知,當年執掌六宮的是如今的太后,她素來不喜歡香如,因此便……」


  葉蓁蓁聽到這裡不覺好笑。原來太后的糊塗不是因為年老,當年就如此。一個宮女,伺候了主子,按著不給人家名分,也忒小肚雞腸了些。東宮的妃嬪位分又高不到哪裡去,不過是選侍才人之流,給她晉一晉,大家臉上都好看不是。不過話說回來,宮女自然比宮妃好開發一些。

  葉蓁蓁又問道:「皇上當時就沒給她爭一個名分?」不像是紀無咎的性子。

  莊妃答道:「何曾沒有。皇上知道自己母親的脾氣,因此打算請先帝爺出面封賜香如,但是柏香如死活不肯。說一旦封了才人,便不能日日伺候主子了,情願做個普通的宮女,只圖留在主子身邊。到最後說動了皇上,就一直沒有晉位。」

  好個忠心又痴心的奴才。葉蓁蓁冷笑,因又問道:「這些事又不足為外人道,你是如何得知?」

  「是死去的蘇婕妤告訴臣妾的,蘇婕妤那時與柏香如十分要好。」

  「你可別告訴我,蘇婕妤受寵是因著柏香如的緣故。」

  「這個……臣妾也說不好。但是皇上待柏香如的情分,確實與旁人不同——擷芳殿裡到現在都掛著她的畫像。」

  葉蓁蓁眯起眼,眼前仿佛出現一幅白雪紅梅美人圖,畫中美人捧著紅梅,笑意盈盈地望著她。一轉眼,那美人竟然活了過來,從畫中走下來,盈盈走近,再一抬頭,已變成蘇婕妤的臉。

  葉蓁蓁冷冷一笑。果然那個什麼「有所思」是大有來歷的,柏香如這是罵紀無咎負心郎呢。既然他負心,你何不收了心思一刀兩斷,像詩里說的一樣,「從今以往,勿復相思」,也顯得有些骨氣不是?強扭的瓜不甜,我就不信,你若是不願意,太后能強逼你到哪裡去!

  越想越氣,想到紀無咎,更來氣。這渾蛋哪裡好,風流帳一筆又一筆,算也算不過來。放著宮裡頭那些奼紫嫣紅就算了,好幾年的老情人竟也找上門來。

  紀無咎連著兩夜睡在乾清宮,葉蓁蓁於是有那麼點危機感。她總覺得這次這個香如不一般,紀無咎待她更加不一般。兩人以前就有情意,隔了這麼多年再遇上,乾柴烈火的,她又不像紀無咎似的滿皇宮都是眼睛,萬一他們兩個……嗯?

  偏偏這宮女又是太后賜給兒子的,做皇后的即便想為難,也無從下手。

  葉蓁蓁只好先去探一探虛實。她可不是軟柿子,這兩人若真有個什麼,她自然有萬般的方法對付。

  作為一個模範皇帝,紀無咎照例在養心殿批摺子。他見葉蓁蓁來了,手中的筆也未停下,只抬頭說了一句:「皇后來了?快請坐吧。香如,看茶。」

  柏香如便恭敬地奉上茶來,葉蓁蓁接過茶,卻叫住了她:「你不是在乾清宮上值嗎,怎麼跑到養心殿來了?」

  柏香如知道皇后這是要找碴,低下頭穩穩噹噹地答道:「奴婢貿然離守,請娘娘降罪。」

  紀無咎放下筆,替她答道:「是朕讓她來的。」

  怪道有恃無恐,原來有人替她出頭呢。葉蓁蓁放下茶碗,不咸不淡地說道:「既然主子離不開你,你何不明說,反要主子幫著辯解,你受得起嗎?」胡攪蠻纏一通,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柏香如連忙跪下:「奴婢知錯!」

  葉蓁蓁道:「既然錯了,自然要罰的。你是皇上身邊的人,本宮該體恤著些,就去宮門外跪兩個時辰吧。」

  這樣說,也不過想試一試。太后送的宮女,皇上的貼身侍婢,輪不到皇后來罰。

  果然,紀無咎攔著道:「她不過是依令行事,你又何必如此?」

  葉蓁蓁挑眉看他,似笑非笑:「心疼了?」

  紀無咎也笑:「你今日怎的如此大的火氣?」

  葉蓁蓁冷哼,起身告辭。

  紀無咎眯眼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口,低頭莞爾。

  紀無咎再次忙到深夜。

  方秀清把新政按照紀無咎的意思又改了幾遍,重新寫了個摺子遞上來,厚厚的一本兒,足有萬字。書面語不同口頭話,往往一個字就能傳達很多意思,這會兒寫一萬字,夠紀無咎看會子的了。既然立志做明君,就要下一番苦功夫,他雖累,也無怨言。

  晚上就寢時,柏香如領著三個宮女在龍床前忙活,等把床鋪好,其他人都退下了,只余柏香如一人,站在紀無咎跟前,為他寬衣解帶。

  因晚上沐浴過一次,紀無咎只穿著便衣,衣服很好脫。柏香如給他脫去外衣,又去脫裡衣,也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她的手指覆在他的腰上,輕輕颳了一下。


  夏天衣衫單薄,指肚上的溫熱似乎能隔著衣服傳到他的皮膚上。

  紀無咎也不知怎麼回事,被她這樣一碰,心中就像長了毛一樣難受。他推開她:「朕自己來吧。」

  柏香如手中還捉著他的衣帶,垂頭喪氣道:「是奴婢伺候得不好。好些年未見陛下,如今手生了,奴婢該打。」

  紀無咎嘆氣道:「你何必說這樣的話,」他把衣帶拉回來,見她不動,便道,「算了,再穿上吧。」

  柏香如意外:「陛下?」

  「去坤寧宮。」兩天未見,已經想她了。

  柏香如反應過來,勸道:「夜已深,陛下不如早些安歇。皇后娘娘想必已經睡下了,如果現在去坤寧宮……」兩頭麻煩。

  紀無咎只道:「沒關係。」

  很快柏香如就明白所謂的沒關係是什麼意思了,皇后娘娘根本不用出來接駕!皇上不讓人聲張,她在裡頭悶頭睡得自在。

  柏香如便有些不忿,這是什麼樣的大家閨秀,竟然如此怠慢皇上。她隨著紀無咎進了坤寧宮,想在鳳榻前伺候,奈何素風一橫胳膊把她擋了出去:「皇上既來了坤寧宮,自該由我們伺候,姑姑好生歇會兒吧,倘若到了這裡還要您動手,我們沒臉見人了。」香如的級別比素風高,因此素風喊她姑姑。素月的級別也比素風高,然而兩人情分不同,私底下姐姐妹妹亂叫。

  柏香如也就不好進去了。她隔著水晶簾看裡頭的情形,皇上因怕吵醒皇后,放輕手腳上了床,杏黃色的紗帳被宮女垂下,擋住了紗帳內睡得一臉酣甜的女子。

  柏香如有些惆悵。

  次日休沐,紀無咎難得比葉蓁蓁醒得還晚。葉蓁蓁睜眼時看到他躺在身邊,天氣熱,他不能抱著她,因此只抓著她的手,十指扣在一起。

  葉蓁蓁舉起手看了看,另一隻手捂著嘴打了個哈欠。她坐起來,低頭看紀無咎的臉。玉雕似的一張臉,睡熟了,卸去防備,眉目舒展,安靜美好得像是一幅畫。

  她低頭,在他臉上吻了一下。

  親完之後,葉蓁蓁腦子清醒了。她想起昨日之事,再看眼前熟睡的人,便覺面目可憎起來。她一下下掰開被扣住的手指,然後推著紀無咎一寸寸往外挪。

  咚!紀無咎被推下床,摔在地上。

  葉蓁蓁趕緊躺回床上,假裝熟睡。

  紀無咎惺忪睜眼,迷茫了片刻,發現自己躺在地上。他扒著床沿坐起來,杏黃色的紗帳微抖,隱約可見裡面側躺著一動不動的人。

  他厚著臉皮爬回床上,從後面將葉蓁蓁摟在懷裡。

  葉蓁蓁裝不下去了,又去掰他握在她腰上的手。

  紀無咎閉眼低笑道:「蓁蓁,別鬧了。」說著,下巴蹭了蹭她的脖子。

  葉蓁蓁不自在地扭動身體:「誰鬧了?」

  「是我,我鬧了還不行嗎,」紀無咎按著她,「你別動了,再動就辦了你。」

  葉蓁蓁果然不動了。這時,她的肚子突然響了一聲。

  紀無咎深知吃飯對於葉蓁蓁的重要性,因此立刻和她起床,洗漱,更衣,用膳。

  吃飽了飯,紀無咎假裝要走,葉蓁蓁看他即將邁出門檻,突然說道:「柏香如到底怎麼回事?」

  紀無咎將將要邁出門檻的腳收了回來,轉頭走回來坐下,笑道:「你終於問了!」

  葉蓁蓁撇過臉:「我不問你就不說嗎?」

  紀無咎反問:「我不說你便不問嗎?」

  葉蓁蓁低頭不答。

  紀無咎起身走到她面前,扶著她的肩膀,將她按在懷裡。葉蓁蓁坐在椅上彎著腰,臉抵著他的腹部,不甚舒服,但又不願掙開,於是側過頭,只用臉貼著他的小腹,閉目不言。

  紀無咎摩挲著她的下巴,笑道:「蓁蓁,我喜歡看你為我吃醋!」

  葉蓁蓁皺眉道:「你不要和我說,你初見柏香如時的失魂落魄,也是裝出來騙我吃醋的。」

  「不是,我確實震驚於她的死而復生。我與她往日有些情分,對於當初沒能保護她,也著實慚愧,因此見她還活著,確實歡喜。」

  葉蓁蓁懷疑地看著他:「沒別的?」

  紀無咎便耷拉著腦袋,像是學堂里在先生面前犯了錯的學生:「蓁蓁,我有一事要與你坦白。我與她……以前做過一些親密的事。」


  真是好含蓄。葉蓁蓁推開他:「那現在呢?」

  紀無咎便蹲下身來,扶著她的膝蓋,仰頭笑看她:「現在,我身上已被你上了鎖,旁人碰不得。」

  葉蓁蓁羞紅了臉,扭臉低聲道:「花言巧語。」

  紀無咎捉著葉蓁蓁的手,低頭輕吻她的手背,葉蓁蓁抽回來,問道:「可是現在你到底打算把她怎麼辦?」

  一個宮女,畢竟和皇帝發生過關係,按理說應該晉個小主。葉蓁蓁雖硌硬,但是反正後宮那麼多硌硬她的了,不多這一個。可是眼下看太后和皇上的意思,似乎都沒打算給她個名分,到底都在打什麼算盤?太后就不說了,紀無咎呢?難道真的是余情未了,想放在跟前兒偷著親近?

  葉蓁蓁想到這裡,瞪了一眼紀無咎。

  紀無咎怎會不知她心中所想:「我的蓁蓁這麼可愛,」他說著,站起身,「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葉蓁蓁想了想,柏香如名義上是太后送給皇帝的,當皇后的不好擅自插手。因此說道:「不如你先問問她的意思,倘若想繼續留在宮中,自然該有個名分;倘若想出宮去,你做主給她許個好人家也就罷了。只這樣不上不下的,不合體統,實在想當奴才了,不如來我這坤寧宮,我是脾氣好的主子,必不會虧待她。」

  「好,就這樣吧。先不說這個了,我另有事與你商量,保證你聽了之後手舞足蹈。」

  紀無咎所謂能讓葉蓁蓁手舞足蹈的事情是他最近打算的一次微服私訪。蘇浙一帶富庶,自然也成了官員貪贓枉法的重災區。既然要推行新政,他打算先挑個出頭兒的整治一番,殺雞儆猴。

  果然,一聽說要去江南玩兒,葉蓁蓁立馬精神了。

  兩人又仔細商議了一番,帶什麼人,帶什麼東西,走什麼路線,先去哪裡,再去哪裡,出了急事兒怎麼辦……

  說了一會兒,紀無咎回到乾清宮,把柏香如叫來,將葉蓁蓁的意思問了她。

  事實上,雖然是按照葉蓁蓁的意思辦,但紀無咎也有自己的算盤,只不過暫時無須透露,時候到了自然見分曉。

  柏香如一聽皇后想打發她走,登時淚流滿面:「皇上,奴婢先頭流落遼東苦寒之地,千難萬難,支撐我活下去的念頭也不過是再見您一面。奴婢日盼夜盼,好容易可以重新回到您身邊,可以天天看到您,伺候您。奴婢知道自己拙笨,希望主子能看在奴婢一片忠心的分兒上,奴婢哪裡做得不好您打罵便是,請千萬不要趕奴婢走!」

  紀無咎嘆了口氣:「朕幫你在世家子弟中尋個如意郎君,不比在深宮之中強上百倍?」

  柏香如痴痴地看著他:「主子何苦說這樣的話。奴婢既已承君恩露,又有何面目再嫁別人?」

  言外之意是,你都把我睡了,現在還想把我嫁給別人?晚了!

  她見紀無咎被她堵得無話可說,又勸道:「奴婢知道您與皇后娘娘琴瑟和鳴,皇后想必對你我舊事有些耿耿在心,覺得我礙了她老人家的眼。既然如此,奴婢以後凡見到鳳駕必迴避,絕不打擾您和皇后娘娘,好嗎?」

  一番話說得既無怨無悔又痴情絕對,把自己擺在十分卑微的位置上,祈求對方的一點垂憐。

  情商低有情商低的好處,紀無咎基本不吃女人那一套,遇到事情總是冷靜分析為上,觸動感情的時候十分有限。他對柏香如存著些愧意,想補償她,也就對她比對尋常奴才和氣一些,但也僅止於此了。更何況,她爹是柏建成,紀無咎又怎麼會沒有防備?

  因此她在他面前哭,裝可憐,裝無辜,他都無動於衷,現在聽到她如此說,他很不給面子地一語道破問題核心:「你雖不見她,可是天天見朕,也不好。」

  柏香如快要氣死了。以她對紀無咎的了解,他雖心思縝密,但絕不是一個溫柔體貼的人,可是這麼個人在關乎皇后的事情上總能體貼到令人嫉妒。她心內暗恨,表面不動聲色,哭道:「奴婢一心一意想留在皇上身邊,就算不能相見,也要離您近一些方好,求皇上成全!」

  這是要走晉位路線了。紀無咎低頭看著跪在地上的人,目光微閃,應下了。

  紀無咎按照葉蓁蓁的建議,封了柏香如為美人。美人是正五品,這個品級於柏香如來說,說高不高,說低不低。葉蓁蓁使了個壞,把她安排在芭蕉閣,這地方在東六宮的東北角,紀無咎就算散步都未必能散到那裡去。

  太后知道了此事,雖有不滿,卻無什麼可說的。皇后這事做得名正言順,她抓不到把柄。

  過了幾日,紀無咎和葉蓁蓁整裝南下,臨走之前怕太后生事,紀無咎親自下旨命莊妃暫理後宮之事,這才放心離去。

  因為目的是肅貪,到時候少不得要調動官場資源,因此紀無咎還給了葉蓁蓁一道密旨,讓她做欽差,以備不時之需。

  兩人一路從京城到金陵,邊走邊玩兒,一邊欣賞沿路風光,一邊品嘗各地美食,倒也不覺勞頓。

  紀無咎自登基以來勤於政事,又有名臣保駕護航,因此這幾年把大齊治理得太太平平,國泰民安。他在路上時不時隨手攔住百姓問幾個問題,哪裡人,日子過得怎麼樣,父母官好不好,怎麼評價當今聖上……

  因民間言路開放,老百姓膽子也大,問什麼答什麼,毫不避諱。說起皇帝來,大家總的評價都是好的,唯一不滿的地方是皇帝的眠花宿柳事件。當然,男人嘛,犯錯誤是難免的,既然皇帝已經認錯,自當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紀無咎不禁感嘆,九天玄女娘娘您威力太大了……

  是的,若不是因為他娶的是「玄女娘娘」,誰會一直惦記皇帝逛花樓這種事情。

  所以,當紀無咎發現幾乎所有人都對當今皇后娘娘交口稱讚時,他也就不覺奇怪了。

  蓁蓁的威望比他高多了,身為男人,身為夫君,紀無咎多多少少有那麼點挫敗感。不過沒關係,不管玄女娘娘多麼神乎其神,到晚上不照樣要被他壓一壓嗎?紀無咎猥瑣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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